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眼下,溫歲歲目送被自家夫君喊走的琥珀離開后,自己猶回不了神,在廊檐下怔怔地佇立著。
直到一陣急風吹來,瞬間迷了她的眼,她才勉力定了定神,不料一個回眸,就見那個應(yīng)該躺在榻上養(yǎng)病的男人竟然就站在她身后。
她嚇了一跳,莫名地就感到心慌了慌,急急地責備!澳闵砩喜≈,怎么就跑出來吹風,萬一病情又加重了呢?”
他沒回話,墨深的眼眸緊盯著她,神情晦澀不明,好半晌,他才揚起略沉的嗓音!澳阏J識程沐蘭?”
她瞳孔驟縮,心海急遽翻騰,一時間捉摸不定他為何會如此相詢。
而他仍繼續(xù)咄咄逼人地追問:“你說自己與她是神交的好友……你與她有關(guān)系嗎?還是和定國公府有關(guān)系?”
看來這男人是聽見她方才和琥珀的談話了,也不曉得一直在她們倆身后藏匿了多久。
溫歲歲恍然苦笑。“不聲不響地偷聽墻角,可不是君子所為!
“我從來不曾說過自己是君子!睂τ谒某芭,他絲毫不以為意,只是那雙幽邃如海的眼眸仍直盯著她,不放過她任何一絲神態(tài)的變化。
她又是窘迫,又不免感到委屈。
他病了這一遭,神智昏沉時抱著她吻著她喊她歲歲,醒來后莫不是什么也不記得了吧,就只顧著追究關(guān)于程沐蘭的一切……
溫歲歲暗暗咬牙,不想生氣,不想懊惱,可對他這番質(zhì)問,她真的無法從容以對,她閉了閉眸,再揚起眼瞼時,眸光清凌如霜。
“你希望我和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她一字一句,語鋒犀利,彷佛還帶著幾分嘲諷與怨憤。
顧晏然一怔,原本咄咄的氣勢頓時就軟了幾分,他想起方才窺見的情景,想起就連琥珀面對她時都有種不設(shè)防的親匱甚至依賴,就好像和他一樣,都把她當成了那個人……
“你有時候……真的很像她……”他吶吶地低喃,語氣甚至夾雜著一絲自己也未察覺的迷惘與無助。
溫歲歲聽出來了,她很想告訴他,自己確實曾是程沐蘭,但她不能,只是稍微念頭閃過,她就覺得心口猛然一陣劇烈抽痛。
她不能告訴他真相,她也不愿他只在她身上找程沐蘭的影子,她如今已經(jīng)是溫歲歲了。
“我、不、是、她!彼髦氐亍⒗滟、彷佛拿刀剜割著自己的心肝一般,對他強調(diào)!拔也皇浅蹄逄m,我是溫歲歲,程沐蘭已經(jīng)死了,站在你面前這個活生生的人,是溫歲歲!”
他怔愣地望著她,在這一刻,他奇異地感覺到她身上似乎浴著火,熊熊火焰焚燒著她,也像在摧毀他自己。
她忽然往前邁一步,帶著那幾乎能燒毀世間所有一切的怒焰逼向他!拔揖蛦柲阋痪,歿燒昏沉時喊的人是我溫歲歲,還是程沐蘭?”
他默然不語,感覺著那毀天滅地的熱氣一寸一寸地侵蝕著自己的體膚。
“如果你還不能分辨自己的心意,那我替你分辨……”她深吸口氣,眉眼間有著令人心列倔強與傲氣!邦欔倘,你心里有我!”
這話直率地叩響他心扉,絲毫不給他裝聲作啞的余地。
“我和程沐蘭沒關(guān)系,我也不會是她,我就是我,而你對我心動了。你還想否認嗎?還再做一次感情的逃兵?顧晏然,這一回你能不能正視自己的心,能不能把我的手緊緊抓,永遠不要再放開!”
每一句質(zhì)問都在與他較勁,每一句言語,都是對他最嚴厲的處刑,他只覺得渾身發(fā)燙,血液都沸騰了,從來不曾有過的極致狼狽。
然后,她忽然微笑了,笑中閃爍著剔透如冰晶的淚光——
“顧晏然,我等你,等你來牽我的手,此生此世,不復(fù)相離!
***
當日巳時三刻,溫歲歲帶著弟弟和丫鬟坐上了自家的轎子,離開了慈幼堂。
溫氏姊弟離去后,顧晏然也不肯留下養(yǎng)病,張大壯和劉二虎勸說不成,只得護著顧晏然下山,接著轉(zhuǎn)乘馬車,往顧晏然在清河縣購置的一座三進宅院行去。
一路上,顧晏然都默不作聲,手心緩慢地轉(zhuǎn)著兩顆核桃,張大壯和劉二虎跟了他許久,都知道這是他出神思索時的習慣。
彷佛有什么事于他心頭掛念著,且懸而未決。
兩人不時交換一眼,卻誰也沒問出聲,頭兒心情不好時還是莫要打擾他為妙。
回到宅子里,顧晏然讓人打來一桶熱水,沐浴過后換上一件家常衣裳,就將張大壯與劉二虎喊進偏廳議事。
“二虎,我讓你在京城查探的事辦得怎么樣了?”他劈頭就問。
劉二虎一凜,其實這也是他此次來清河縣的主要目的,登時口齒清晰地報告起來。
“那日我收到頭兒的信,立時就派人日夜盯緊了溫侍郎府,還把他們在京郊的田莊都査了一遍,果然讓我發(fā)現(xiàn)了不少貓膩……”
比起張大壯,劉二虎心思顯得細膩許多,附上了一疊四處收集來的單據(jù)和相關(guān)人等的證詞,說明侍郎府是如何憑著官威在京郊外圍大量收購?fù)恋,甚至有不少塊地還有強買強賣之嫌,家中子弟也多有狐假虎威之輩,仗著溫侍郎這個家主的權(quán)勢在外頭欺凌善良老百姓,雖說就在皇城腳底下,表面不敢做得太過,但私下種種作為已是令人發(fā)指。
“……這些做官的,往往表面做一套,暗地里又是另一套,別說侍郎府上上下下在外頭欺男霸女,可他們在京城的名聲居然還挺不錯的,會定期向城內(nèi)的貧苦百姓施粥救濟,贈些舊衣裳,京中的惠民藥署也有他們府里派去坐堂的大夫!
張大壯聞言冷哼!按蛑錾剖碌钠焯栙I名聲,這都是那些狗官的老黃歷了,其實京城的老百姓也未必就真的那么蠢到被騙了,只不過大伙兒不敢得罪那些達官顯貴,跟著粉飾太平而已。”
顧晏然看過劉二虎遞上來的單據(jù)證詞,腦海里玩味一番,淡聲開口。“那鄒文理如今可是寄居于溫侍郎府?”
“那是自然的,他跟溫大公子交情好得很,侍郎府怎么會放過這么一個年輕俊才?照我看,溫侍郎怕早就看中這位了,家世好,又已經(jīng)有了舉人的功名,這次會試很可能會再進一步……”
“哪那么容易就讓他考中進士?”張大壯不以為然!叭瞬欢颊f了,這科舉就像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是這么說沒錯,不過你可別小瞧這鄒公子,他是有真才實學的,據(jù)說溫侍郎經(jīng)常把他帶在身邊會客,在京城里也傳出了才名!
“不過這干咱們什么事。俊睆埓髩延行顩r外。“頭兒,這鄒文理是誰,你怎么還讓二虎去査他和溫侍郎府的事?”
顧晏然淡淡瞥他一眼!澳氵記得我們帶溫姑娘他們姊弟回清河縣前,曾在春溪縣落腳,那時阿炫偶然看見了溫家大公子,我還讓你去查他住在哪間客棧?”
“記得啊,結(jié)果咱們找了一圈,誰知道他早就跟他朋友一塊兒出城了。”
“那時跟在溫大公子身邊的朋友就是鄒文理,鄒家長輩替他和溫姑娘……定了親事!
顧晏然聲嗓有些緊繃,分明不是很情愿提起這事。
“原來他竟是溫姑娘的未婚夫?”張大壯驚得瞪圓了一雙牛眼。
劉二虎早知此事,倒是不覺驚訝,只不過在見過溫歲歲本人的面后,心下便一直暗自琢磨著她和自家頭兒之間的關(guān)系。
“想不到溫姑娘已經(jīng)定了親……頭兒,那你讓二虎去査鄒文理,是想……”張大壯雙手比了個用刀喀嚓的動作,暗示意味明顯。
劉二虎沒好氣地用手肘頂了頂張大壯!澳惝斣蹅冞在戰(zhàn)場上呢,那鄒文理又不是敵軍,哪能隨隨便便就了結(jié)他!”
“可他跟溫姑娘定了親,那頭兒怎么辦?”張大壯是一心一意為顧晏然的終身大事著急。
劉二虎更想打他了,就算他心里是這么想的,能別這么直白地就說出來嗎?這不是給頭兒臉上難堪,下不了臺嗎?
劉二虎有些緊張地覷了顧晏然一眼,卻不料顧晏然仍是一派淡定,察覺到他偷瞧的目光,還自嘲地勾了勾唇,微微一笑。
“二虎,你無須在意我的心情,就把你查到的事情原原本本說出來即可,那鄒文理果真和溫侍郎府的四小姐有來往?”
劉二虎驀地精神一振!邦^兒,說到這點你還真不得不佩服那個鄒文理,也不曉得他哪來的能耐,一頭定著親事,一頭還能吊著那溫四小姐的芳心,那溫四小姐在京中也是個有慧,名的閨秀,可偏偏誰也看不上,就認準了鄒文理,聽說在家里已經(jīng)鬧過幾次了……”
隨著劉二虎娓娓道來,顧晏然眸中的神采越發(fā)熠熠生輝,末了,他拍板定案——
“我們回京城一趟!”
***
他還是決定離開。
這日,顧晏然和張大壯拉了一車的年禮過來,卻是向溫承翰表示欲辭別,明知道他人就頭等著和自己見一面,溫歲歲還是賭氣留在閨房里看書寫字,就當沒這回事。
她心里自然是牽掛他的,也很想問問他這趟究竟要去何處,還回不回來,但該說的她都了,到如今他依然不給她一句準話,那她又何必上趕著掏心掏肺,讓人瞧不起?
她在房里悶坐了一個多時辰,內(nèi)心豬徨不已,幾次起身想往外走,終究還是收回腳步,橘將她的琴抱出來,焚香撫琴卻也沒讓她的心靜下來,反倒將一首曲子彈得亂糟糟的,猶如魔音傳腦。
在她即將失去耐性前,溫炫打簾子進來了,手上還抱著一個精雕細琢的盒子。
“姊姊,在彈琴呢。”溫炫笑瞇瞇的,似乎完全就沒察覺到他姊姊心情郁郁。
溫歲歲尷尬地停止撫琴,說她彈琴,不如說她是在發(fā)泄。
“什么事?”
“哪,師父交代我拿給你的!睖仂胚f出盒子。
溫歲歲一凜,想強裝不在意,但立刻伸出去接盒子的雙手還是讓她的心思表露無遺。
溫炫見她只是呆呆瞧著盒子不作聲,迫不及待地催促!版㈡⒖齑蜷_來瞧瞧啊,看看師父送了你什么?”
左不過是些頭面首飾,有什么稀奇的!
溫歲歲故作漠然地撇撇嘴,打開來看,卻完全不是她預(yù)想那些光鮮亮麗的首飾,而是一對身形胖嘟嘟圓滾滾的磨喝樂。
這磨喝樂其實就是泥塑的娃娃,通常做市井孩童的模樣,眉目可愛,有些作工好的更是栩栩如生,讓人一見就忍不住心生喜歡,每年七夕時節(jié),市集攤販更是處處可見磨喝樂,世人皆以玩賞磨喝樂做為七夕乞巧的活動之一。
而顧晏然所送的這對磨喝樂一做男童打扮,手捧蓮蓬,一做女童打扮,手執(zhí)未開的蓮花,兩人笑意宛然,臉頰嘟嘟的染著紅暈,更顯童趣稚樸。
“怎么會是磨喝樂呢?”溫炫驚奇了,想不到師父那樣的大男人送給自家姊姊的竟會是一雙泥娃娃!安贿^姊姊,這個女娃娃笑起來眉眼彎彎的,有些像你呢!”
是嗎?
溫歲歲心韻一亂,越發(fā)仔細端詳起來,也不知是否被溫炫這么一說,有了既定的成見,她竟是越看這女娃娃越覺得似乎真的跟自己有幾分相似。
“那這男娃娃是誰?”溫炫左看看,右看看,忽然發(fā)出一聲驚叫。“不會是鄒大哥吧?師父送這對磨喝樂,莫不是為了祝姊姊和那廝婚姻百年好合?”
溫炫哀聲慘嚎著,顯然為自己的猜測感到不爽,而更震撼的是溫歲歲,強忍著突如其來的煩躁,將那男娃娃捏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細看,這長得像鄒文理嗎?不可能是吧?
她原以為如果女娃娃是她,男娃娃應(yīng)該就是顧晏然用來代指他自己,難道是她一廂情愿嗎?
思及此,溫歲歲橫眉豎目,潑辣地瞪了溫炫一眼。
溫炫被她嚇到,整個人從椅子上跳起來,雙手防備地交橫于自己胸前!版㈡,你這樣……看我做什么?我哪里說錯話了?”
大錯特錯!真是一個白目的,竟還不曉得自己哪里冒犯了她這個姊姊!
溫歲歲沒好氣。“這男娃娃笑容純稚,哪里像那個三心二意的鄒文理了?你莫要胡亂猜測好不好?”
“不是鄒大哥,那會是誰?”溫炫一愣,念頭一轉(zhuǎn),驀地恍然大悟!版㈡,你該不會是以為這男娃娃是象征師父他自己吧?雖然我也希望師父能回應(yīng)你一番情意,不過……”
不過什么不過?
溫歲歲氣得直想打這個不識相的弟弟的頭,用力深呼吸了好幾遍,才勉強壓下情緒。
“別說這些廢話了!你坦白跟我說,剛才你師父可有說他離開清河縣是打算去哪里?”
“啊?”話題轉(zhuǎn)得如此之快,溫炫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半晌才愣愣地回答!皫煾刚f耍去京城!
“是去做生意嗎?”
“這我就不曉得了,師父只說是去辦重要的事!
溫歲歲悄悄咬了咬牙!澳撬捎刑峒八會再回來嗎?”
溫炫一臉錯愕,彷佛覺得姊姊這問題極為可笑。“當然會回來!他都應(yīng)允我了,會正收我為弟子,我還等著他回來行拜師禮呢!”
“果真?”溫歲歲語音微顫,心韻怦然,如小鹿亂撞。
“這還有假的?師父那樣光風霽月的一個人,才不會說謊呢!”
光風霽月?他?溫歲歲抿了抿唇,但轉(zhuǎn)念一想,既然他會回來,兩人總還有相見的時,到時他總能給她一句準話了吧。
她一下又一下地摩挲著手上那對磨喝樂,臉頰不知不覺也同那女娃娃一般,染著兩圈可愛的紅暈。
“對了,姊姊。”溫炫驀地想到什么,連忙說道:“師父方才還特地找爹私下說話,也得他們關(guān)在爹書房里都聊了些什么,爹出來時臉色有些不好看呢。你說會不會是因為師持不肯留下來跟我們一塊兒過年,爹在生氣?”
這倒不至于,經(jīng)過這段時日的相處,溫歲歲自認對父親也有了些許熟悉,即便再如何賞晏然,他也不會那么沒風度阻擋人家奔赴前程。
究竟那兩人私下說了什么呢?
溫歲歲滿懷好奇,之后便時不時向父親打探,溫承翰卻總是顧左右而言他,似乎不欲多,反倒是因為之前他寫信給京城侍郎府卻遲遲沒得到對方回應(yīng),變得急躁起來,還在家里發(fā)了一頓脾氣。
溫承翰公務(wù)與家事兩頭牽掛,溫歲歲也是心事重重,溫家這個年便過得有些沒滋沒味,連溫炫都感覺到家里異樣的氣氛,今年都不敢要求放爆竹玩,只安分守己地每日打打五禽戲,或是在自己房里偷偷練習師父傳授給他的調(diào)息功法。
過了元宵節(jié),縣衙正忙忙碌碌地預(yù)備著重新開筆,執(zhí)理公務(wù),驀地,一道消息越過重重通報遞進了后衙官廨——
“稟大人,京城侍郎府派人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