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稍稍緩過來,趙宇佐就告知他為了讓趙家度過難關(guān),已向謝家退了婚書,并轉(zhuǎn)與馬鎮(zhèn)方定下婚約。可宇慶那孩子貼心,竟說她愿意為了趙家嫁給馬鎮(zhèn)方。
婚書已退還謝家,他在無奈之下也只能要求馬鎮(zhèn)方親自送來婚書向他下聘,并要馬鎮(zhèn)方當著他的面承諾會善待宇慶。
宇慶是他們夫妻倆盼了多年才又懷上的,可他妻子余氏卻在生下她半年后便去世了。
她還不懂得認人就失去了母親,他對她格外疼惜寵溺,從小到大沒讓她受過半點苦,吃過半點委屈,如今卻為了拯救慶隆記,將她“賣”給馬鎮(zhèn)方。
馬鎮(zhèn)方在那些秦樓楚館里的風流韻事無人不知,將女兒嫁給他,那與將女兒送進虎口無異,做為父親,他真是痛心且愧疚不已。
那馬鎮(zhèn)方猶如神兵降世般來到刺桐,橫掃千軍,萬夫莫敵,許多小規(guī)模的商家店號都被他吞噬,又因他財雄勢大,有足夠的資本跟其他商家玩價格戰(zhàn),就這么活生生擠壓了其他商家的生存空間,包括慶隆記。
雖說做生意本就是各憑本事,誰的拳頭大誰就能講話大聲,可他不留余地的行事作風還是頗受爭議。
說來慶隆記跟馬鎮(zhèn)方的“萬海號”并無生意上的往來,但因為同屬刺桐會館的一員,他曾在四個多月前的年會上跟馬鎮(zhèn)方有過一面之緣。
馬鎮(zhèn)方身形高挑偉岸,相貌堂堂,渾身上下散發(fā)著一種王者般的霸氣,讓人難以忽視他的存在。在那之前,他從沒見過馬鎮(zhèn)方,卻又莫名有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
想想,這事也是奇,宇慶她……終究嫁給了姓“馬”的。
憶及十六年前死去的故友馬斌,以及他們一家三口人悲慘的命運,他仍感心痛。
于公,他們是一起創(chuàng)業(yè)的伙伴;于私,他們是說定兩家孩子結(jié)親的知己。
他與馬斌齊心合力創(chuàng)辦慶隆記,他負責陸上的商務(wù),馬斌則是負責海上的船務(wù),兩人分工,從不曾生出半點嫌隙。
宇慶出生后的那一年,可說是他人生中最糟的一年。先是妻子余氏過世,幾個月后馬斌又為了搶救船員死在著火的船上,壞事接連而來,毫不留情……
在馬斌出事的當晚,他的妻子勞氏與獨子馬安海竟也因家中慘遭祝融而葬身火海。
勞氏有個遠房表弟在馬斌手底下辦事,可那個人就像個模糊的影子,從來都不清晰,而他也不曾在意過這件事。
直到辦完馬家后事的某天,他在書房的案上發(fā)現(xiàn)一只被被卷宗賬本壓住的小匣子,那是不屬于他的物品,卻不知什么時候擱在他案上。
打開匣子,他驚覺到那是馬斌留下的,馬斌出事那一天的下午曾經(jīng)來訪,匣子大抵就是當時留下的。
匣子里有一封信,信中提到妻子的遠房表弟高福生利用慶隆記的船走私人口,若自己遭遇不測,定與高福生脫不了關(guān)系,請他代為照顧妻兒并報官查辦此事。
這匣子他發(fā)現(xiàn)得太晚,錯失了拯救馬斌妻兒的先機,為此他自責又懊悔。他雖隨即報官,可高福生早已不知去向。
馬斌發(fā)現(xiàn)高福生的事并沒有讓妻子知道,也沒馬上報官,想是念在親戚一場,不想妻子心里難受,才會……一時的仁慈寬宥,就這樣葬送了一家三口的性命。
報官之后,趙毓秀卻驚覺官府對于此事不甚在意,甚至多次敷衍,加上當時官府實施彈性海禁,多次暗示他明哲保身,以免慶隆記跟趙家遭殃……
為了家人跟他與馬斌一起創(chuàng)辦的慶隆記,他只能噤聲,可每當午夜夢回想起過去的種種,他仍忍不住悲憤痛心及懊悔愧疚。
一年一年過去,慶隆記穩(wěn)定了,孩子也長大了。七年前,在龍溪發(fā)跡的謝家來到刺桐,兩家因為生意往來漸漸走近,謝夫人的親大哥是刺桐的把總,也因著其關(guān)系及人脈在海務(wù)上給了趙家不少的方便。
一年前謝家主動上門說媒,他覺得謝家二公子也是一表人才,便同意了這門親事。
“如果你嫁了明潔那孩子,他……他一定會善待你的。”趙毓秀說著,又紅了眼眶。
那馬鎮(zhèn)方,明擺著是頭狼啊!
“爹,沒發(fā)生的事誰又知曉呢?”她一派輕松,語帶促狹,“說不準,我一入謝家門才發(fā)現(xiàn)他是個院里塞滿通房的混賬呢。”
“可馬鎮(zhèn)方他、他在婚宴上就……”
“爹,”她打斷了他,臉上不帶一絲悲哀,“您真的不必擔心女兒,馬鎮(zhèn)方在外面或許是有一窩的鶯鶯燕燕,可后院清靜得很。他無父無母,也無兄弟姊妹,我在馬家吃好睡好,日上三竿才下床也沒人管,不知道有多舒心逍遙呢!”
看她面帶笑意說著這些話,趙毓秀忍不住跟張四互看了一眼。
“慶兒,你……你這是為了不讓爹擔心,才如此強顏歡笑吧?”他問。
“絕對不是!壁w宇慶抿唇一笑,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女兒是真的覺得嫁給他挺省心的,爹想想……明潔哥哥上頭除了雙親,還有兩位老祖宗呢!都不說他還有哥哥嫂嫂跟弟弟妹妹,光是要侍候座上那四尊大佛就夠我受的,沒嫁成那真是阿彌陀佛!闭f著,她合掌呼了聲佛號。
趙毓秀跟張四看著她,都愣了好一會兒。
“老爺,”張四看她不像是在強顏歡笑,便勸慰著主人,“兒孫自有兒孫福,這么看著,咱小姐是沒委屈。”
“是沒委屈,你們別瞎操心了!闭f著,她笑瞇了眼。
“對了,爹……”她忽地想起一事要問:“您與馬鎮(zhèn)方過往曾在生意上交過手嗎?”
趙毓秀搖頭,“不曾!
“那除了已經(jīng)過世的馬世伯,您還認識其他姓馬的人家?”她問。
馬家遇難時原主未滿周歲,關(guān)于馬家的事情全都是從父親那兒聽來的,她對馬家人一點記憶跟印象,甚至是感覺都沒有。
她的問題讓趙毓秀不自覺地皺了眉頭,“怎么問這個?”
“呃……沒什么。”
她曾經(jīng)懷疑馬鎮(zhèn)方這樣羞辱她及趙家是因為跟趙家結(jié)過梁子,可這么聽來,她爹跟馬鎮(zhèn)方及萬海號一點干系都沒有呀!莫非……跟他結(jié)仇的是她哥趙宇佐?也不像,趙宇佐的程度不足以跟馬鎮(zhèn)方結(jié)下什么新仇舊恨。
“慶兒,你這么問肯定有理由!壁w毓秀不安地問:“他對你做了什么或說了什么?”
她搖頭,“我只是好奇他為什么非得把我從謝家手里搶過去……”說著,她靈光一閃,!難道他是跟謝家有仇?
“慶兒,你可千萬別自己扛著,若他欺你負你,爹就算拚了這條老命,也一定會為你做主!”趙毓秀說。
她抿唇一笑,眼底閃過一抹狡黠精芒,“爹放心吧!他若欺我,我肯定也不會給他好果子吃的!
雖說趙毓秀身體病著,但女兒回來還是讓他樂呵許多。
趙宇慶陪著父親說說笑笑,一起共進午膳,侍候完湯藥,再給她父親這兒揉揉那兒捏捏,整個上午趙毓秀的房里都是笑語不斷。
午后,趙毓秀乏了,她便先行退出。
雖說跟大哥及嫂子的感情也沒熱絡(luò)到哪兒去,還是得應(yīng)付一下免得落人口實。她正要往東廂去,遠遠便聽見院里有人在嚷嚷——
“少爺,這事你得給個主意呀!”
她細聽,聽出那是布行方掌柜的聲音。
“那種事不是你決定就行了嗎?干么拿來煩我?你難道不知道我爹如今病著?”說話的是趙宇佐,他跟方掌柜似乎正為了什么爭執(zhí)不下。
“少爺,我怎能決定這種事呢?以往……”
“你不能決定?你堂堂一個掌柜連這事都拿不了主意,你干什么吃的?”趙宇佐毫不客氣打斷他的話。
方掌柜算是慶隆記的老人了,一直以來受到趙毓秀的信任及重用,他皺著眉繼續(xù)說:“少爺,如今店里現(xiàn)銀有限,那些布都是先前老爺從各地搜羅而來,若是……”
“再怎么珍貴,也都是毀損了的布,還能做什么?”趙宇佐的語氣越來越不耐煩了,壓根兒也沒打算讓方掌柜說話,“總之那種事就別來煩我了!
“少爺,那你的意思是那些布都要銷毀了?”方掌柜問。
“你自己拿主意便好!”
方掌柜神情一斂,“少爺,這事我做不了主,要不……你問問老爺!
趙宇佐兩眼一瞪,不悅地道:“怎么?你現(xiàn)在是拿我爹壓我?”
“絕對沒有,但這事我不敢擅自做主,日后怕是老爺追究起來我扛不了。”方掌柜態(tài)度也有點強硬了。
趙宇佐毫不掩飾他的不耐及厭煩,“好,都燒了,算我頭上!闭f罷,他掉頭就走。
方掌柜看著他離去的身影,眼底充滿無奈、悵然及憂心。輕嘆一聲,他旋身便跟著一名小廝離開了。
見他走了,趙宇慶從廊柱后走了出來,往趙宇佐離去的方向前進。
如今她父親臥病在床,慶隆記大大小小的事全由趙宇佐張羅打理,可聽見他剛才跟方掌柜的對話,以及他對待方掌柜的那種態(tài)度,實在令她感到憂心。
從前慶隆記都由趙毓秀扛著,別說是趙宇慶這個像是公主般被寵溺著的小姐什么都不懂,就連日后該接掌趙家生意的趙宇佐都因為有父親庇蔭而養(yǎng)成了懶散的習氣。
還以為他見著家中遭遇巨變,父親又臥床不起,或許會發(fā)憤向上,沒想到……他把她“賣”給馬鎮(zhèn)方,不就是為了拯救趙家跟慶隆記嗎?可如今看著他根本在擺爛,抱著走一步是一步、撐一天是一天的心態(tài)在過日子,再讓他這么搞下去,慶隆記真的要垮了。
忖著,她忍不住氣急,邁開步伐便往東廂而去。
來到趙宇佐夫妻倆跟兩個孩子的院里,幾個丫鬟小廝們正在打掃著院子,見她突然來了,先是一驚,然后急忙上前相迎。
“小姐,您找少爺嗎?他……”
“不用通報了。”她目光一凝,“我大哥在屋里吧?”
“是的,少爺剛回來,他……欸?小姐!”
不等院里的小廝說完,趙宇慶已經(jīng)往正屋走去,什么規(guī)矩不規(guī)矩的,她才沒那心情理會。
踏進花廳,只見趙宇佐跟江挺秀夫妻倆正在點數(shù)著她帶回來的白銀,原本滿面笑容的兩人見她突然沖進來,臉唰地一沉。
“不必數(shù)了!彼淅涞卣f:“一箱是二十兩白銀!
江挺秀一臉尷尬,瞥了丈夫一眼,要他說話。
趙宇慶臉上無光,架勢卻是很大。他將一方紅布蓋住白銀,眉頭一皺,“你那是什么口氣?得意了?可別忘了是我促成這樁婚事!
“婚事?”她冷哼一記,“不是買賣嗎?”
“小姑子,你……你怎么這么說話呢?”江挺秀一旁幫腔,“你大哥不也是為了你的終身著想,這才幫你定了一門更好的親事?”
趙宇慶瞥了她一眼,懶得跟他們夫妻倆啰唆!按蟾纾彼苯亓水,“你有接下慶隆記的心思及決心嗎?”
她這么一問,趙宇佐夫妻倆都愣住。
“慶隆記是爹的心血,還得賣了我才得以保住,可你好像一點都不在乎。”
趙宇佐羞惱出聲,“你在說什么?”
“我剛才聽見你跟方掌柜的談話了。”她義正詞嚴,“你是當家的,卻把決策權(quán)丟給方掌柜,這不是信任他,是你怠惰。”
聞言,趙宇佐整個人跳了起來,“你都已經(jīng)是馬家人了,誰準你在這兒指指點點?”
“要我犧牲的時候,就說我是趙家的女兒,現(xiàn)在倒是撇得干凈。”她不以為然。
趙宇佐跟江挺秀被眼前的她嚇得一怔,過往趙宇慶是父親捧在手心上養(yǎng)著的珍珠,當然也有一些小性子小脾氣,不是個能輕易拿捏的姑娘,可現(xiàn)在在他們眼前的她,不只是不易拿捏,那氣勢根本能吃人了。
“小姑子,你怎么這么說話呢?咱……”
“嫂子,我跟大哥說著正事呢!”她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江挺秀,然后又直視著趙宇佐,“大哥,以往慶隆記跟這個家有爹扛著,咱們都閑散輕松慣了,可如今趙家是什么處境,大哥的皮還能不繃著點?”
“你……”
“慶隆記這塊招牌是爹好不容易安上去的,大哥可別當那個把它卸下來的罪人!彼詺獾氐溃骸把员M于此,希望大哥你深切反省。”語罷旋身便走。
“你……你!”趙宇佐未料她會突然給他這么一頓排頭,一時也沒了主意,只是惱羞成怒地指著背身離去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