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館下棋不奇怪,奇怪的是眼前對弈的兩人——一老一少、一男一女。年長的老翁長髯白須,一雙銳目咄咄逼人,出棋的速度卻十分緩慢;年少的是個秀顏美眸的妙齡女子,而她出手迅速,神態(tài)安詳。
老者看到姑娘放下的一枚棋子后,盯著棋盤半響不語,最后才深深吐了口氣,抬頭認(rèn)輸!肮媚,老朽又輸了。敢問姑娘尊師何人?”
女孩明眸一閃,俏皮地說:“我沒有師傅,下棋都是自己瞎捉摸的,非耍說的話,那就是閣下您這樣的對手啰!
“真的嗎?姑娘沒拜師學(xué)藝,竟有如此棋力,堪稱一奇!”老者嘖嘖稱道!肮媚铮賮硪槐P如何?”老者意猶未盡地問。
女孩婉轉(zhuǎn)地拒絕道:“棋力傷人,您老還是歇歇吧!
“那姑娘肯賞光與在下對弈一局嗎?”這時,圍觀者中有人大聲地問。
此人聲音洪亮,吐詞清晰,大家的目光都轉(zhuǎn)向他。只見是個身著華麗錦服,頭戴黃色綾羅織金涼帽,五官英俊,身材挺拔的貴公子?磥硭谌巳褐杏^戰(zhàn)良久,此刻大有要與她一決高下的架式。
女孩率真的目光將他一掃,笑道:“公子似乎對贏棋十分有把握!
“不敢,只是想與同好切磋棋藝。”
見他談吐不俗,女孩同意了。
棋盤再度擺開,公子與女孩都全神貫注于黑白棋子上。而這個女孩不是別人,正是京城首富俞萬開的寶貝女兒俞子靈。
自從兩個月前從四季樓回到家后,她一直都安靜地待在家里,一來是聽說王爺一直在城內(nèi)四處尋找她,二來她自己也無心外出。
盡管對家人表現(xiàn)得無所謂,其實她心里非?释亲永锬苡型鯛?shù)墓侨,可回家沒幾天,她的月信來了,這對她是個沉重的打擊,因為那意味著她與王爺?shù)淖詈笠唤z聯(lián)系斷絕了,從今往后,除了空洞的回憶,她再也不能擁有真實的紀(jì)念!
為此,她情緒低落,茶飯不思。她思念王爺,渴望再見到他,也就在那個時候她才知道,王爺在她生命里所扮演的角色早已超過了她預(yù)設(shè)的底線!
看到她忽然變得神情憔悴,萎靡不振,家人以為是關(guān)在家里太久的緣故。俞夫人建議送她去她奶娘玉娘家小住一陣,等王爺?shù)娜瞬辉偎奶帉ふ宜龝r再回家。
玉娘家在郊外的玉泉山下,“和順茶樓”是俞氏新開的產(chǎn)業(yè),掌柜的是玉娘的丈夫劉大叔,那里雖然遠(yuǎn)離京城,但位于風(fēng)景優(yōu)美的西山,是來往商客、游人舉子和名流俠士喜歡逗留的地方,而且玉娘也十分疼愛子靈,在那里她既不會寂寞,也能得到很好的照顧。
十日前,哥哥們親自護送她來。玉泉山的青石飛泉、俊山秀峰確實撫慰了她失落的情懷,讓她不再沉湎于對王爺?shù)乃寄睢?br />
昨晚聽劉大叔說茶樓有個百戰(zhàn)百勝的“棋王”,今日才興致勃勃地前來較量。
開棋后不久,她就發(fā)現(xiàn)這位貴公子的棋藝果真不賴,比老者強不少,但還不是她的對手,當(dāng)棋下至中盤時,她的黑子已經(jīng)占了上風(fēng)。
眼看黑子迅速將棋盤四邊全部占領(lǐng),而白子空有大龍飛舞,卻沒有扳回一城的機會,貴公子面顯急色,下手也不太爽快了。他暗自心驚這位姑娘落棋提子看似漫不經(jīng)心,出手迅速,可卻處處占據(jù)主動,足見棋力遠(yuǎn)勝自己。
子靈已看出這盤棋的結(jié)局,也知道對手正在設(shè)法反敗為勝,于是耐性地等著他放下棋子后,才將自己的黑子落在白子中心。
貴公子看著她落下的棋子,終于棄子投降。“姑娘果真高明,在下認(rèn)輸!
子靈無所謂地說:“公子的棋藝也不錯,如果在中腹時不要性急,也許贏家就是公子您了。”
“是這樣嗎?”公子戚興趣地問:“姑娘可否細(xì)說!
子靈正想拒絕,卻看到他眼中真誠渴望的目光。暗想,反正自己也沒事,就指點他一二吧。
她往椅背上一靠,茶樓伙計立刻為她送來茶水,她愜意地大飲一口后說:“公子該知道下棋有十訣,本姑娘自認(rèn)那也是十忌。公子就是犯了‘不得貪勝,入界宜緩’之首忌。在棋盤上只忙著強占地盤,橫沖直撞,不守住氣,自然會被我提子斷氣。如果記住這一忌,你準(zhǔn)能贏。”
講得投入,喝得滿意,她沒有注意自己的口氣很大。而在座的老少爺兒們,包括被她擊敗又正被教訓(xùn)著的英俊公子都很認(rèn)真地聽她說話,還不時有人點頭附和。
等她說完,那位公子忽然問道:“請問姑娘芳名?”
可她仿佛沒聽見般猛地坐直身子,手里的茶杯歪倒在桌上;镉嫾泵^來擦拭桌上的茶水,她的視線看向遠(yuǎn)處正往這里走來的幾個人,當(dāng)中一人熟悉的體態(tài)、慵懶的步伐、高傲的氣勢……絕對不會錯,他,正是糾結(jié)在她心頭多日的王爺!
“如今棋藝最佳的女子當(dāng)屬‘四季樓’的棋藝花娘,但若與姑娘相比似又遜了一籌,姑娘可有興趣前往……”
人們還在議論,可子靈已經(jīng)心頭大亂,她猛地站起身,沒回貴公子和其他人的話,只匆匆說了聲:“時候不早,我該走了。”便越過眾人往茶樓后面跑去。
對她的失禮之舉并無人責(zé)怪,唯貴公子看出她突然改變的神色,他若有所思地看看正往這里走近的幾個人,問伙計:“店家,可知剛才那位姑娘的來處?”
店伙計當(dāng)然知道那是掌柜家的貴客,但依掌柜的吩咐,他是不會說的。于是他微笑道:“不知何處人氏,只知來者是客!
公子再次注視著棋盤上沒有收拾的殘局,渴望地想,如果能找到那位姑娘,將她收入宮中那該多好!
原來這位貴公子身分顯貴,他乃當(dāng)今皇帝乾隆爺。
自登基以來他經(jīng)常微服出訪,今日無意間來到這茶樓,竟遇到那位棋藝非凡、美麗大方的女子,因見她連贏老者兩局,不由想一試身手,不料卻落得與老者同樣的命運,這讓他不服氣中也很心動。
可惜佳人無意垂青,只留給年輕皇帝更多思慕!斑@女子美麗又奇特!”
“龍哥哥真好興致,如此美景還不忘美人?小弟羨慕。
聽到這沒正經(jīng)的聲音,乾隆回頭對他的五弟弘晝說:“你來遲了,不然若你看到那女子,也定為其吸引。”
弘晝不正經(jīng)地輕笑!胺且玻〉軐γ琅暶。”
“對美女視盲?那么對兼具棋藝的美女呢?這位姑娘絕對比你在妓院贏得的棋藝花娘強十倍!”雖不知細(xì)節(jié),但乾隆也聽說過他與四季樓花娘的事,此刻折扇一揮,指著尚未收起的棋盤。 “不信你來試試,看能否走活它?”
聽皇兄又提他心中的隱痛,弘晝壓抑住不耐的情緒,漫不經(jīng)心地走到棋盤邊,看了片刻:心口一陣狂跳!鞍鬃討(zhàn)線太開,被黑子扼住了中腹,難以翻身。然而愚弟想知道這位執(zhí)黑者是誰?”
乾隆哈哈一笑!罢悄俏荒沐e過的美女!”
“美女?!”弘晝急往四處張望,卻聽見他好色的皇兄在交代侍衛(wèi)大臣。
“去查查那姑娘的身世。”他聲音不大,但聽在弘晝耳里卻如驚天巨雷。
“怎么,皇兄又想在民間采花?”他故作無意地問,看著侍衛(wèi)大臣帶著幾個人離去,手心竟冒出陣陣?yán)浜埂?br />
乾隆笑答:“有何不可?此女棋藝超絕,貌美如花,得之乃人生一大樂事!”
休想!弘晝在心里暗自頂撞他。
由這盤殘局和皇兄的描述中,他確定皇兄所說的美女就是他思思念念的靈兒。他一定要搶在皇兄之前先找到她,否則不管他與她之間的關(guān)系怎樣,無論他怎樣愛她,如果讓皇兄先找到,她必定會被納入后宮,到那時,他將永遠(yuǎn)失去她!
兩個月來,他派人四處尋找她,也留人守在四季樓,但始終沒有她的消息,此刻忽然聽說她在這里出現(xiàn),讓他又驚又喜,深惱自己來遲了一步,并決心以此為線索擴大尋找她的范圍。
急匆匆跑離茶樓的俞子靈沒有走大路回去,而是穿過屋后的那片果園,沿著菜圃,跑進(jìn)一個不算很大,但十分整潔的院落。
坐在院子里的石磨上,她輕輕喘著氣,平息慌亂的心情。
“小姐,你怎么回來了,沒人下棋嗎?”她的奶娘,直到她滿十歲才離開俞家嫁人自立的玉娘關(guān)切地問她。
“有,不過我今天不想下棋!彼恋卣f。
“不想下棋?”玉娘驚訝地想,小姐何曾有過不想下棋的時候呢?“小姐身體不舒服嗎?”
“不,我很好,只是有點累。我要去睡會兒!彼酒鹕硗戏孔,可忽然又回頭對滿臉疑惑的奶娘說!澳棠,你讓蘭花去告訴劉大叔,無論是誰打聽我,都千萬不要告訴他!
“他知道,早吩咐過伙計們了,小姐別擔(dān)心!
子靈進(jìn)房后坐在窗戶下,心緒不寧地回想著剛剛看到的身影。
他為何來這里?她不相信他是為了尋找自己。因為哥哥們說,王府的人一直守在四季樓附近,并沒到京城外的地方去找她,所以他來此一定是為了游山玩水,畢竟這一帶的風(fēng)景很美,又靠近朝廷位于香山的行宮,他會來這里并不奇怪。
他還記得她這個冒名頂替的小花娘嗎?他還記得那一夜的快樂和激情嗎?
她的雙手緊緊地扭絞著,一雙美目呆望著窗外無云的天空。本來已經(jīng)平靜的心因為乍然見到早已烙在心中的的身影而又亂了。
她好懷念他的溫柔與多情!可是她不敢再見到他,怕自己會在他面前失態(tài),更怕他還是將她當(dāng)作花魁看。因此隨后幾天,她不再走出院外。
幾天后,皇上的隨從和王爺?shù)母鄠兪裁匆矝]找到,終于不再來了,這里恢復(fù)了平靜,子靈也安了心,并對自己的過度反應(yīng)感到好笑:他是王爺,怎會為一個青樓女子勞心費力呢?那不過是他無數(shù)個風(fēng)流夜中的短短瞬間,他興許早忘記了。
。
連續(xù)在玉泉山找了數(shù)日毫無收獲的弘晝不得不放棄了,他將目光盯緊了宮里那些比獵狗還善于追蹤的侍衛(wèi),決定在他們找到靈兒的第一時間內(nèi)把她搶來。盡管那是犯欺君大罪,他也在所不辭!
令他失望的是,那些侍衛(wèi)搜尋多日同樣一無所獲?粗麄兎钪蓟貙m停止找尋時,他的心情很矛盾,既放心,又擔(dān)心。
他深知皇兄不會輕易放棄讓他動心的女人,因此他格外留心宮內(nèi),果真得知皇兄讓提督府的人拿著畫像在城內(nèi)各茶樓棋場尋找,這可讓他急出了一身冷汗。
她是他的,他不能讓皇兄搶走她!可是,他要如何先找到她呢?
在這樣焦躁和無奈中,他的不安已到了瘋狂的邊緣。
“備車!”這日早飯后,他決定到城外去走走,以排遣內(nèi)心的煩躁。
“去哪兒?”寬子扶他上車后問。
“東城大集!
可車剛行到東大街,寬子忽然對著車內(nèi)昏昏欲睡的王爺喊:“主子,您快瞧奴才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他趴在車板上指著停在對面路邊的一輛馬車,神秘地說:“看那個姑娘,主子看到了嗎?”
“什么姑娘?”弘晝順著他的手指看,見一個女子坐在前頭剛進(jìn)城的車內(nèi)。
知道他沒看出來,寬子機靈的眼珠子猛轉(zhuǎn)!爸髯,您不是成天要找逃走的花娘嗎?那就是跟她一起逃走的姑娘哪!”
“真的?!”這話讓弘晝的精神陡然一振,瞪大眼再往車窗看去,可那輛車在一個男人跳上后,很快就駛過來了。弘晝從車身上的標(biāo)志認(rèn)出那是俞氏馬車。
“你確定是她?”
“沒錯,主子,奴才用腦袋擔(dān)保就是那個姑娘!”
“快,跟上她!”弘晝命令,車夫一抖韁繩,想掉轉(zhuǎn)馬頭,可是崇文門此刻正是出入城最繁忙的時候,大小馬車、板車擠滿了車道,要想掉頭實在不易,他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那輛馬車消失在車流人群里。
“主子,怎么辦?”寬子問。
弘晝沒回答。俞氏的馬車?yán)镒S靈兒逃跑的女子,這意味著什么?
清純天真的靈兒與俞家產(chǎn)業(yè)四季樓?妓院的丫鬟與俞府馬車?
這又是什么關(guān)系?
他的眼睛轉(zhuǎn)向那輛車的來處——崇文門外,那里正是俞家的府宅所在地!
俞家!腦筋急轉(zhuǎn)動,他記起隱約聽人說過,俞家有個善弈棋的女兒,只因聽得偶然,從未往心里去,如今,聯(lián)系起這一切,他被一個可能性驚呆了。
“走,去四季樓!”他大聲命令,決定對狡猾的四季夫人來個攻其不備。
馬車終于轉(zhuǎn)了個彎,往四季樓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