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竟然被蒙了?!還當(dāng)下沒察覺!又怎么會沒察覺呢?
那一日他行徑明明如此異常,她卻癡傻地沉溺于他親自上胭脂樓來見她的喜悅里。
該死!真該死!若她不要如此見色心喜,定能發(fā)覺那一日他不讓她握上他的臂,卻允她環(huán)上他的腰。
事出必有因。
平白無故怎么可能會有這樣的好事落在她身上!她真的是……恨死自己了!掀開棉被,她俐落地套上長靴、外衫,就著梳妝臺的冷水梳洗,打開木柜提了一個木箱,抓過架上的白狐飾邊紅斗篷即奔出房去。
天未亮,燈火不明,然早市的商家店鋪卻已陸續(xù)開店迎客,因而花靜初盡管心里著急,策馬的鞭子卻不能疾下,行馬也不能過快,就怕撞上了人。
噠噠噠噠,落在地上的馬蹄聲恰恰伴著她緩不下來的心跳,一向笑臉迎人的她此時面容寒霜、美目微瞇,連好看的唇也緊緊抿著。
她沒讓任何人跟隨。
盡管跳下床時怒火中燒,出房門時卻輕手輕腳小心翼翼地不敢發(fā)出過大聲響讓人察覺。
這事兒是她疏忽造成的,怨不了別人,也用不著勞煩他人。
穿過早市,避開人潮,她躍馬奔馳御風(fēng)而行,呼呼冷風(fēng)吹得她斗篷翻飛,她卻絲毫不覺寒冷,額際手心甚至冒出了薄汗,因著體內(nèi)的氣血騰騰。
不到兩刻光景,花靜初已來到一處私宅。
這私宅,無宏偉氣派的大門,也無看門守衛(wèi),只是一般石基紅瓦的三合院,卻看得她兩眼冒火。
翻身下馬,她將馬兒系在門前槐樹下,美目瞪著緊閉的大門一眼后,往前沖去。
飾著白狐軟毛的斗篷下擺因著她急跨的腳步而翻動如浪花,那原本朝著大門涌去的浪花卻突然翻卷成大浪,淹過圍墻,消失無蹤。
天微亮,私宅里尚無人起身,連灑掃仆役也不見一人,毫無護(hù)衛(wèi)巡視不說,竟還松散得可以,仿佛任何人皆可隨意侵入,恣意妄為。
不悅地哼了聲,她旋身便走,翻飛的斗篷劃出一道優(yōu)美弧線。
私宅不大也不復(fù)雜,輕易便找著主屋的她雙掌一推便將那不堪一擊的門閂撞裂,大敞的門搖搖欲墜。
咕了聲,她沒細(xì)思量融進(jìn)話里的輕蔑與惱火,如火的身子直往內(nèi)室燒竄而去。
透著天光的花窗照出幾張簡單質(zhì)樸的桌椅,只見她手掌往桌面一按,連繞道都省了,纖細(xì)身影已飛過桌椅直往床畔而去。
此時,床幔掀動,素衣散發(fā)的男子正巧起身,如星辰般令人著迷的眼恰巧直直對上她燃火的黑瞳。
“花……”語未竟,她已探過身來。
反應(yīng)敏捷地肩一縮、手一擋,他迅速捉住朝他右臂抓去的柔荑,五指緊握!霸趺戳?”
被他一握,她也不急著掙脫,反而藉機(jī)欺身向他,投懷送抱似地將他撲倒床榻。
斗帽掀落,發(fā)絲飛揚(yáng),豐盈暖柔撞上他偉岸胸膛,逼得他不得不松手環(huán)抱住她腰身以穩(wěn)住她。
趁此,她將身軀又往前挪上幾分,讓她略微冰涼的額貼靠上他的寬額,讓她溫?zé)岬谋窍娚纤嫒菖c他氣息交錯,也讓她如瀑黑發(fā)滑落頰畔輕貼上他臉龐,如一張堅實的黑網(wǎng)將兩人密密罩住。
“你……”張口的話凝結(jié)在唇上齒間,他住了口,連身子也動不了。
她點了他的穴。
而他正發(fā)著高燒。
這點體認(rèn)讓甫撐起身、尚未在他身邊坐妥的花靜初已急急拉起他右臂寬袖瞧個仔細(xì)。
卻瞧見了——一圈圈纏起的白布條。
果然!心一抽,唇微張,滿口的斥責(zé)在望見白布上漬暈開來的血跡時,竟化為一股蠻氣梗在胸口,咽不下、呼不出,沖撞得她幾乎不能呼息。
漫漫紅潮從她胸腑間蔓延開來,爬上她的頸、淹過喉、暈上雙頰,還逼紅了她的眼。
終于,一口氣吐了出來,她微啟的唇一扯,帶出一抹刺眼笑容。
“是我烏鴉嘴還是爺擺明了跟我唱反調(diào)?”她眸光仍落在那白布上。“怎么我特別擔(dān)憂的事卻偏偏成了真?而且爺還瞞著不說呢。”
從他的位置看去,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覺得此時她唇上的笑他并不喜歡。
“爺是那種人嗎?”放下他的手,她雙手握上他的肩將他扶坐起來,而后搬來小幾擱在床上,將他右手輕輕放妥!安幌矚g乖乖聽話,玩弄著他人真心之人?”
她沒看他,沒敢看他,就怕看了會忍不住惱火地?fù)u晃他的肩大聲怒罵。
“……你……解穴!笨磥,他已自行解開了啞穴。
故意充耳不聞的她徑自卷起他的衣袖,從帶來的木箱里取出一把剪刀,將纏起的白布條全剪了。
這一剪,一股腐肉的氣味隨即飄散開來,那股難聞的氣味她很清楚是什么造成的,只是訝異竟已如此嚴(yán)重。
“別碰!毙逃^影清晨未開的嗓帶啞。
“真巧,我也同爺一般,不喜歡乖乖聽話呢!彼⑧俚拇酵钢笠狻
“你戴上手套!彼约钡恼Z氣與平時很不同。
“爺不也是沒戴手套才染上尸毒的?”
這話什么意思?刑觀影抬眸看她,顫顫黑瞳里意外地暈染著火氣。
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染上尸毒,她也要跟著一塊染上好氣他?惹他?激怒他?
眼見她的手就要沾上那污穢的布,他雙眸一瞪,怒火中燒。“花靜初,你敢不戴手套胡亂碰我,日后休想要我見你!”
她怔了下,為了他頭一回喚她的名。
她又怔了下,為了她頭一回聽他動氣。
這樣……真好!總是沒脾沒氣,事不關(guān)已,天塌下來又與他何干的淡然模樣,她都看膩了呢。
抬眸,她承接上他的厲眼,不畏不懼、一瞬不瞬地全數(shù)望進(jìn)眼簾。
見他這模樣,只有她知曉自己心里有多么歡喜。
見他這模樣,原本滿心的著惱似乎也不那么惱了。
“戴就戴!”雖然氣是消了一點,但光想到她夜半驚醒與一路上的憂怕,原本漸息的火焰又燎原了。
夾帶著火氣的手粗魯?shù)貜哪鞠淅锶〕鍪痔状魃希笠皇帜弥恢贝善,一手的食指與拇指扣上他的嘴,不由分說便將瓶里的東西往他嘴里灌上兩口。
“咳咳咳……”他嗆著了?∶烂嫒菝浖t,核仁般的鳳目泛上水光。
瞪著瞪著,她仍是忍不住伸掌揉上他背心替他緩氣,但她仍氣著,所以理應(yīng)先對他說明的事全給略掉了。
見他氣緩,她立即動作俐落地將污布除去,丟入一旁仍有余溫的火盆里,然后將混有刺鼻腥味的白色藥粉厚厚鋪上那化膿生腐的膚上。
“會很痛!彼吡撕撸路鹦挠胁桓实貙⑦@三個字?jǐn)D出口。
會很痛?
聽著她說話的口氣,他突然覺得有股笑意往嘴角沖。
這三個字是警告?是提醒?是嘲弄?還是出自真心的疼惜?
起初還不覺得有甚么不對勁,直到粉末冒起了白泡并“滋滋”作響時,一陣如萬針扎刺的劇痛襲來,幾乎逼出他到口的痛哼。
“唔……”他咬住了唇,紅潤臉龐瞬間刷白,額際、鼻尖泌出薄汗。
很痛的……她比誰都清楚,因而方才才會灌他兩口她調(diào)配的麻藥,好替他減輕疼痛。
手一抬,原本想替他拭汗的她卻在瞧見手上的手套時作罷。
嘆口氣,她撇開眼,徑自點亮燭火移上小幾,將置于上頭的刀刃緩緩燒烤,不時瞄向他手臂的眼越見冷凝。
當(dāng)泡沬由白轉(zhuǎn)褐,由褐轉(zhuǎn)紅再到鮮紅時,她移刃就手,用薄刃燒炙的熱度——刮除膿與腐肉,如此一遍遍來回,竟也迫得她呼息緊促、冷汗泌頰。
那專注的眼神、謹(jǐn)慎的模樣,讓注視著她的他眸光起了變化;如水中月的眼迷蒙漸隱、清明漸露,墨玉般的瞳仁卻似沉人更深的幽暗中,無法捉摸。
收刀。
這回,她撒上了黃色粉末,相較于白色粉末的椎心刺痛,此粉末竟讓人覺得清涼。
不只氣味清涼,那沾上肌的粉末仿佛順著發(fā)膚毛孔一層層一寸寸深人其中,讓人痛意漸消,熱脹漸退,繃緊的身軀漸舒。
訝然在他眼中凝結(jié)。原來……對她所知有限這點,竟讓他感到不悅。
仔細(xì)纏上白布條包妥后,她除去手套,垮下雙肩,仿佛氣力耗盡一般,又仿佛如釋重負(fù)。
“這手要保持干燥不能碰水!彼畚刺,目光聚在白布條上不與他交觸,似賭氣又似閃避,聲音冰冷得不似她的。
他沉靜的眸落在她身上,沒開口。“今日只是第一關(guān),明日我再來!
“若難辦,別為難自己!彼暰落在她緊緊咬住的下唇。面對如此異樣的她,他心里竟有著說不出的煩悶。
尸毒這種東西有時只能聽天由命,而他從來不求長命百歲、福壽綿延!翱蓯海
他不說話還好,偏偏還說出這種話來,氣得她腳一跺、身一傾,雙手捧住他的臉,唇一湊就是激烈的索取,攻得他措手不及。
她的舌尋到他的,對他糾纏再糾纏,來回的廝磨讓唇腫了、紅了,交纏的氣息讓她的心亂了、快了。
她吻他、舔他,也啃他,忽疾忽慢,時而疼痛時而麻癢時而讓他欲念蒸騰……他閉上了眼,任她盡情奪取。
“唔……”吃痛的唇遭她皓齒咬破,漫開的血腥氣味被他吞下,也被她吃進(jìn)肚腹。
“嗯……”無法動彈的身又被她推躺上床榻,兩人的散發(fā)交交錯錯,兩具身軀亦交交疊疊,旖旎無限。
離唇,她將臉孔埋進(jìn)他頸肩,絲滑烏發(fā)因她動作而披散于他胸膛。
她不動不語,只是喘息,似氣憤難抑,又似情欲難息。
輕淺卻急促的熱氣從他的肩頭暖暖煨燙,而后逐下侵略,窩進(jìn)他清冷心房。仿佛被燙著似,他的心抽了下,身震了下,受制的穴道終于解開。
感受著她輕顫的身,他未推開她,反而抬起左手撫上她的頭、順著她的發(fā),像安撫受驚的孩童一般撫順再撫順。
“這是罰爺!鄙硢〉纳、帶悶的聲從肩頸處傳人他的耳。
罰他?
罰他甚么?
罰他不夠愛惜自己而讓尸毒染身,所以咬破他的唇以示警惕?
既然罰他,既然罰了他,為何不見她欣喜,反而伏在他身上像受了委曲的媳婦,激動得渾身輕顫?
“你……”
“走了!彼f走就走,沒多說一句,沒再看他一眼,連木箱也不拿,如同來時一般,疾如風(fēng)。
“花主?”看著她纖細(xì)的背影,他總覺得有甚么地方不對勁;如同被烏云籠罩的月,明明知道月就在那個地方,偏偏烏云始終不散,讓他無法窺看。
雞啼大鳴,火盆余匯盡熄,透窗的風(fēng)承載秋意拂面而來。
咻地,他鳳目微瞇,方覺懷抱中女子的衣衫似乎單薄了些……
“咦!大門怎么沒關(guān)?”端著水盆進(jìn)房的青山叨叨念著。
“爺您醒啦?”語畢,思及什么似地突然臉蛋一紅。
“所以花王剛剛是送您房里出去的嗎?”怪了,花主什么時候來的?爺昨晚就寢時明明只有一個人呀。
而他家爺嘛……衣衫隨按有些凌亂,但依舊好好地穿在身上。嘴唇嘛……好像紅腫了一些……不過倘若真讓花主親了嘴,倒也沒什么好驚訝的。
“這花主也奇怪,一大早在天井發(fā)什么呆?”
“她在天井?”還沒離開嗎?
“是啊,猛然見到一個身影動也不動地站著,若非天已亮,人嚇人可是會嚇?biāo)廊说摹?br />
不過……”青山放好水盆,神色有些困惑!盃敺讲帕R了花主嗎?”
“罵她?”他罵她什么呀!他被罵還差不多。
“沒有嗎?”青山擰了擰巾帕遞給刑觀影。
“我看花主仰著頭望天,正想問這天有甚么好看時,卻見到花主仰高的眼角滾出水來,害我到口的話全給吞了回去!彼钦娴淖屗臏I嚇了一跳。
“也許是察覺到我了,竟然一聲招呼也不打,頭一低,斗帽一戴,翻墻就走。好好的大門不走,干嘛翻墻,又不是賊……”
哭了?刑觀影怔了下。
為了他哭?
這樣啊……
斂眸,深幽黑瞳望向右臂,腦中思緒飛騰。
半晌,他閉上眸,沉沉地嘆了一口長長的氣,其里頭隱藏的千萬深意唯有他自己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