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巫族村,建在小村正央心的族中祠堂內(nèi),秋篤靜直挺挺跪在宗族先人的牌位前已好長一段時候。
百座以上的牌位受族人日夜焚香供奉,她的娘親曾為族中大巫,卻因舍巫族與男子私奔,去世后無法回歸族中,自然入不得這座祠堂。
至于親爹十多年歲月走來至今,她腦海中的那個身影已然模糊,依稀記得是闊袖寬袍的斯文男子,笑起來很溫暖,當(dāng)時她尚不懂那樣的神態(tài),長大后回想,漸漸明白,那暖意染過憂郁,似乎自娘沒了后,爹就沒再真的笑過。
年幼時候,常為了尋爹走遠(yuǎn)了,最后一次是跟著“小黧哥哥”入山。
結(jié)果還是找不到爹,她尋到的是一個一樣喜穿闊袖寬袍的男子,他的笑常帶嘲弄譏諷,卻神妙地也能令她感到溫暖。
動情是修行者的大忌。
跪久了,腦子禁不住胡轉(zhuǎn),她想著大巫親娘和散仙親爹的事兒,想著她與白凜之間的緣分動情,確實(shí)險惡,但實(shí)也是心不由己、身不由己。
白凜在這方面似乎遲鈍了些,再加上九尾雪天狐睥睨眾生的傲氣,即便情關(guān)在前,應(yīng)也能如他所愿安然渡劫。
她不由得苦笑,之前是盼著有朝一日走進(jìn)他心底,此際跪在祠堂里長長靜思,卻也覺他遲鈍些、孤高些,那也頗好。
由她來喜愛他,無阻他的修行道,這樣,甚好。
身后桐木門扉被緩緩?fù)崎_,以為是守祠堂的婆婆過來添香供奉。
雙膝都紅腫了,她身板依舊挺正,動也未動。
直到來人的影子籠罩住她,她本能揚(yáng)首,一看,不禁吶聲喚:“大太婆”
老人家沒讓人攙扶,僅拄著從不離手的烏木杖,來到她面前。
秋篤靜這次返回巫族村,說不提心吊膽是騙人的。
值得慶幸的是,眾位太婆們雖團(tuán)團(tuán)將她圍困,倒沒祭出收妖除魔的絕活齊齊整弄她,且還給了她說清道明的機(jī)會。
從何時又如何識得九尾雪天狐開講,說到白凜與玄宿的恩怨,又說到西邊域外“拜火教”禁地底下發(fā)生的那些事,連武林盟一些優(yōu)秀子弟被擄、遭奪舍的事亦都說分明。
只是與白凜雙修的部分,她說得籠統(tǒng),想簡單帶過,三太婆卻直白犀利地問——
“所以,身子真是給出去了?”
她只得點(diǎn)頭。紅著臉認(rèn)了。
太婆們個個神色凝重,凝重過后開始交頭接耳,聲音越來越響就成七嘴八舌。
“她是宛梅的血脈,大巫的血脈,宛梅走得早,不正是因咱們的族咒”
“噓!噓——你小點(diǎn)聲!大姊不讓提那個族咒,靜兒這不是好好的?”
“如今好好的,那往后呢?族咒轉(zhuǎn)動千百年,豈能開解?唔唔”某位太婆的嘴被橫來的一手給搗緊了。
“誰都別鬧!總之先問過大姊,大姊自然會知怎么做最好!”
秋篤靜聽到老人家們提到娘親的閨名,心覺古怪,其后卻聽得迷迷糊糊。
老人家們向來以大太婆馬首是瞻,但從頭到尾,大太婆都未現(xiàn)身,大概是被她氣到想來個眼不見為凈吧
沒誰罰她到祠堂里跪,是她自罰自己個兒。
竹姨和湘兒,以及村里幾個膽大的嬸子和婆子,其實(shí)都偷溜進(jìn)來送水、送食物給她,她全都婉拒了,就連口茶水也沒喝。
姨爹從京城回來才幾天,事情全聽說了,進(jìn)來要拉她出去,還道她就該奔遠(yuǎn)些,跟只狐貍遠(yuǎn)走高飛也比跟一群老太婆過活來得滋潤。結(jié)果,唉,鬧啊鬧,又鬧得太婆們跟姨爹大眼瞪小眼,竹姨夾在中間難做人。
她后來跟姨爹承諾,等跪足三天三夜,自罰過了,不管大太婆見她不見,她都會回巡捕房銷假當(dāng)差。
而此時,大太婆竟獨(dú)自前來。
一只胖胖蒲團(tuán)被烏木杖一勾,勾到她腿邊。
“坐下!鄙n老略啞的聲音在祠堂中回蕩,莫名能震懾人。
“大太婆”秋篤靜吶吶又喚,眸底小小起霧!爸x謝太婆!备,她挪動僵硬的下半身往蒲團(tuán)靠去,終能一屁股坐下來。
雙膝很疼,喉頭干得快冒火,但一想到大太婆愿見她,又覺肉身的疼痛與不適根本算不上什么。
一只小袋拋到她好不容易才伸直的腿上,她狐疑著,拾來揭開。
袋里是族里人常攜帶在身的甘草露丸,她曾幫竹姨制作過,用材簡單,制法亦不難,一丸入喉能立時生津解渴。
抓著太婆給的那只小袋,她眼淚跟著就大顆、大顆滾出來了。
“太婆,對不起,是我不好”
“你知不好,要你跟他分干凈,橋歸橋、路歸路,從此不相往來,可否做到?”
她倏又抬起淚眼,神情怔忡。
老人家皺紋滿布的褐臉教人讀不透,細(xì)小卻深銳的眼彷佛能洞悉世間所有。
秋篤靜答不出來,抿唇又咬唇,半晌卻還是那句——
“太婆,是我不好。”
答案再清楚不過,那是沒能辦到了。
以為自己定又惹惱長輩,沒想到老人家拄著杖慢悠悠踱到角落,在圓凳上落坐,拉平黑衣衣角,好一會兒才出聲——
“你自踏進(jìn)村里,可知山坳外圍邊上,那只九尾狐跟著你來,便未再離開?”
秋篤靜暗抽一口氣,聲音微繃!八麤]事,沒做什么事是嗎?”就怕沖突掀起,他侵門踏戶擾攘山村,亦怕巫族擺陣迎他入甕。
她回村里,他硬是要跟,為這事,兩人又鬧得不可開交。
她最后撂狠話了,說他這是逼她選邊靠,而她不棄巫族,就只能被逼著棄他。
沒想他那日一路跟來,她明明趕他回去,也站在入村的山坳邊上看他虛空挪移消失身影,結(jié)果竟是障眼法,根本沒走。
大太婆烏木杖往地上輕敲一記,咄地響動,回音重重。
“我也等著看,看他想做出些什么。”
秋篤靜一顆心隨著烏木杖的擊地聲音咚咚重跳。
揉過后,雙腿活血了些,她起身過去,重新跪在老人家面前。
“想求什么?”身為巫族族首多年,處事一向快狠準(zhǔn),老人家單刀直入問。
“太婆手下留情。讓我出去跟他說說,他見著我就會離去的!
“見了你?”老人家低哼了聲!霸瓉砣绱。是怕你回來挨上重罰,非得見你一面,知道無事了才肯離開?”
秋篤靜被問得雙頰微燙,垂下臉,實(shí)不知該答什么好!疤拧
祠堂內(nèi)靜下片刻,靜得秋篤靜頭皮發(fā)麻。
她努力挺直背脊,才想硬著頭皮開口再求,終于等到老人家出聲——
“他以你為“爐鼎”修煉,汲取并修補(bǔ)元神,按你所說,他虛元重建應(yīng)已大好,明知你要回咱們村里,竟沒將內(nèi)丹收回,這是為何?”
九尾雪天狐的命,白凜的千年內(nèi)丹,依舊埋在她丹田里,受她血?dú)庾甜B(yǎng)。
她知道即便瞞過族里人,也必定逃不過大太婆的天元神透。
此時被問及,她秀額與背上已滲冷汗。
護(hù)住內(nèi)丹的意志是絕對堅定的,在回來請罪前就徹底想過了。只是唉,很難將當(dāng)時白凜給她的答復(fù)回給大太婆啊。
“把內(nèi)丹取回去吧,好不?”真是哀求了。
“不取!眹姎。
她瞪他。
他更兇狠地瞪回來,瞪著瞪著,競微挑俊眉,薄唇徐徐揚(yáng)笑——
“你就護(hù)好吧,盡全力護(hù)我。護(hù)不好,真被奪走,一條命算是了結(jié)在你手里,也是我自愿的。”
他拋出這話之后,隨即而來又是一陣抵死糾纏,巨大樹心內(nèi)春情蕩漾,雖說都是深深埋進(jìn)彼此血肉里,跟有條有理的雙修共享到底不同,就是很動心、很纏綿、很紊亂、很無恥、很胡天又胡地。
是要她怎么跟太婆說?
但,不答不成。躊躇了會兒,她深吸口氣,豁出去般答道——
“是他給我的。他給了我,那是聘禮。他用自己的千年內(nèi)丹下聘,娶我為妻。”
砰!
烏木杖又一次敲地,老人家這回力道重了,引起的回音在祠堂內(nèi)嗡嗡回旋。
“還私訂終身了?好啊,好極!”
秋篤靜壯起膽子抬頭直視太婆,眼淚默默又滾落一波,極力穩(wěn)聲——
“我喜愛他。太婆相往十年,我是真心喜愛他,很愛很愛。結(jié)這個親,是我厚著臉皮對他挾恩索報,他不得已才答應(yīng),但我是明白的,凡人與天狐不可能永遠(yuǎn)相守,我一開始只想著成全自己,可事到如今,畢竟是阻了他的修行道,他他在等他的“渡劫”,我總是要把內(nèi)丹還回去的,總是”頓了頓,淚落得太多、太急,她順過氣才能接著再說——
“總是得還他一個清凈!
老人家深銳的目光在她臉上梭巡。
秋篤靜知道自己此刻的臉肯定“杯盤狼藉”得很,但狼狽就狼狽吧,在大太婆面前只能坦然一切,她不求退路。
“他在等他的“渡劫”嗎?哼呵呵——”
再如何琢磨,秋篤靜絕絕對對想不到,竟會聽到大太婆呵呵笑出!
“太婆?”老人家不似皮笑肉不笑,似笑得挺樂。
“這頭眼盲心也盲的家伙,等他的“渡劫”?“渡劫”近在眼前,把他的本命內(nèi)丹都取走,還是他雙手奉上,他竟然未覺?呵呵呵真絕了!
秋篤靜沒聽明白太婆含在口中的自喃自語,畢竟耳力再好,也早被老人家突如其來的笑給震懵了。
“還什么內(nèi)丹?是他自要掏出給你,你好生收著就是。不還。”道完,烏木杖又重重敲地,鄭重告誡一般。
事態(tài)走向完全是“異軍突起”,秋篤靜當(dāng)真傻眼。
老人家又挑剔般拉拉黑衣衣角,拉得衣線筆挺,陡又拋一句——
“去跟他說清楚!
“要說說什么清楚?”舌根僵了,都不知怎么蹭出話的。
“就跟他說,想要你人,不能夠。想討回他的內(nèi)丹,不可能!
“太婆!”
“倘若夠本事,就來闖闖巫族的“落月七星陣”,過得了關(guān),一切再論!
咄!嗡——黑袖一揮,再往石地上狠落一記烏木杖。
似要展現(xiàn)威能,烏木杖里的百年術(shù)法猛地催動,杖尾一落地就點(diǎn)出千萬火光,宛如無數(shù)又無數(shù)的火螢傾巢脫出,燦極耀目。
一杖,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