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小二在門前熱情地迎客,顧晏然和溫炫隨著小二的引領進了香水行,先是在置物柜里存放個人的衣裳鞋帽,接著踏進浴室,只見里頭大石為池,穹幕以磚,水霧氤氤,熱氣蒸騰。
溫炫登時興奮了起來,拿澡豆細細搓洗過全身后,又殷勤地表示要替顧晏然搓背。
顧晏然在軍營混過,又行商數(shù)年,本已很習慣搓澡時與同性之人袒露相見,只不過和軍營的同袍或商隊伙伴們通常都是各洗各的,從來也沒有誰會這般熱情地要替對方搓背,還煞有介事地執(zhí)弟子之禮。
面對溫炫的自來熟,顧晏然原也能賞他個冷臉,只是不知為何,這幾日在這少年的軟磨硬泡之下,自己似乎漸漸對他軟了心腸,也或許是和少年的姊姊有關……
顧晏然暗暗嘆息,不再掙扎,由著溫炫歡快地替自己搓起背來,還不得不應少年相邀,也反過來回報一番。
搓過背后,再用冷水沖刷過全身,兩人便進了浴池,泡著熱湯,溫炫不禁感嘆起來。
“舒坦!這日子可真快活!”說著竟哼起小曲來。
顧晏然有些傻眼,明明是一個才剛準備經(jīng)歷變聲期的大男孩,這副泡了澡便悠然自得的模樣怎么活像個小老頭似的,還哼曲呢,簡直令人好氣又好笑。
可或許是溫炫顯得很自在,顧晏然也跟著放松下來,不由得就和少年說起閑話。
“你家和京城的溫侍郎府有親?從前也住在京城嗎?”
“也算不上很親啦,已經(jīng)很多年都沒來往了,從我五歲那年我們就搬離京城了,即便在京城那時候,也不過逢年過節(jié)時爹爹和娘親會帶我們去拜見幾個族中的長輩……”溫炫就是個小話磨,叨叨地便將自家來歷倒了個干凈。
于是顧晏然很快便知道了,溫承翰因自幼家貧,修習舉業(yè)的過程并不順利,依附于族學讀書,直到三十多歲才中了進士,家族也并不十分為他使力,只得了個平縣縣丞的八品官職。
而溫承翰性格頗有幾分溫吞,并不善與人交際應酬,也不懂得對上峰巴結,這一蹉踣,便是五、六年,好不容易才得到個升遷的機會,轉往清河縣任縣令。
顧晏然從溫承翰的官途漸漸打聽到了溫家的家事,聽說了溫歲歲在平縣時曾遭受流言困擾差點輕生一事,心頭不免一震,又有幾分困惑。
思及自認識溫歲歲以來,她的種種行舉是那樣勇敢堅強,必要時甚至也可以很潑辣,這樣的姑娘真的會因為外人幾句閑言閑語就承受不住,不惜輕賤自己的性命致使親者痛、仇者快?
他難以置信。
見顧晏然神情有異,溫炫驀地警覺自己太過大嘴巴,竟連姊姊的私密之事都透露了,雖說顧晏然是救了姊弟倆的恩人,也是自己心心念念要拜的師父,但也不能這么坑自家的姊姊。
“師父,我覺得我泡得差不多了,頭有些熱昏了,我出去喝盞冷茶醒醒腦!”語落溫炫拔腿就溜。
顧晏然莞爾一笑,也不著急去把人抓回來,又在浴池里泡了片刻才換回衣裳,在隔壁的休息間不見溫炫的身影,來到前屋的茶室,果然見到溫炫正坐在角落一張竹編桌幾前,點了一壺茶,兩碟點心。
顧晏然在他對面坐下,拿起一只空茶盞,自行斟茶!斑@么早就出來了?你之前不還嚷嚷著要試試讓人替你修腳按摩的滋味?”
溫炫聽問卻是一動也不動,只愣愣地出著神,顧晏然這才察覺到不對勁,劍眉一挑。
“怎么了?”
溫炫猶豫半晌,方小聲回應!皫煾,我好像看見一個熟人!
“誰?”
溫炫沒回答,目光望向另一頭,顧晏然順著他視線望過去,只見前方的庭院花木繁茂,兩個青年男子相對坐在緣廊下,品茶閑談。
“你認識他們?”
“我也不太確定,只覺得有一個很像是鄒大哥,小時候我曾見過幾次!
“鄒大哥?”
“嗯,是我姊姊訂親的對象!
顧晏然驀地一凜,溫歲歲已經(jīng)訂親了?
一股難言的滋味在胸臆間漫開,顧晏然莫名地有些心亂,目光凌厲地再往緣廊下兩個青年男子望過去,其中一個身穿青色文士袍的生得細眉細目,頗為斯文俊秀,另一個大幾歲的,但氣質也不俗,寬衣緩帶,腰間墜著碧瑩瑩的玉佩。
哪一個才是她的未婚夫婿?
彷佛感受到他的疑問,溫炫主動說明!伴L得好看的那個好像就是鄒大哥!
那樣算是好看嗎?
顧晏然不著痕跡地打量那位細眉細眼的青衣男子,嘴角微微一撇,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眼神里帶著明顯的挑剔。
茶室里只有他們兩桌客人,顧晏然與溫炫安靜下來,坐在緣廊下的那兩個男子的交談聲便清晰的傳來。
“上回我和家里通信,聽說我那遠房的族叔打算把兒女都送來京城,如今怕是已經(jīng)入侍郎府了!睖卣齽t說著,語氣里暗含一絲不屑的意味。
鄒文理不吭聲,默默地喝茶。
見他沒反應,溫正則覷他一眼,狀若感嘆!半m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可畢竟是關乎一輩子的大事,若對方不是個可心人,終究是遺憾!
鄒文理捏著茶盞的手緊了緊!罢齽t兄所言甚是!
“那你是如何想的?我可是聽說了,我那族叔千里迢迢把女兒送回京城侍郎府,就是想讓我母親主持她和你的婚事,待你此次入京參加會試后怕是就得商定婚期了,到時你大小同登科,豈不美哉!”
鄒文理苦笑!霸谙碌男囊庹齽t兄應該明白,又何必取笑于我?”
“唉,文理,不是我說,當初你母親怎么就給你定下那樣的親事?我那族叔在官場幾載浮沉,一直無甚建樹,還得靠我父親拉下老臉替他謀畫才勉強謀了個清河縣縣令,也不過是個中等縣,要做出政績,難!”
鄒文理斂眸不語。
溫正則見他臉色不大好看,又是一嘆。“可憐我四妹妹明慧通透,才貌俱全,在京城素有賢名,與你也是從小就相識的,彼此知根知柢,門當戶對,只可惜……”
鄒文理緊緊捏握茶盞,半晌方啞聲低語!笆窃谙聸]有福氣,委屈四小姐了!
兩人旁若無人地聊著,絲毫不怕被人聽去,應是認為此處離京城尚遠,不可能這么巧遇到熟人。
偏偏就在另一頭,溫炫正滿臉惱怒地瞪著他們,顧晏然也神色沉冷。
方才兩人對話中幾個關鍵字已經(jīng)足以佐證溫炫并沒有認錯人,那位斯文男子確實就是溫歲歲已經(jīng)訂親的未婚夫婿。
但顯然,這個未婚夫心里有別的姑娘,并不看重這門親事,甚至心有怨慰。
那姓鄒的憑什么?如此三心兩意,卑鄙無恥!
一股無名火陡然在顧晏然心口焚燒,他咬牙強忍著,溫炫卻已忍不住了,拍案起身,正欲上前理論時,偏生又進來了幾個客人。
顧晏然拉住溫炫,示意他不可在公眾場合造次,若是傳出什么不好聽的,只是徒然傷害他姊姊的名聲。
溫炫看明白了他眼神的意思,臉色倏地一白,想起姊姊在平縣時就曾因旁人傳謠言鬧過自殺,恨不得掌摑自己幾個耳光。
差一點就因沖動壞事了,幸好師父及時提醒了他!
溫炫后怕地撫著心韻劇烈的胸口,而鄒文理與溫正則見茶室里多了好些亂糟糟的客人,大呼小叫的,一時也沒了喝茶的興致。
溫正則甩出一把折扇,故作風流!奥犝f百花樓的花魁今晚要獻舞,不如咱們現(xiàn)在就去占個位子?”
鄒文理微微一笑!暗珣{正則兄安排!
兩個男人說著相偕離去,溫炫一凜,馬上就想追出去。
顧晏然拉住他!澳闳ツ膬?”
“師父,你沒聽他們說嗎?他們要去百花樓,我一定得找鄒大哥理論一番!”
“百花樓不是你這個年紀能去的地方,這件事也不該你管!
“可是……”
“這門親事該怎么樣,還得由你姊姊和你父親來商量!
溫炫扁了扁嘴,明知顧晏然勸得有理,卻還是委屈。“我姊姊那么好,她值得一個全心全意待她的男子,鄒大哥……不想要這門親事!
顧晏然心海也翻騰著,良久才壓下滿腔怒氣,拍了拍溫炫的肩膀。“先回去吧。”
溫炫只得不情不愿地跟著顧晏然回客棧,未曾察覺到顧晏然墨眸瞬間如霜雪冰封了大地,凌厲而冷冽。
***
客棧后頭辟了幾間小院,院門一關便成了獨立空間,手上有些銀兩又注重隱私的客人往往選擇入住這樣的小院,溫歲歲一行人此時便占了其中一間。
小院不大,正屋三間,左右各兩間,溫歲歲和沉香住西廂,溫炫和張大壯住東廂,至于正屋自然是讓給了出錢的老大顧晏然。
夕陽西下,彩霞滿天,灶間里溫歲歲和沉香正忙碌著備膳,沉香拿著大鍋鏟炒菜,溫歲歲則在一旁切菜剁肉。
“沉香一邊炒菜,一邊總忍不住往溫歲歲看去,深怕她一個不小心傷了自己的手。
“小姐,你還是回屋里等著吧,這灶間煙燻火燎的,萬一嗆著了小姐可如何是好!彼捓镅诓蛔鷳n。
溫歲歲卻是粲然一笑!跋阋蹋憧赡撇黄鹞,我這幾日跟著王嬸子學著料理吃食,她也教了我?guī)资纸^活呢,你且安心瞧著便是!
“小姐……”
沉香還想勸說,溫歲歲連忙打斷,俏皮地朝她眨眨眼。
“都說了好幾次,以后別叫我小姐了,香姨和父親一樣直接喊我的名字吧。”
沉香一愣,炒菜的動作都慢了幾分,側頭望向溫歲歲,只見她淺笑盈盈,眉目舒展,從前的愁緒彷佛盡數(shù)淡去了,如今只有對未來的樂觀與期待。
沉香頓時有些恍惚,她其實明白自從夫人去世后,小姐一直郁郁寡歡,對自己升做姨娘心中也有所不滿,所以她也是小心翼翼地恪守本分,不敢僭越,仍是稱呼夫人留下的孩子為小姐和少爺。
而今小姐主動要她改了稱呼,這是愿意承認她的意思,不再介意了?
她不由得眼眶泛紅!靶〗恪
“歲歲!睖貧q歲認真地糾正。
“嗯,歲……歲歲!背料阈木w激蕩,舌頭麻麻的,略顯笨拙地喚了一聲,淚光微微閃爍。
溫歲歲見她這感動不已的模樣,心頭也不免一酸,走過去輕輕握了握沉香的臂膀!跋阋,你對我和阿炫好,我們姊弟倆都明白的,這幾日你為了我們一直擔驚受怕,辛苦你了!
“不辛苦的!”沉香略哽咽地搖頭!靶〗恪瓪q歲你和阿炫能平安無事,我回去見老爺時也算有個交代了!
溫歲歲微微一笑,重新拿起菜刀,將一塊新鮮豬肉放上砧板!跋阋,這豬肉切片,可以吧?”
“嗯,切薄一些,這豬肉是要拿來炒的,薄一些好入味!
“好咧。”溫歲歲輕快地應了一聲。
兩人邊做菜邊聊,灶上一個陶鍋里燉著蘿卜羊肉,加了當歸枸杞和些許料酒,一掀鍋蓋頓時香氣四溢。
溫歲歲深深一嗅,贊道:“香姨,你這手調理藥膳的功夫真是了不得!”
沉香溫柔一笑!斑@都是夫人教我的,我不過是依樣畫葫蘆,還差得遠呢!
溫歲歲聞言,心念一動。
原主的娘來自醫(yī)藥世家,家學淵源的薰陶之下也懂得一些藥理,就是可惜原主本身沒興趣,進寶山竟空手離開。
“香姨,我娘以前可有教過你關于治療痹癥的藥方?就是每逢寒冬雨凍,膝蓋骨就刺痛,這毛病該怎么調理?”
“這毛病多是年輕時不重保養(yǎng)留下的病根,可不好調理呢,不過你外祖家倒是有留下幾個藥膳方子,還有一套按摩的手法!
“果真嗎?”溫歲歲眼眸一亮!跋阋探涛!”
“這原是你外祖家家傳的手法,也是夫人教給我的,我自然是要傳授給你的,只是你怎么突然想起要學這個?莫不是你這回落水,腿腳落下什么后遺癥?”沉香這么一猜想,頓時焦急起來。“晚上讓香姨給你瞧瞧,是哪里不舒服?”
溫歲歲連忙安慰。“香姨莫急,我好得很,我是替一個朋友問的。”
沉香一愣!澳膫朋友?”
溫歲歲妙目一轉,顧左右而言他!翱傊阋探涛冶闶橇,好不好嘛?”
這半撒嬌的口吻頓時讓沉香敗下陣來,心中一甜,笑得合不攏嘴。“好好好,我教你!
“香姨,那我先把這些炒好的菜拿出去!
堂屋里支開了一張大桌子,溫歲歲將菜盤擺上桌,透過敞開的大門,只見張大壯在院子里架起了炭爐,烤著肉串,油脂逐漸滴落,刷了醬料,最后再刷上薄薄一層蜂蜜,更顯得肉串表面晶瑩剔透,令人垂涎。
“張大哥,你這肉烤得好香!”
“自然香啦,不是我吹牛,我這烤肉的手藝,在咱商隊里那可是一等一的,哪個不搶著吃!”張大壯呵呵笑,一臉得意。
顧晏然領著溫炫自香水行歸來時,見到的正是此番情景,張大壯烤著肉,溫歲歲在餐桌邊布菜,沉香則端了一鍋熱騰騰的蘿卜羊肉從灶間走出來。
笑語頻聞,一片溫馨的煙火氣息。
顧晏然不由得步履一頓,心頭浮上幾許悵惘。
這樣的煙火氣息,曾是他悄悄向往過的,幾間紅磚青瓦的屋舍,一處花木扶疏的院子,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家常料理,一個笑著迎他歸來的姑娘。
“顧晏然,阿炫,你們回來啦。”
溫歲歲笑容可掬,顧晏然只覺得心韻失速。
相較于他的片刻失神,溫炫一見到姊姊卻是迫不及待地想告狀。
“姊姊,我有件事跟你說!”
“怎么了?”溫歲歲秀眉微挑!扒颇阋桓睔鉀_沖的樣子,出了什么事嗎?”
溫炫差點就當場沖口而出,勉強撐住一絲理智,對自家姊姊使了個眼色,兩個人來到院子另一頭,站在一株老槐樹后竊竊私語。
顧晏然遠遠地望著姊弟倆的身影,沒有過去打擾,只是面上的神色微微凝重起來。
槐樹下,溫歲歲蹙著眉,聽著弟弟憤慨不平地敘述在香水行偶遇鄒文理的來龍去脈,一時陷入深思。
“姊姊,鄒大哥是什么意思?他不會真的喜歡侍郎府的族姊吧?”
相較于溫炫的氣惱,溫歲歲顯得冷靜,甚至有些許暗自竊喜。
她之前還一直想著,怎么能名正言順地退掉這門親事呢,若是鄒文理果真對她不滿,另有意中人,她還樂得輕松呢!
“姊姊,我本來立馬就要去找鄒大哥問清楚的,可師父不許我當眾跟他吵,怕壞了姊姊的名聲!
“他做得對。”溫歲歲肯定地對弟弟微笑!盁o須與鄒公子爭論這些!
“可是……”
“阿炫,這件事我和爹會解決的,你不必替姊姊擔憂!
溫歲歲好言好語一番勸慰,好不容易讓溫炫冷靜下來后,沉香也恰巧過來喊姊弟倆一起吃飯。
看見沉香,溫炫還是很高興的,訴了一番別后的思念和擔心之情后,幾個人便坐在敞開的堂屋用餐。
席間,顧晏然不時注意溫歲歲的神情,只見她眉目彎彎,言笑晏晏,似乎心情完全沒受到影響。
眾人和樂融融地用了一頓晚膳,飯后各自回房,顧晏然卻留了心眼,默默關注著小院的動靜,果然不過片刻,就見溫歲歲一身男裝打扮悄悄從她房里溜出來,趁無人注意離開了小院。
她是要去尋那鄒文理吧,看來她表面裝作若無其事,其實對那位未婚夫婿還是挺在意的。
顧晏然胸口一緊,心下五味雜陳,默默尾隨于溫歲歲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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