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曾對任何人罵過這樣重的話,就連當年與當今圣上翻臉時,心底也不曾罵過這兩個字,偏偏,這兩個字今日已經不知道在他心里跑出來多少回了。
每出來一回,他的臉色便更加難看一些,氣又生得更多一些,而后硬生生將他平時掛在唇畔那抹太過淡然的微笑凍結成冰。
此時的刑觀影并非平時的刑觀影,卻是貨真價實的刑觀影,連刑觀影自己也不曾見過的刑觀影。
他一直以為自己“無動于心”的本事已經練得爐火純青,也一直認為十年前爆發(fā)的那場脾氣會是今生唯一的“杰作”。
哪知十年后的今日他會氣得睡不著覺,更糟的是那積累得快要爆開的怒火還等不著發(fā)火的對象。
混帳!一甩衣袖,收回瞪視著客房門扉的目光,折回太師椅重新落坐的他,氣得渾身熱氣蒸騰,連只著單薄衣衫的他竟也熱得出汗了。
“日后不需要煩惱納不納妾!币痪浠o初說過的話從刑觀影冰冷的唇中吐出。
該死的花靜初,說這話是什么意思?!只因為她是胭脂樓的主人,樓里的姑娘皆是她的好姐妹,所以她的夫君也是好姐妹的夫君,而她的好姐妹也是她夫君的……
該死的!
她到底把他刑觀影當成什么人了?
好色之徒?
風流成性?
妻妾成群?
日后他若真娶她,難道只是因為不需要煩惱納不納妾?
“爺,要了我,您不會后悔的。”
腦海中突然躍出的這句話讓他閃著異輝的風目爆出了火苗。
好一個花靜初,該不會當初對他說那些話時就已經是“這個”意思了?
她到底是高估了他的能耐,抑或是小看了他的定性?
就算她真有那樣的度量,也得先問問他允不允呢!最氣人的是,他排斥的竟不是“娶她”的念頭,而是氣惱她毫不在意地想將他與眾姐妹“分享”。
他,難道就這么不值得她費心獨占?不值得她傾盡心神去擁有?
既然如此,又何必闖入他的生活,將他的心緒攪得一團亂,惹得他進退不得。
“混帳!”忍不住的咒罵終于說出了口,聽得正端著熱水進房的青山狠狠嚇了一跳。
“爺……罵我?”青山的心跳快上加快。
“不是!鳖^一偏,他又看了房門依舊緊閉的客房一眼。
咽了口口水,青山仍舊不安心!盃斣谏鷼?”
“我不能生氣?”他暗自吸口氣壓抑在胸臆間亂竄的火焰。
“不不。”青山的頭搖得如同波浪鼓一般!扒嗌揭詾闋敍]有脾氣!
“沒有脾氣?”刑觀影琢磨著字里行間之意!爸灰侨硕紩衅狻!
“可青山九歲跟爺至今已過了六個年頭,這六年來青山不曾見爺發(fā)過脾氣,甚至連大聲說話都不曾,更別說罵人了!彼嫔挟惖乜粗逃^影。
“爺,真有睥氣?”
“你說呢?”
“倘若有一日,我能讓爺為我氣得跳腳,不知道有多快活呢!”
怎么會?青山雙眼發(fā)直了。花主前些日子方對他說過的話怎么會在這個時候冒出腦海?
想想,當時他回了花主什么……
“賭輸了!鼻嗌桨@口氣,有氣無力的。
“賭輸?”刑觀影挑了下眉,拿他來賭嗎?“賭什么?跟誰賭?”
“花主說爺不是沒有脾氣,而是沒有心!鼻嗌揭荒樈^望!扒嗌讲环䴕猓瑘猿仲爺沒有脾氣。”結果……結果,他這個跟了爺六年的人竟然輸給一個認識爺六個月的人……
“花主罵我喪盡天良?”沒有心指的可是這種意思?
“不是!鼻嗌骄趩实刈哌M屋將熱水盆放好!盃敚埾仁嵯,天氣冷,水冷得快。”
挑了下眉,輕“嗯”了聲,刑觀影沒再多問。藏不住話的青山,想說時便會開口。
忙著抒巾帕的青山看著他家爺那怎么看都好看的臉龐時,一個念頭突然閃過,想著……或許他還沒有輸呢,只要證明爺“有心”,花主便不算贏了。
但……怎么證明?
怎么證明啊“爺!鼻嗌较氲搅!盃斂芍獣灶櫞笕诵ζ饋頃r面頰有兩個酒窩?”
“這種事誰會注意!
這種事……看就知道了,根本就不需要注意啊……
“那爺可知道青山左邊的眉毛旁有一道疤?”
放下巾帕,刑觀影側了下臉!澳闶軅耍俊
張了張口,青山最后還是選擇吞下滿口的委曲!盃,青山這道疤已經跟著我十三年了,爺從沒發(fā)現(xiàn)嗎?”
“這樣啊。”
這樣。柯犞逃^影的回答,青山徹底認輸了。
爺——果真沒有心啊。
“看來,全讓花主說中了!鼻嗌秸f得不大甘心!坝行┤瞬淮髸J路,有些人不大會認人,青山一直以為爺是后者!
“哦?”刑觀影扯了下唇,他確實不會認人,往往都需要旁人提醒,甚至等著對方自己報上姓名。
“可花主說爺天資聰穎、過目不忘,不該如此。”青山偷瞄了刑觀影一眼。
“我聽著!
“會如此全是因為爺只將對方映上了眼卻沒看人心,過目即忘,下回再見,仍像陌生人一般認不出對方來!鼻嗌皆秸f便越覺得花主說得有理!熬退闶敲咳障嗵幓驎r常碰面之人,爺也只將對方記個七八分而已;認是能認出了,但若要細談五官特色,那是不能的。”
這么了解他?刑觀影聽得有些意外,就連他自己都不曾如此探索過原由。
“花主說的‘沒有心’是無心于人,不想與不相干之人牽扯上關系,不想與外人有所交集!
斂眸,刑觀影沉默得有些古怪!盎ㄖ骺捎姓f我為何如此?”
“有。”青山不當一回事地揮揮手。“不過,花主說是她自己想錯了,要我別當真。”
“花主說了什么?”
形觀影略顯沉緩的語調讓青山的心撞了一下!盃斦嬉?”
“快說!彼麑⒔砼吝f還給青山。
“花主說……”青山頓了下,這話說出來真的好嗎?
“嗯?”
“爺……并不想活!闭f就說吧,這可是花主說的,不是他青山說的。
“哦?”刑觀影怔了下,眼底閃過無法捉摸的心緒。
“花主想錯了,對吧?”青山自顧自地說著:“爺明明活得好好的,怎么會不想活呢!
是吧?
不過,爺怎么不說話呢?
“爺……”
“青山!
“是!鼻嗌綉寺暎臣共蛔杂X地發(fā)毛!澳憧上M一?”
青山的口張得好大。
爺怎么這么問話的?難不成……難不成真不想活?!不成!不成!想想,快想想花主還對他說過什么……對了!“爺!”青山語氣帶著激動!盃斂芍ㄖ髂樕嫌幸活w黑痣?”
揚眸,刑觀影看著青山脹紅的臉,突然有些明白花靜初為何總愛逗他了。
他……真的很單純,心事完全藏不住啊。
“花主左眼角下有一顆如朱砂般的紅痣,不是黑痣。”那痣不大,卻鮮紅如血,狀如水滴,仿佛滴血成淚的淚痣。
聞言,青山突然笑了起來,開心地咧嘴大笑那種!坝芯攘耍∮芯攘!”爺有救了!他有救了!花主不愧是仙姑啊,不但能收鬼,還料事如神呢。
“爺能活了!能活了!”
敢情他是死了?瞧青山說的什么話!“爺記住花主的長相了!”青山喜極而泣。“記不住青山的,卻記住了花主的!
刑觀影聽著,心,顫了下。
“花主說,爺若記住了一個人的長相,便是讓那人上了心了!
刑觀影的心顫得更厲害了!澳怯秩绾危俊
“會如何我不知曉,但花主說過這樣的話:‘我想纏上爺,想盡辦法待在爺身邊,心想倘若我纏得夠久,纏得爺煩了、氣了、厭了、膩了,讓爺反過頭來想甩掉我、擺脫我、刁難我時,我想屆時爺?shù)男睦镌僭趺床辉敢娢,也已經有我了。有一個如此讓爺心煩的我活在世上,爺怎能輕易放過我讓我好過?為了要討回公道,讓我也不好過,爺總得好好活著才能看見,不活,豈不便宜了我?’”
好半晌,刑觀影仍無法開口,既詫異著花靜初真懂他,也驚訝著她對他竟有這樣的心思。
這樣……可好?
而他……真讓她上了心了?
“爺……”青山猶豫地喚了聲,還有件事不知該不該說。
壓抑著內心的悸動,刑觀影看向青山。“……花主徹夜未歸,不會有事吧?”
眉微蹙、臉一沉、身一旋,刑觀影拿了斗篷便往外走!白甙!
“爺,上哪去?”
“王爺府!痹僭趺措y處理的“鬼事”,也不該留著她至今未歸,不讓她歇息。
早知如此,昨夜真不該聽她的話任她一人留在王爺府而與蘇夢芯先返家的。
“觀影?”大門口,顧生云迎面而來。
“去哪兒?”他正有事找他商量。
“爺正要去王爺府將花主接回來!鼻嗌焦碜饕尽
頓足,顧生云臉色一變!盎ㄖ髯蛞棺訒r已離開王爺府讓人送回刑宅!
“什么?!”青山哇哇叫著!翱苫ㄖ鳑]回來呀!”
同時對望彼此一眼的刑觀影與顧生云心里倏然刷過一個念頭,臉色丕變。
“青山留下!
語畢,只見刑觀影與顧生云已快步躍上馬,奔馳而去……
永昌縣六米高的城墻外垂吊著一個人。
這人,被一條拇指粗的繩從胸口纏繞到腰間捆綁著。寒風中,紫紅色的裙擺翻飛,纖細的身軀搖擺,如絹長發(fā)凌亂飛揚,讓所有進出縣城的人見了全都嚇了一大跳,心悶悶得慌。
一個女子能犯下什么令人發(fā)指的滔天大罪,竟能讓縣太爺判下垂吊城墻、曝尸在外這種毫不人道的死罪中的死罪?
盡管眾人心里頭好奇著死囚的罪行,更詫異于這回的行刑竟無公榜昭告,也無公然行刑,一切皆秘密進行得詭異透頂。
無名女尸。
這樣的說法頓時在永昌縣內傳了開來,甚至有許多好事之人還特地到城墻外觀她一觀。
女子已吊在城墻外三日。
這三日,氣候異常寒冷,颼颼冷風總刮得人頰面生疼,還意外地降下了初雪。
無人知曉她是何時被吊在城墻外,也無人清楚她是何時死去的,有人猜測也許被吊在城墻時她已死了也說不定。
但女子確實是死了,畢竟無人能不吃不喝在冰雪天里撐過三日。
期間,膽子大的人想趨前一探究竟,卻全讓看守的士兵給擋了回去,漸漸地,縣城里有了流言。
有人說,女子是因病厭世,下不了手結束自己的性命,因而請求縣太爺判她死罪。
有人說,女子是個妒婦,不滿丈夫要納妾,一氣之下殺了自己的夫君,因而讓縣太爺?shù)跛涝诔菈ν狻?br />
流言滿天飛,卻無人證實何者為真,城墻里外居民來來去去,全然無人上前關切能否讓死者入土為安,冷漠得可以。
直至,一道強風襲來,吹開了女子覆面的發(fā),露出女子蒼白無尸斑的姣好而容與失了血色的唇上那抹淡淡的笑容。
直至,一道身影心急如焚地策馬狂奔而來,仰望女子面容的眼滿是血絲,呼喊女子閨名的嗓聲嘶力竭。
當眾人驚覺無名女尸其實有名有姓,平時也偶有接觸時,全呆若木雞地不知如何是好。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男子將懷中冰冷僵硬的女子摟得好緊好緊,大驚失色地看著他滴落在女子臉上的淚鮮紅如血,恍然大悟于女子連死都要強撐起唇角,只為了讓男子見著她臉上的笑容時,心里能夠寬慰一些、釋懷一些。
其實,任誰都知曉,不管女子是何時斷氣的,最后那段時間她必定走得痛苦萬分、孤寂萬分,也驚恐萬分。
如此的她卻執(zhí)意為心愛之人撐起笑容,她對男子的深情真意,誰能不動容?
只是……一切都太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