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鳳天的內(nèi)城與外郭之間,尚有一片遼闊的土地。
已是暮春時節(jié),天氣十分暖和,野地上遍地是綻放的野花。但衛(wèi)齊嵐無心欣賞春天的美景,他的心思全專注在身邊的同伴身上。
一路上,他猜想她會帶他去哪里。卻怎么也想不到,她會將他帶進一處……
「學堂?」他挑起眉,十分困惑地問。
項少初微微一笑。「正是一所學堂!瓜铝笋R,將馬在樹下系好,也不招呼衛(wèi)齊嵐,他徑自入內(nèi)。
在他進入學堂后不久,原本瑯瑯的讀書聲突然戛然停止,接著跟在后頭入內(nèi)的衛(wèi)齊嵐差一點沒看傻了眼。
學堂里的小學生們紛紛丟下書本,推開書案跑了出來,將項少初團團圍住,嘴里不停地叫嚷著:「先生、先生,您來看我們啦!」儼然跟項少初非常地熟稔。
項少初一一招呼他們。沒有人留意到衛(wèi)齊嵐的存在。
而這些年齡從五歲到十來歲不等的孩子,清一色是女孩子!
難道說,這里是間女學堂嗎?
在東陵,只有男孩才能進入學堂讀書的。私設(shè)女學堂可是抵觸東陵的律法啊,她應(yīng)該是最知情的才對吧?畢竟,她的爹就是序?qū)W里的序長啊。
衛(wèi)齊嵐悄悄地站在一旁,仔細推敲她帶他來這里的用意。也許他不了解他的妻子,但憑借過去與項少初幾番交手的經(jīng)驗,衛(wèi)齊嵐很清楚她所做的任何事,都絕對不簡單。她想暗示他什么事嗎?
「先生,您可以考我了!剐[聲中,一個清脆的嗓音引人注目地喊道。
「哦,是嗎?」項少初注視著那名年約十三歲的小姑娘,臉上掛著微笑,眼神卻十分地認真。「要通過我這一關(guān),可不容易喔!
「我知道。所以請您考考我吧。老夫子說我行的!剐」媚锖芘Φ卣f。
她口中的老夫子剛收拾好,從課室內(nèi)緩緩走了出來,與項少初舊識般地寒喧。
看見那名老人,衛(wèi)齊嵐不由得怔了一怔。
這老人家,有點面熟,很像是前幾年他自請守邊的時候,才從朝中因年邁而自請退職的黃翰林。怎么他老人家并沒有回鄉(xiāng)去,反而待在這位于城郊的老舊學堂里,儼然像是這群女學童的老夫子呢?
種種的疑惑尚未厘清,衛(wèi)齊嵐便聽到項少初詢問那名小姑娘道:「那好,小云,妳就答答看,中國的孔夫子何以言『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只見那小姑娘自信地答道:「春秋,是天子大事。天子掌握了褒貶善惡、賞功罰罪的權(quán)力,非天子不能輕易僭越,所以孔夫子才會有罪我者之說。但又因為春秋作而亂臣賊子懼,所以才會又說,知我者其惟春秋乎!
項少初臉上的表情一時間看不出是贊許還是否定,只見他又接著問:「既然圣人如孔子,仍不得不僭越禮法而作春秋,那么,若依照東陵不成文的禮法規(guī)定,女子不得進入學堂讀書,妳有沒有什么看法呢?」
小姑娘畢竟年輕氣盛,她叉起腰來,氣呼呼道:「這根本不公平嘛!為什么身為女子就不能讀書?女子并沒有比男子蠢笨啊,女子也可以為東陵盡一份心力啊。這種規(guī)定,根本不合理嘛!要是我能參加科考的話,一定榜上有名。要是我也能做官的話,一定會當一個很好很好的官,造福鄉(xiāng)里的!
「既然如此,那到底,為什么女子不能讀書呢?」另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娃突然插嘴問道。
這時,一直站在一旁的另一位年紀更小的小姑娘搶白道:「這哪需要問啊,當然是因為女子比男子聰明太多了,男子怕女子搶走了他們的飯碗,所以叫女人在家里養(yǎng)小孩,他們才不可能讓女子讀書呢。老夫子不也說過嗎?讀書可以頤養(yǎng)性情,可以開智啟圣,一旦讓女子讀了書,男子就得承認他們比較笨了。」
項少初聞言,不禁失笑道:「也不是這樣的。」
老夫子摸著胡子笑了起來!钙鋵嵞凶右埠,女子也好,都有聰明有愚笨,所以人才要讀書,好讓自己不至于變成愚蠢的人。」
項少初點頭道:「老夫子說的極是。」
老夫子笑問;「項大人可滿意這些孩子的進展?」
項少初低頭欠身道:「不敢,有老師在此,少初怎么可能會不滿意!
老師?衛(wèi)齊嵐猛地捕捉住這個關(guān)鍵性的字眼。
她稱黃翰林為老師?記憶再度飄回從前,他依稀想起,過去黃翰林在未應(yīng)舉入朝之前,的確曾經(jīng)在晉陽設(shè)過教席,難道說……她也曾在黃翰林門下學習過?
不無這個可能。老丈人是序?qū)W的序長,與黃翰林有交情,少初可能也曾經(jīng)在序?qū)W里待過一段時日……
「啊,這位不是當朝赫赫大名的紫衣將軍嗎?」黃翰林蒼老的聲音喚回了衛(wèi)齊嵐飄遠的思緒。他回過神來,才猛地發(fā)現(xiàn),原先圍繞著項少初的女孩們,這會兒全都盯著他瞧。
一個梳著雙丫髻,年齡頂多八歲的小姑娘扯著他的衣襬,好奇地道:「你就是那個我們東陵的大英雄嗎?我聽說過很多你的事跡喔。你真的可以一箭射死一頭老虎嗎?你真的砍下過一萬名敵軍士兵的人頭嗎?聽說你身上有一千道傷痕,可以讓我們看看嗎?」
衛(wèi)齊嵐從來不曾這么近距離地面對他的崇拜者過。自狼河一役,他僥幸擊退敵人后,英雄的稱號開始加諸在他身上。但唯有他自己一個人清楚地知道,他不過同一般人一樣,都是血肉之軀,有一天,他會老也會死。
他其實不是什么英雄,只是一個殺過很多人的男人。而且,還是一個很不會處理家務(wù)事的男人。
小姑娘天真地繼續(xù)說道:「好奇怪喔,我一直以為你應(yīng)該要更高大、更威猛,就像是壁畫上的天神一樣的,可是……」
「可是怎么樣?」衛(wèi)齊嵐好奇地輕聲詢問。
「可是……啊,我看不到你的臉……」小姑娘努力要踮起腳尖,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一些。衛(wèi)齊嵐長得太高大了。
見小姑娘如此辛苦,只為了想看清楚他,衛(wèi)齊嵐索性單臂將小姑娘抱起,讓她能夠直視他的臉。只不知,在她眼中,他這張風霜滿面的臉孔看起來是否會很嚇人?
小姑娘初生之犢,她不僅要看,也要摸。好奇地伸手摸了摸衛(wèi)齊嵐的臉孔后,才微笑地告訴所有人說:「啊,是一樣的!
「真的嗎?」其他人似乎也被挑起了好奇心,語氣急切地詢問。
小姑娘用力點頭。「嗯,一樣的、一樣的。」
「什么事情一樣?」衛(wèi)齊嵐好奇地問。
小姑娘咧開嘴,笑說:「你的臉跟我爹的臉一樣寬,胡渣好硬,也一樣有點刺刺的。將軍大人,你好像我爹喔!
「我像妳爹?」衛(wèi)齊嵐一時語塞。他說不出話地看著小姑娘,心里頭不禁想到:如果他十幾歲時就有了自己的小孩,現(xiàn)在大抵也和這小姑娘同樣大了吧……
過去他從不認為自己也會有生兒育女的一天,總是放縱地做著自己想做的事,從沒有心思好好經(jīng)營自己的家庭,直到家毀人去……這才有了思鄉(xiāng)的滋味。
項少初無聲地走近,將他手臂上的小姑娘抱回地面上,輕聲地解除了他的疑惑。「小喜的爹也曾經(jīng)是戍邊的一名兵士!
衛(wèi)齊嵐閃動黑眸,看著他的妻。
項少初繼續(xù)告訴他;「狼河一役,你一戰(zhàn)成名,她卻成了孤兒。學堂里收容的很多都是像小喜一樣背景的孩子。失去家人的她們,如果無法讀書的話,這一輩子若不是成為富人的奴婢,就是淪為人人可欺的妓女。你說,東陵這國家真正因為戰(zhàn)爭而天下太平了嗎?」
衛(wèi)齊嵐一時無話可說。狼河一役,血流成河,犧牲無數(shù),但那并非是他的錯。
沒有死在戰(zhàn)場上,也不是他的錯。會就此一戰(zhàn)成名,更非他所預期。戰(zhàn)爭,從來是殘酷的。他從沒有逃避那殘酷,也沒有為那殘酷流過眼淚……
「衛(wèi)將軍,」她輕聲問他:「你有自己的家人嗎?當你成為一個人人欽佩的大英雄時,你可曾想到過,也許你的家人正殷切地為你擔憂,期盼你能回家團聚?」
看見她眼中的責難,他想要解釋,但該怎么解釋呢?想來想去,竟是無話可說。畢竟,當年他確實選擇了戰(zhàn)場,把家人拋在身后。即使他說服過自己,他之所以殺人,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國家,也是為了守護自己的親人。但那是出自真心的嗎?事情已經(jīng)過了很多年了,他已經(jīng)快要記不起來當初殺死第一個敵軍的士兵時,他腦中想的是什么了。
項少初看不見他心中的千回百轉(zhuǎn),也無意去探究過去的事。如今,他們必須看著現(xiàn)在所擁有的,并走向以后將要前往的地方。
再也不能回頭了。突然他笑出聲。項少初突然高聲問他:「衛(wèi)將軍,你看清楚了嗎?如今我所站立的地方!
項少初就站在一群女學子的前頭,后方則是講習用的堂屋。老夫子是這一群女孩的啟蒙老師。
這些女孩……以及這名作男裝打扮的女子……
突然他明白她想讓他看什么了。她帶他來到這間學堂的用意是……
他握緊拳頭,深刻地了解到——他不能認她。
過去他虧欠她那么多,現(xiàn)在的他,不可以認她。即使她是他在這世上唯一且僅存的家人,她是他的妻。
但不管是出于道義,或者其它的原因,他都不能去妨礙她,必須讓她做完她想要做的事,或者,正在做的事。
過去他很少好好想過,何以男子能做的事,女子卻不能做。戰(zhàn)場上的事或許太血腥,但在其它方面,女子或許也能像男子一樣,或許還做得更好。
「你剛剛問……我有家人嗎?」衛(wèi)齊嵐看著她眼神,專注的回答說:「我當然有。記得嗎?我娶過妻的,只是現(xiàn)在的我……不了!顾f:「我的身后,已經(jīng)沒有人在等待我了!
直到如今,他才懂得了傷感。
直到如今,他才曉得,原來能被某個人無怨無悔地等待著,是多么幸運的事。
直到如今、直到現(xiàn)在,衛(wèi)齊嵐才第一次真真切切地體會到,那種在這世上孑然一身是怎樣的一種孤獨。
過去他立意要征戰(zhàn)沙場,美其名是為了守護自己的國與家。為了讓身后的家人平安快樂,他將自己的成就建筑在敵人的尸體上,并告訴自己,這就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應(yīng)該做的事。
爹生前總教導他,要做個男子漢!卻沒告訴他,當?shù)碓趹?zhàn)場時,要如何安慰娘親的眼淚。結(jié)果,他長成了一個男人,但同時也失去了真正需要費心守護的那個家,以及真正重要的家人。
現(xiàn)在他終于明白,何以當他站在城垛上遙望家鄉(xiāng)時會感到落寞了。跟其他有家的士兵們不同,在他成為無家之人的同時,也失去真正必須守護的事物。
項少初將衛(wèi)齊嵐臉上的表情變化都看在眼底。他分明已經(jīng)認出了她,卻沒有認。她明白,他應(yīng)該是懂了。衛(wèi)齊嵐應(yīng)該已經(jīng)了解,何以她必須丟開過去的身分,并且再也不想變回原本的那個自己的原因了。
眼前,她有這么多的事想做,她怎么能輕易放棄這個屬于她的戰(zhàn)場?
如果說,衛(wèi)齊嵐的戰(zhàn)場是在邊關(guān)的話,那么,她的戰(zhàn)場就是這國家的朝廷,甚至是存在已久的不合理的制度。
她回不了頭,她已經(jīng)走得太遠了,多年來的布局都已經(jīng)準備妥當,只等待有人實行。她已經(jīng)回不了頭了,甚至,也不怎么想要回頭。
只是……看著眼前這張過去她沒有機會好好看過的臉孔,衛(wèi)齊嵐,那個九歲女孩的天;秀遍g,她又成為好多年前剛剛嫁給他時的那個自己,那時她覺得他強壯高大得有如一棵凌云的樹,而她則是地上殷殷仰望他的小草。
她曾經(jīng)花了很多年的時間追隨著他的身影,期待他回眸一顧。她曾以為,他的背影會是她這一生最后看見的事物。她曾經(jīng)如此害怕……怕得不敢直接看進他的眼中……如果她看了,當時的她會看見他像現(xiàn)在這樣一雙憂愁又無奈的眼睛嗎?
她不知道。她回不了頭了。早在她決定讓他看見,在成立這座學堂的背后,她所打算完成的事時,她看得出來,他已經(jīng)做出了決定。當然她也是。
為此,她不能不感激他。
他放她自由。
從此她不再是秦瀟君——那個衛(wèi)齊嵐名義上的妻。
她是項少初。
這個國家將在她的主導下,變天。
她堅毅的表情使他覺得,也許眼前這個女子真的會改變這個國家也說不一定。瞧瞧她是那么堅定地斬斷與過去的聯(lián)系,包括他。
不用問她接下來打算要做些什么,他都已經(jīng)可以想見,不管她做了些什么,肯定都會是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
因為,她想要改變。
也許過去的他對她談不上了解,現(xiàn)在也仍不。但現(xiàn)在的他,起碼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她所站立的地方。
她是一只大鵬鳥,即將一飛沖天。他有幸恭逢其時,且內(nèi)心深處將永遠守護著曾經(jīng)她是一個男人的妻子這個微不足道的秘密。
一陣初夏的清風拂亂她的發(fā)鬢,他突然沖動地伸手拂過她的臉龐。
她雖然沒有躲開,但卻有些訝異地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那疑惑,使他的心驀地揪緊。他們原該是世上最親近的兩個人,如今卻成陌路。他或許可以給她一個肯定的答案,也或許不。
轉(zhuǎn)過挺拔的身影,他語調(diào)低沉地告訴她說:「我看見了你的學堂,項侍郎,如果有一天,東陵能出現(xiàn)一個女狀元,那么我將會舉酒慶賀!
也許他心中早已有了決定,只是要說出口時仍有一些難言的困難。
她畢竟是他的妻,要不認她,一輩子都不認,難。
無關(guān)情愛,只是長期以來所接受的教養(yǎng),令他無法輕易放棄自己的責任。道義上,他有責任照顧自己的妻子,即使過去他做得不夠好,只記得將所有的軍餉寄回家,卻忘了親自回家一趟……
聽出他真誠的語氣,項少初不得不對眼前這男人心生欽佩。以男人對男人的評價眼光來看,衛(wèi)齊嵐確實是個值得欽敬的男人。他心胸寬大,不魯莽,有智謀……倘若、倘若她……
見他走向馬匹,似已準備離去。但她還沒有準備好就此訣別。
「將軍……」他孤單的背影使她沖口說出!敢勒諙|陵律法,妻死,丈夫須守喪三年才能再娶,已經(jīng)三年了,你……」可以另娶了。盡管她選擇離開,卻不該就此耽誤了他。他是衛(wèi)家僅存之人。
衛(wèi)齊嵐渾身一震,他停下腳步,了解到她剛剛算是承認了她的身分。
除了先王和少數(shù)幾個他信賴的人,朝中沒有人知道他的妻子在三年過世一事,除非那人正是他的妻子。
拉著馬兒的韁繩一齊轉(zhuǎn)過身來,他臉上露出一抹難解的表情。
「倘若……」他張開嘴,卻又欲言又止。
「倘若什么?」她看著他。
他原想問:倘若他們從來不認識對方,沒有過去的瓜葛牽絆,有沒有可能,他們能成為朋友?
為這想法,衛(wèi)齊嵐自嘲一笑。沒有仔細去分析自己想成為她的朋友,而非敵人的心情。終究,他搖了搖頭,釋然笑道:「朝廷政局險惡,項侍郎請多珍重!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他轉(zhuǎn)身離開。
而他最后回望的那一眼,其中有千言萬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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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圣四年,東陵少主繼位的第四個年頭,已晉升為禮部尚書,主掌全國試務(wù)的項少初,在朝議上,獨排眾議,開放全國女子凡有才學者,不論年歲,皆可參加國試。
爾后數(shù)年,晉升為禮部尚書的項少初,主導了整個東陵朝政一系列的改革。然而位高權(quán)重的她,總是無法忘記,當年,城郊學堂外,分別時,那位將軍的回眸。
她一直想起他。常常,在夜最深沉的時候,她會想起曾是她丈夫的那個男人。他是東陵第一位平民將軍,也是唯一一個堅持戍守邊關(guān),拒絕朝廷任命為上將的將領(lǐng)。她總是想起當年他離開時那訣別的一笑。
不知當時,他在笑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