她心滿意足地說:「有你這種鄰居真不錯。」
這句話令他想:對她而言,自己也許只是個很便利的鄰居吧。
而她當然不知道自己一句無心之語致使誰感到些許失落,不過即使她體察了那樣的情緒,恐怕也只以為是由于隔天打壞計畫的那場大雨。
「孟小姐,方小姐來訪,要請她上來嗎?」
下午接到管理員通知,時間又是一點整。
方小姐,不是孟先生。她聽得很清楚,因而眉心微聚,不懂她一個人來干嘛。
瞧眼外頭猖狂的雨勢,唯一想得到的可能是她路過前來躲雨。
既然對方身為哥哥的女友,她也不好太不通人情,畢竟方季蕾那身行頭被淋壞有多凄慘她也明白,于是她說:「好。麻煩了。」
趁客人還沒抵達的空檔,她如常到廚房去泡了杯茶。
叮咚。門鈴響了。她將茶杯端到餐桌上才去開門,入眼的訪客是……噯?
是方季蕾沒錯,但她沒料到那位向來優(yōu)雅端莊的美人會以這種落湯雞的狼狽姿態(tài)現(xiàn)身,濕發(fā)貼黏頰邊尚在淌水,蒼白的臉上有雙疑似哭紅的眼睛。
還來不及問客人要不要喝茶,對方先一步搶話:「蘊生人呢?」
方季蕾一開口,她才聞到一股酒氣撲鼻……該不會喝酒了吧?大事不妙。
她以自認為最具安撫性的口吻說:「我想妳可能有點誤會,他從沒住在這里過!
「少騙人了!孟蘊生,你給我出來!出來!」方季蕾開始朝屋內(nèi)咆哮。
她擾鄰的行為使孟蘊真皺眉,卻不打算放她進屋,因為她能預料那只會讓情況更加惡化。眼看方季蕾此刻不顧形象的樣子很明顯是情緒失控,要發(fā)起瘋來砸毀她家或拿到什么利器用以自殘威脅就麻煩了。
事到如今,她只能先發(fā)制人。「方小姐,妳再鬧,我就要請警衛(wèi)上來了。」
威脅奏效,方季蕾總算收口,目光冷厲得像想瞪穿她!笂、妳!還不都是妳!妳這個有戀兄情結(jié)的女人,我早就知道妳不喜歡我!妳一定常在蘊生面前說我壞話,破壞我們的感情對不對。俊
「那倒沒有……我還比較想在妳面前說他的壞話。」
不料實話實說反而更激怒對方。
「給我閉嘴!妳這個歹毒的女人,都幾歲了,為什么要死賴著妳哥不放?!他已經(jīng)這么疼妳了,對妳比對我還好,妳還不滿意,非得獨占他不可嗎!為什么就不能讓一點位置給我,一點點就好!我……我是真的喜歡他啊……」說到后來聲淚俱下,滴滴答答,碎落在地上的分不清是她身上的雨水還是她的眼淚。
真是頭大。孟蘊真用力深呼吸……胸口好悶啊,悶得幾乎要發(fā)痛了。
淚眼模糊中,見她悶不吭聲像是無動于衷,方季蕾氣得又開始撒潑:「我知道,其實他在里面,所以妳不讓我進去對不對?!」
「嗯唔……我只是怕妳弄濕我的地毯。」這是她能想到和平指數(shù)最高的借口。
啪!突兀的響亮巴掌聲換來短暫的安靜。
「啊!菇K于反應過來,孟蘊真摸摸臉,有點不敢置信!笂叴蛭遥俊
「打、打妳就打妳,怎樣?」雖然懊悔自己的一時沖動,方季蕾還是很嘴硬。
「妳糟糕了!谷棠腿棠腿棠汀肝乙ヲ瀭,告妳傷害。」
「告就告!我才不怕妳!告死我最好,反正我本來就不想活了!」
「到外面再死比較好,因為我不想坐牢。」克制克制克制……「不曉得我哥有沒有跟妳說過,我學過一點武術……我勸妳最好快走。真的!
她平板過頭的語氣像在背書,不帶任何殺氣甚至慍意,卻使方季蕾莫名打了個冷顫,酒醒了一半,最后害怕傷心又不甘地放聲痛哭起來。
「你們姓孟的人全都是混蛋!」留下一句話,喀、喀、喀,踩著高跟鞋踉蹌沖向樓梯間,跑了。
孟蘊真關上門,走到沙發(fā)上坐下,然后拿起沙發(fā)邊的無線電話撥了個號碼。
「我是孟蘊生,現(xiàn)在無法接聽你的電話,有事請留言,我會盡快回復。嘟。」
「哥……你害我被人罵混蛋!箍Γ∮昧鞌嚯娫。
無論怎么壓抑,內(nèi)心都平靜不下來,她深吸一口氣,伸手輕撫被攻擊的臉頰,依然有些熱辣辣的刺痛。
唉唉,糟了,手在發(fā)抖。
氣到發(fā)抖。
。
回國的第三天,他將行李整理完畢,才想起自己買了一條羊羹要送她。
坐電梯下樓到她家門口,按了幾次門鈴,沒有回應。
瞄眼手表,下午兩點半。他按捺下猜測她去處的念頭,那太沒意義。
下次見面一定要跟她要聯(lián)絡電話,白跑一趟的體力損失不算什么,精神損失比較麻煩……好吧,他的確有點失望。
今天只想養(yǎng)精蓄銳,還剩半天時間,做什么好?又乘電梯回到自家,他想想,很久沒運動了,決定到二樓的健身中心游泳。
準備好泳具,從冰箱里抓了瓶未開封的礦泉水,肩披毛巾來到二樓。
平常天的下午,整個健身房更是冷清,一個人也沒有。
正欲舉步走向男子更衣間,耳中突然捕捉到一種類似撞擊的咚咚悶響,那聲音很低很輕,似是透墻傳來的,只因周遭安靜,他耳力又好才注意到。
循聲來到桌球間后方的小門前,他好奇地悄悄打開門,朝里頭張望。
這里是體操室,角落的天花板上懸有一只拳擊用的沙袋,初來乍到,管理員為他介紹時他還一度以為那沙袋大概是裝飾用的,沒想到真有人在使用。
而更令他驚奇的是,此時在里頭正對著沙袋來一個狂猛回旋踢的身影……好像就是他適才拜訪不遇的芳鄰?
砰!又是一記來勢洶洶的拳擊,那勁道要是打在身上,只怕會傷得不輕。
這種情況好像不太適合打擾。當他正在考慮要不要入內(nèi)打招呼時,她已發(fā)現(xiàn)門邊有人,停下動作,回身說:「再給我十分鐘就好!
「沒關系,我不是在等!寡垡娗閯萑绱,他推門入內(nèi)。
「嗯?」她微訝。「是你!
「我下來游泳!惯@才見到她臉上疑似指印的紅痕,他心中一凜。「妳的臉……」
她伸手抹去額汗,面無表情地說:「被一只酒醉的大母蟲螫的!
什么?他難以理解那句話的意思,但當務之急是:「用這冰敷會感覺好點!闺S言遞上手上的冰水。
她道謝接過,依言貼在頰上,涼意滲過肌膚,也稍降了心火。
見她不提臉傷,他也不多問;打量仍在微微搖擺的沙袋,顧左右而言其它:「妳……力氣滿大的!箯耐獗韺嵲诳床怀鰜。
「還好。一次捏死兩只蟑螂綽綽有余!
那跟忍耐度比較有關吧?他思忖。
她也望向沙袋,推薦道:「這受氣包很耐用,你哪天心情糟糕時可以試試。」
看得出她心情很糟!高@方法比炸食物健康!闺m然炸豬排很好吃。
「我倒希望炸食物就能解決!惯恚帽,換只手拿!钢辽倌侵皇切那椴缓!
他一愣!赣蟹謩e?」
「有啊。一個是心情不好,一個是心情糟糕!
原來還有比較級!赣惺裁茨軒兔Φ膯幔俊
「嗯……」她背倚在墻邊練體操用的欄桿上,視線在周遭轉(zhuǎn)了一圈,最后定在一點!改蔷团阄乙黄鹑ゴ荡碉L吧!
他循著她的目光一瞧,才見到左側(cè)角落有個不起眼的外建式落地窗小陽臺。
上前打開落地窗,兩人步出室內(nèi),并肩靠在陽臺圍欄上,俯瞰下方,景色是鄰近小巷,黃金葛攀爬水泥墻上形成碧綠點綴;大雨剛停,矮檐仍在滴水。
「這可以喝嗎?」耳中傳入詢問,他轉(zhuǎn)向?qū)Πl(fā)問者點點頭。
她扭開瓶蓋,仰頭一口氣灌下半瓶,滿足地吁了口氣。「呼,舒服多了!
空氣里除了大雨過后的清新,還有一股淡淡的梔子花香,不知是誰家所栽。
被氣味牽引出回憶,她說:「小時候我家也有種梔子花,我哥知道我喜歡梔子花香,一到花開季節(jié)就吩咐陳媽每天早上摘幾朵花掛在我房內(nèi)的冷氣口前,這樣整個房間就都是花香!诡D了頓,又說:「不過我從沒見他對女友這么費心過!
他內(nèi)心咀嚼她話中含意,總覺得有點怪怪的,然而更怪的是因而內(nèi)心感到刺刺毛毛的自己。別人兄妹感情融洽不是很好?他在在意什么……
「之前我曾跟你說過我很喜歡我哥,」她半瞇著眼凝望前方,下巴撐在水瓶上!钙鋵崳乙埠苡憛捤!
唔?
「到現(xiàn)在我還是不明白為什么有那么多人看不出來他適合當哥哥當朋友,就是不適合當情人。以前我那個好朋友也是,簡直迷戀他迷戀到無法自拔的地步,最后還是受不了地先提出分手,順便一并跟我失去聯(lián)絡!
原來是受過池魚之殃!杆詩叢畔矚g又討厭!顾詾樽约豪斫饬耍瑓s又聽她推翻自己所想──
「不,我討厭的是看到有人被他傷了心。每次他換女友我都可以預見未來,也許是不希望她們陷太深的想法無意間表現(xiàn)得太明顯,最后弄得他的每個女友都以為我心懷惡意!顾钢缸约旱哪槨!高觯@個傷就是拜誤會所賜。」話出口,才訝異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起已能心平氣和述說此事;本來纏亂得像一團死結(jié)的情緒如同被一把梳子溫柔梳理過,平順服貼。
而這一切又是拜什么所賜……除了眼前的這個男人,還會有誰!
「嘿。」笑意在唇邊緩緩暈開,她說:「我一直覺得,我們好像滿談得來的。」
他點頭同意,也覺得自己越來越懂得怎么跟她說話了。不過她方才的說話方式意外的有條理,莫非是她心情糟糕時的反向表現(xiàn)?他狐疑思考著。
「妳覺得……我是個怎樣的人?」一個平時不可能問出口的問題就這么蹦出喉頭,他微微一愣,一時不能相信那是出自己口中。
只因她說他們談得來,他才突然強烈地想知道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
她倒未流露奇怪之色,認真想了想,最后說:「人心就像結(jié)構精密的機器,膨脹的怒氣會把螺絲擠松,置之不理,掌管情緒的部門就會失控!固ы蛩⑿Φ溃骸付闶且话押芎玫穆萁z起子。托你的福,我現(xiàn)在心情好多了。」
「……」或許是他多想了,她的用詞形容明明還是很詭異。
她以拇指和食指捏著水瓶瓶口,輕輕搖晃,注視瓶內(nèi)彷佛起浪一樣的水面。「其實也不能全怪我哥,也許他只是耳濡目染,因為爸媽也是這樣。對他們而言,音樂才是生命,男女間的感情只是刺激靈感的調(diào)劑,所以漫不經(jīng)心可有可無。當大家都厭倦的時候,握握手多謝指教就和平解散了!
他有些錯愕,不是因為把感情當成靈感調(diào)劑這件事,畢竟他也認識這樣的人,好比中村;說不定部分熱愛音樂的人體內(nèi)都有難以穩(wěn)定的澎湃因子,不過那并不等于他。他錯愕的真正原因在于她全家都跟他是同行……該是所在領域不同吧,因為孟蘊生這名字他并不熟悉。
最奇怪的是,她那句「耳濡目染」使他又有點介意了……「妳也是這樣?」
「那倒沒有。或許因為我沒遺傳到創(chuàng)作天分,所以不能體會吧。我只是單純喜歡音樂,所以才只能做個小DJ!共⒎菃蕷,而是事實上這身分跟她其他家人的名望比起來是「小」了點。
但他聽在耳中卻誤以為她為此自卑。不,不是這樣的。他涌起一股意愿想告訴她,她的成就并不亞于任何人,因為她曾激勵過欲振乏力的自己;因為她除了自己還有很多聽眾,因為她的節(jié)目能帶給人一個心情安寧的夜晚,在這喧鬧煩擾得惹人失眠的現(xiàn)代是多么不易……
然而滿心話語還沒整理得可以出口,她倒比自己先說了──
「我喜歡音樂,也欣賞音樂人,不過我的鐵則是,找男友絕不能找做音樂的!顾概尽沟囊粡検种,像找到個極佳結(jié)論!敢驗樗麄兺ǔ8星樨S富,也就是濫情!
咦……「也不一定是這樣……」
「我相信是!瓜喈敁裆乒虉(zhí)的語氣。
張口結(jié)舌石化的那一刻,他才終于明白認識多久、知不知道對方電話號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份確實的心情。
在這種可悲的情況下,他錯愕震驚又受打擊地醒覺:自己是真的戀愛了。
否則他不會為她的一概而論瞬間傻眼、愁苦、不甘,生平第一次有想要把人抓起來猛力搖晃大喊冤枉的沖動。
一切都只是因為──他喜歡上眼前這個將自己形容為「螺絲起子」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