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金山,一個美麗而蘊含人文氣息的城市,五月中氣候多變,也許早上陰雨、中午陽光普照,到了傍晚卻霧氣迷蒙,在這兒晴空是需要珍惜的,傘、墨鏡和外套則是必備的。
晚上七點,吳思柔開車回家,山丘多是此地特色,時高時低,就像人生起起伏伏,但是仍得前進。
十年前她來到美國,念完語言學(xué)校和藝術(shù)學(xué)院,五年前畢業(yè),憑著優(yōu)異成績進入她夢寐以求的博物館工作。兩年前她從基層轉(zhuǎn)為擔(dān)任策展人員,平均每個月都得做出新展,從研究各類藝術(shù)品、和創(chuàng)作者溝通、了解參觀者需求,都是她和組員們的責(zé)任。同事們并非都很好相處,但個個是專家,即使摩擦也是種火花。她喜歡這份工作,挑戰(zhàn)性高,符合興趣,總之就是一種享受。
才剛到家,還來不及放下包包,她就接到臺灣打來的電話——
“喂?”聽到話筒那端的聲音,她笑道:“姑姑啊?怎么樣?最近你和爺爺都好嗎?”
吳香伶無心問候,直截了當說:“柔柔,你可以回臺灣一趟嗎?爺爺住院半個月了,昨天進了加護病房,情況似乎很危險!
“怎么會這樣?!”爺爺已經(jīng)八十歲,一點點危險也是極大危險,更何況是進入加護病房?
“爺爺一直有高血壓和心臟病,你也知道的,上個月底他輕微中風(fēng),原本只是左半身麻木,現(xiàn)在意識不清,說話困難,眼睛也看不到了,我真怕會撐不過去……”吳香伶越說越是害怕,難道父親就快不久于人世?雖說八十歲已是高壽,她一時間仍難接受。
天!吳思柔深呼吸一口氣,才問:“為什么現(xiàn)在才告訴我?”
“爺爺怕你擔(dān)心,昨天我跟他都快吵架了,他才肯讓我告訴你!
“好,我盡快回去,你跟爺爺說一定要等我!”吳思柔沒有任何猶豫,盡管最近工作緊湊,但她非得回去。
“爺爺會等你的,他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姑姑,我才不放心你呢,辛苦這么久了,都是你在照顧別人!眳撬既嵝奶酃霉眠@些年來獨力支撐,她曾想過要回臺生活,但爺爺總說留在美國更好,恐怕是他那心病未了。
“我只要家人都平安健康就夠了!眳窍懔娌煌摚骸皩α,你搭長途飛機一定很累,記得維他命和一些基本藥品都得帶著。”
她知道侄女身體一向欠安,在美國這些年也看過不少醫(yī)生,也許是早產(chǎn)兒的關(guān)系,先天虛弱的體質(zhì)常要受病痛之苦。
“我沒問題的,別擔(dān)心我!边記得剛來美國沒幾天,吳思柔就生了場病,姑姑留下來照顧她一個月,緊張得想把她帶回臺灣,是她堅持要在這兒念書,她有不能回去的理由。
“自己多保重,我們等你回來!眳窍懔嫘纳弦活w大石終于放下,有侄女在,就有一起面對的勇氣。
“嗯,再見!睊焐想娫,吳思柔望著桌上的全家福照片,那是奶奶還在的時候,他們?nèi)胰艘黄鹋牡,照片中人兒笑得多溫馨。而今奶奶離開十年了,她自己又長年不在家,只有姑姑照顧爺爺,這次不管爺爺怎么說,她真的該回家了。
每年姑姑都會來美國找她兩次,爺爺身體不好只能來一趟,一開始爺爺有點不自在,但家人之間仍是情感深厚,為了爺爺每況愈下的病情,家里去年請了個名叫瑪麗亞的菲傭,聽說是個笑臉常開的中年婦女。
在臺灣,她放不下的除了家人,還有一段年少的情感,在她日記本中夾著一張照片,是一個二十歲男孩和一個十七歲女孩,面前是點著蠟燭的草莓蛋糕,幸福就凝結(jié)在那個時空點。
其偉,你好嗎?她很想問問照片中的人,但只是想想而已,世界這么大,他們不曾再相逢,即使相逢,怕也是陌生人了。還不如讓彼此留在記憶中,保持那美好的形象。
既然決定要回家,她有很多事要忙,上網(wǎng)訂機票,打包行李,跟房東聯(lián)絡(luò),還要向博物館請假,說不定得申請留職停薪,畢竟是一段不算短的假期。
明知接下來會很忙碌,她卻一時放不下手中照片,靜靜凝望許久,仿佛那可以給她力量、給她溫暖……
*
三天后,吳思柔搭乘的飛機即將抵達臺灣,從窗邊可看到島嶼外緣,越來越靠近、越來越放大,那海洋和田野交織成了最美的畫,她真的快到家了。
她不由得想起姑姑常哼的一首歌——“臺北的天空”,記得歌詞好像是這樣的:“我走過青春,我失落年少,而今我又再回到思念的地方……臺北的天空,常在你我的心中,多少風(fēng)雨的歲月我只愿和你度過……”
她胸口一陣灼熱,才明白自己多懷念這塊土地,不管在舊金山如何有趣充實,這一次,她有心理準備,極有可能是不會回頭了。
一下飛機,四周熟悉的面孔和語言,讓她確認自己是回到家了,忽然很想跟每個人打聲招呼,跟他們說回家真好,原來這就叫做人不親土親呀。
領(lǐng)了行李,順利通過海關(guān),她一走出大門,就看到姑姑站在人群中,左右張望正在尋找,于是她放聲呼喚:“姑姑,我回來了!”
吳香伶奔上前,摟住侄女的肩膀,笑道:“半年不見,我快不認得你了,你真像奶奶年輕的時候!
“你自己是奶奶的女兒,你才像呀。”
“我像你爺爺,高大又寬肩,才會到現(xiàn)在都嫁不出去!眳窍懔婺竽笞约旱哪槪蟠髧@口氣。
“老愛開玩笑,還不是你自己眼光高!”在吳思柔心目中,姑姑是最棒的,只等有緣人來欣賞。
說說笑笑中,走出了機場,也走出冷氣房,吳思柔深吸一口氣,那有點溫暖、有點濕黏的空氣,就是她故鄉(xiāng)的氣息,說不上好或不好,總之是濃濃鄉(xiāng)愁。
上了車,吳香伶開往家的方向,一路上她們談了很多事,關(guān)于工作、生活和爺爺?shù)牟∏椋瑑扇饲楦薪橛谀概玩⒚弥g,什么都能分享。
吳思柔眼光不斷飄向窗外,十年不見,臺灣變得繁華許多,也顯得有點擁擠,在這塊不大不小的島嶼上,每天上演多少悲歡離合,而今她又再回到,故事開始的地方。
回到家已是晚上八點,菲傭瑪麗亞端出自己煮的麥茶,用奇特腔調(diào)的中文說:“思柔小姐,歡迎你回家!”
“謝謝。”吳思柔不大習(xí)慣讓人伺候,點頭致意。
茶還沒喝完,瑪麗亞又從廚房端出豐盛餐點,笑咪咪的說:“香伶小姐、思柔小姐,請吃飯!
瑪麗亞知道小小姐要回來,昨天就開始準備食材,她來臺灣工作十年了,入境隨俗,已能煮出整桌道地的料理。
“哇!這么多好菜!眳撬既崞鋵崨]什么食欲,長途飛行后只覺得累,但眼前的梅干扣肉、鹵白菜、炒米粉、魚丸湯,麻婆豆腐等,對海外游子可說是夢幻逸品。她每樣都至少嘗了兩口,好奇妙,菲律賓人做出的臺灣菜會這么好吃,或許也融合了瑪麗亞自己的思鄉(xiāng)之情?
吳香伶坐在侄女對面,看得出她表情的復(fù)雜!拔液镁脹]有和你一起吃飯了,如果爺爺也在就好了。”
“爺爺一定會回來跟我們一起吃飯的,別擔(dān)心!眳撬既針酚^地說,她必須樂觀,倘若悲觀只會撐不下去,這些年她至少學(xué)會了這件事。
吳香伶點點頭,忽然也覺得一切還沒那么糟!懊魈焐衔缥艺埣伲覀円黄鹑タ礌敔!
“嗯,如果爺爺看到這些美食,應(yīng)該會有回家的力量。”吳思柔相信,食物除了讓人們飽足,也會牽動內(nèi)心最深的回憶,就像她此刻一樣。
瑪麗亞在廚房聽到這句話,立刻說:“等老先生回來,我再做更多更好吃的,包在我身上!”
“那就萬事拜托你嘍!”吳思柔笑了,瑪麗亞給人的感覺相當愉快,他們家就需要這種活力。
吃過飯,兩人在客廳一邊聽音樂一邊聊天,瑪麗亞在廚房一邊做事一邊哼歌,墻上奶奶的遺照似乎也陪著她們,這個夜晚多么熱鬧。
直到晚上十一點,瑪麗亞已經(jīng)回房休息了,吳香伶也打個呵欠說:“我真的得去睡了!
由于時差的關(guān)系,吳思柔仍無睡意!肮媚阆人,我回房去整理行李!
“好,晚安。”吳香伶微笑說,侄女回來真好,讓她有了說晚安的對象。
吳思柔走進自己的房間,打開燈,這房間仍像當初一樣,停在她十七歲那年,衣柜里是她少女時代的衣服,每一件都連結(jié)著特別的回憶,桌上還有她高中的課本和書包,那是多么純真的年代……
這一夜她早有預(yù)感,睡不著是應(yīng)該的,房里擁擠得不得了,過去的人、過去的事都回來了,讓她重溫往日情懷,除了惆悵還有更深的思念……
*
為了讓病人靜養(yǎng),并避免感染機會,加護病房一天只開放兩次探望,分別是上午十點和晚上六點。
早上九點吳香伶就開車載侄女直奔醫(yī)院,途中兩人沒有太多對談,心情不由得沉重。
穿上隔離衣,戴上口罩,吳思柔和姑姑一起進入加護病房,看到躺在床上的爺爺,她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上次見到爺爺?shù)臅r候,他明明身體還健朗得很,怎么現(xiàn)在會瘦弱成這樣?不只臉頰凹陷、雙眼無神,高大的骨架似乎也萎縮了,變成一個仰賴機器生存的人。
“爺爺,我回來了!彼呓策,強自鎮(zhèn)定,在爺爺耳邊說。
“柔柔,是柔柔嗎……”吳建南聽到孫女的聲音,他還以為是在夢中,一邊喘息一邊說:“你工作忙……何必回來……”
在他心中深深以孫女為榮,他去過那家博物館,壯麗而優(yōu)雅,來往的人也顯得斯文,每次有什么展覽,孫女都要負責(zé)跟那些藝術(shù)家聯(lián)系,決定展示哪些作品,多么了不起的工作。
吳香伶看得出父親其實很開心,只是嘴巴上不肯承認,父親的個性之拗,恐怕只有母親治得了,但母親已逝,這就成了無解難題。
“一點都不忙,我放了長假呢!眳撬既崛套÷錅I沖動,她不想在爺爺面前哭,這絕對不是送別,在那之前她絕對不哭。
“爺爺可能快不行了……希望看到你穿婚紗的樣子,我就沒什么遺憾了……”這些日子以來,吳建南不斷夢見妻子,也夢見往日種種,他想他是撐不過這關(guān)了,只是還有些遺憾,希望還有機會彌補。
吳思柔眨眨眼,不讓淚滴滑落。“爺爺你要來參加我的婚禮,就必須快點好起來,親自幫我主婚,否則我怎么結(jié)得了婚?”
“真拿你沒辦法……”他笑了笑,轉(zhuǎn)為劇烈咳嗽,頭都咳暈了,如此折磨還不如早點解脫。
聽到咳嗽聲,護士過來幫忙抽痰,折騰好一陣子,病人才又能夠呼吸,吳思柔和吳香伶在旁,什么忙也幫不上,只是看得好心痛,連呼吸都如此困難,活著還有什么樂趣?
探望時間只有半小時,她們不能停留太久,再怎么不舍仍要告別,吳建南最后仍不忘說:“柔柔,找個好對象……帶來給爺爺看……”
“我會努力的,爺爺你也要努力。”她很希望達成爺爺?shù)男脑,但有些事很難強求呀。
一走出加護病房,吳思柔對姑姑說:“我不打算回美國了!
“你要留下來?”吳香伶也猜到了侄女的心情,看過病床上那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后,沒有人能就此轉(zhuǎn)身離開,更何況是一家人?
“嗯,我不想錯過跟你們相處的時聞!庇绕淙翦e過最后一段日子,她會恨死自己。
“當初你為什么出國,我都快忘了原因,爺爺應(yīng)該也不介意了吧。”幾年前吳香伶就跟父親提過,何必讓思柔在那么遠的地方生活,但父親似乎希望思柔不要回來,莫非還顧慮著十年前那段往事?
吳思柔當然明白爺爺?shù)南敕。“我跟他早就沒聯(lián)絡(luò)了,你們不用擔(dān)心!
“其實當時是你們年紀還太小,如果是現(xiàn)在,我贊成你們在一起!
每當想起這件往事,吳香伶總深深覺得愧疚,她怎能拆散一對單純的小情侶?他們相愛并沒有錯,都是上一代留下的恩怨,才讓羅密歐和茱麗葉無法相守。還記得思柔剛離開的前兩、三年,蘇家那男孩常上門來問思柔的消息,父親當然不肯透露,那男孩落寞離去的背影,讓人看了就心疼。
“人海茫茫的,要去哪兒找?不用了,我只想多陪陪你們!
“你在美國交的那兩個男友,不是都分手了?回來臺灣找個好男人呀!眳窍懔婧芰私庵杜母星槭澜,但這些事可不能讓父親知道,要跟外國人交往?門都沒有!
吳思柔搖搖頭,正經(jīng)八百道:“長幼有序,要姑姑先結(jié)婚,我才能結(jié)。”
“敢跟姑姑開玩笑,很大膽喔!”吳香伶今年五十歲,早已放棄結(jié)婚這檔事。
兩人說說笑笑,沖淡些許感傷氣氛,不管怎樣人生仍要往前走,老是愁眉不展是不行的。
“我得回銀行上班了,你知道怎么回家嗎?”吳香伶看看表,現(xiàn)在開車去銀行應(yīng)該差不多。
“嗯,我自己搭捷運回去,姑你開車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