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妳和妳爹的投石功夫就是這樣練出來的!苟四倔K丟得更起勁了,此起彼落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清音回蕩在院子里,偶有投歪的石子掉進(jìn)旁邊的池塘,噗通一聲打破了平靜的水面。
「當(dāng)然了,我有十幾年的功力耶!顾院赖氐溃骸刚埥形疑裢墩劧苟埂!
「哦?」他彎腰撿起一顆指頭大的小碎石,放在左掌,拿右手拇指中指彈射而出,惡劣地笑道:「我彈豆豆了!」
叮!小石子神準(zhǔn)地彈中鐵條,鐵石相擊之音清越,直鉆耳際心扉。
「你彈什么彈!」她嬌容微惱,所有「關(guān)心」之情瞬間消失,撿了石頭就想彈他,卻發(fā)現(xiàn)石頭太大怕砸傷人,干脆拿指頭彈他!肝覐椖绢^馬!我彈毒龍?zhí)!端木驥!你別跑!等會兒我去拿一碗豆子彈你!」
「哈哈!」端木驥也不用跑,只需跨大腳步,便讓她追不著了。
「好像是孩子在玩耍!瓜啥饌浜貌椟c,走到談圖禹的身邊,與他共看院子里追逐的人兒,只見男的俊挺,女的嬌美,真是好一對絕配啊。
「我已經(jīng)很久沒看到小豆子笑得這么開心了!拐剤D禹感慨地問道:「仙娥,妳見過嗎?」
「沒有。有時候我覺得小姐她……」仙娥思索著形容詞!高沒進(jìn)宮前,她會笑,也常常笑,可那不是打從心底開開心心、無憂無慮的笑。老爺早幾年身子不好,她心事比誰都重,她笑是讓老爺你安心;進(jìn)宮后,她不時往家里送東西,每天找機會跟你見面,她還是很牽掛老爺?shù)!?br />
談圖禹不覺垂下兩道老淚!甘俏也粷(jì)事,苦了小豆子。」
「老爺……」仙娥舉袖為他拭淚,含笑帶淚道:「老爺,你別哭啊,小姐又會擔(dān)心的。瞧瞧她現(xiàn)在多快樂,平王爺對她多好啊!
談圖禹點點頭,收了淚,再度望向女兒;她嬉笑奔跑,笑語如鈴,仿若一只盡情高歌的小云雀,而她身邊的男人是如此體貼俊朗,可偏偏……
唉!誰能為王爺和太后解開那道糾纏難解的深宮枷鎖呢?
。
她好快樂!
談豆豆曾經(jīng)想放開,但他不放,她也就撿了回來,夜夜抱著他刻意留下的衣袍,好夢香甜。
她放縱地享受禁忌邊緣的樂趣。有時是在藏書樓里,兩人各據(jù)一方窗,靜靜地盤坐地上看書;有時是走出宮門外,踏青賞景;她甚至不需要跟著阿融他們出去了,她就是直接以「小豆子公公」的名義跟著端木驥出宮「辦事」。
好大膽!即便他們從無逾禮之舉,但一切的一切,早已逾禮得過分。
人前,他們涇渭分明;人后,他們曖昧不清。界線在哪里,她不知道;明知踩在刀鋒上,稍不留意就是血肉模糊,但她就是無法收心。
心已經(jīng)放出去了,丟得老遠(yuǎn)老遠(yuǎn),直到大海看不見盡頭的那一端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吧,且飲一杯,將進(jìn)酒,君莫愁!
「酒是拿來溫身子的!苟四倔K坐在小船的另一頭,瞪眼道:「不是讓妳拿來灌的,喝一小口就好!
「我只喝一小口啊!顾畔滦【破浚隽酥e。
酒力似乎立刻有了作用,她全身暖呼呼的,再也不怕湖上寒風(fēng)了。
小船輕輕搖晃,她的身子也輕輕晃蕩著。這里是京城南郊的九曲湖,湖水由西邊連綿高聳的青鴻山而來,曲曲折折形成了幾彎相連的湖泊,再由東邊一個缺口注入大江,平時風(fēng)平浪靜,常有游人泛舟湖上。
可現(xiàn)在是冬天啊。
端木驥放下槳木,任小舟隨浪飄蕩,傾身為她拉好斗篷。
真是見鬼了才會冬天來游湖?伤痪涂释藭r此刻的靜謐嗎?沒有人打擾,毋需擔(dān)心被人撞見,他和她可以安享獨處的時光。
「嘻,有蓮花耶。」談豆豆伸長手,打算去采蓮葉。
「都枯了!苟四倔K抓回她的手,免得她掉下船。
「那下面一定有蓮藕,我要挖來做藕粉糕。」
「早被挖光了!
九曲湖也是天朝北方著名的蓮田,出產(chǎn)豐富,當(dāng)時他就是托人從這兒陸續(xù)移了不少品種到宮里。
到了明年夏天,寧壽宮是否又是荷香滿室呢?
他還能再找什么東西代替他陪伴她?衣?書?糕?蓮?
他往她那兒送得越多,心也越是沉淪得難以自拔了。
「唉!就知道妳偷喝酒!顾p嘆一聲,搖了搖半空的花雕,本是帶來小酌御寒,怎知她貪酒甜,倒是喝得醉醺醺的。
「哼!顾廊徊[著眼,很不滿意地道:「沒有花,沒有藕,枯掉的蓮蓬總有蓮子吧!
「沒有了。」
「沒有?」她很費力地眨動睫毛,眼眶一下子聚滿了淚水,哭喪著臉道:「怎會沒有蓮子?誰將她丟了?她孤伶伶一個,好冷,好孤單,在那兒哭啊。」
他捧起她的臉,憂傷地看她。歡笑的日子有如短暫盛夏,熱熱鬧鬧地開滿一季繽紛的花朵,還來不及枯萎就讓寒冬給急遽凍住了。
「豆豆,豆豆,醒醒,我們回去了!顾p拍她的臉頰。
「阿驥,我們不可以這樣了……」
她語聲幽微,醉眼迷蒙,淚水款款滑下。
他心頭震顫。沒錯,他太狂妄了,自以為把持得住,不料卻跌進(jìn)了自己劃出來的鴻溝,也拉她一起跌下去了。
本是憐她惜她,卻是害了她;若要她安心,他是否該做些什么?或是根本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回歸原來的日子即可?
「我困……」她低聲啜泣。
「困了就睡!顾麚霊,一再地輕拍她的背部。
寒風(fēng)冰冷,暗云籠罩,湖面殘荷抖瑟,微有薄冰,看來就快下雪了,今年也快過完了,彼此共有的歡笑和悲愁終將結(jié)束。
小舟飄飄無依,他的心也悵然若空。豪情的平王爺何在?怎會為情所困?糊涂啊,荒謬啊。
酒力發(fā)作,她沉沉地睡著了。他為她拉攏斗篷帽緣,卻是無法移開視線,就癡癡地凝望這張會哭會笑會鬧會吵的嬌顏。
這么活蹦亂跳的小豆子,他怎忍將她鎖進(jìn)深宮?
再仔細(xì)看看她吧。粉頰瑩潤如玉,雙唇嫣紅似醉,長長的濃黑睫毛像把扇子蓋住了那雙靈活大眼,一對黛眉卻是不安地微蹙著。
他俯下臉,輕輕地以吻熨開她眉心的糾結(jié),一觸及那軟嫩的肌膚,他再也無法克制積壓已久的欲望,唇瓣滑移而下,柔柔地覆上她的唇。
軟馥芳香,甜蜜似酒,他嘗了又嘗,吻了又吻,沉睡的容顏緩緩地氤氳進(jìn)他的瞳眸深處,逐漸變得模糊不清了。
。
慈慶宮,管太后和談豆豆一起坐在榻上。
「娘娘,妳聽我念這句對不對!构芴竽弥槐緯,逐字指著念:「清閑貞靜,守節(jié)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是謂婦德!
「是啊!」談豆豆拍手笑道:「管姐姐妳好厲害,我才個把月沒問妳認(rèn)字的進(jìn)度,想不到妳會看這么多字了。」
「很多字都是妳教我的,只是我記性不好,老是忘記。」管太后也露出慈藹的笑容,翻過書的封面!高@是班昭寫的女誡,古人的文字挺深奧的,不太好懂呢!
談豆豆渾身一熱,終于醒悟管姐姐剛才念的是什么東西了。
女誡,通篇談?wù)摓閶D之道,什么敬慎婦行她早就熟背到爛透發(fā)霉,讀完就扔到一邊去,自以為全懂了,更不認(rèn)為有用到這些教條的時候。
可如今……她好需要。
「管姐姐,我……」她絞著指頭,覺得「女誡」兩字好刺眼。
「娘娘,妳不要誤會!构芴髮緮[到旁邊,拉著她的手,很謹(jǐn)慎地道:「近來宮內(nèi)有很多不好聽的傳聞,前一陣子妳和平王爺深夜在寧壽宮外吵架,還有你們常常在御書房看書……」
「我跟他真的沒什么!拐劧苟怪v得好心虛。
「姐姐知道。」管太后看著她,沒有一絲責(zé)備意味,還幫她順了順鬢邊發(fā)絲!肝艺f妳像我妹妹,其實妳都可以當(dāng)我女兒了,妳真的還年輕……」她不覺輕嘆一口氣。
談豆豆讓那幽渺的嘆氣給扯得心臟發(fā)疼,問出了埋藏許久的問題。
「管姐姐,我想問妳,先帝一直……呃,怎么說呢,他一直不找妳,妳那么久以來的日子是怎么過的?」
「幸好我有阿融。」管太后倒是露出恬淡滿足的笑容。「算是因禍得福吧。萬歲爺不喜歡阿融,撤了他皇子的乳母太監(jiān)用度,所以阿融一歲就讓我抱回來親自撫養(yǎng),我全部的時間心力都給了阿融,根本沒去想萬歲爺寵幸不寵幸的事!
「可是管姐姐,妳愛萬歲爺!顾竽懙氐馈
「哪個女人不愛自己第一個男人?」管太后有些感傷,神情倒也坦然。「既然身子給了,就認(rèn)定是他了!
「妳不會很想要……嗯,那個那個……」談豆豆結(jié)巴,講不出口。她進(jìn)宮前就由女官教導(dǎo)床笫「絕技」,光聽內(nèi)容就令她口干舌燥、神魂顛倒,如果真的做起來,哎呀呀!她臉蛋驟熱,不覺拿手掌捂住了嘴唇。
「第一次很痛的啦!构芴竺靼姿獑柺裁矗耆槐苤M,有問必答!付見呌种滥鞘侨f歲爺,嚇都嚇?biāo)懒,哪有什么樂趣。后來生阿融痛得要命,更怕那一回事了!?br />
談豆豆還是不得要領(lǐng)。她也很怕痛,大概那回事真的很不舒服吧。
然而,為什么當(dāng)他擁抱她時,她會感覺身體有一股極大的沖動,想要更往他胸膛里鉆去?甚至當(dāng)她抵住了他那明顯的男性欲望時,她會有火燒般的熾熱興奮,直想更用力抱緊他、咬他的嘴巴……
嗚嗚!好淫蕩喔。
「管姐姐,那其他妃子怎么辦?」談豆豆趕緊揉了揉火燙的瞼蛋!覆皇敲總人都像妳這般清心的!
「熬日子的方法可多了!构芴笥质禽p輕一嘆,憐惜地看她。
談豆豆一愣,管姐姐是為年紀(jì)輕輕的她而嘆?不是嘆她自己?
是憐她花樣年華就得埋葬后宮嗎?那么,端木驥憐不憐?嘆不嘆?
唉,若她對男女之事無知也就罷了,那就這么渾渾噩噩過了一生,既不期待,也不失落,讀她的書,刺她的繡,日子倒也快意。
可偏偏她的心動了,身體燥了,很多感覺都不對勁了。
不行,要趕快拉回來。她要杜絕后宮流言,不能讓管姐姐和爹擔(dān)心。
「管姐姐,妳跟我說,她們怎么熬的?」
「妳要聽?不好玩的!
「我要聽!顾芸隙ㄒ,而且還要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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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壽宮寢殿,燭光下,皇太后溫柔貞靜地刺繡著。
太暗了吧。談豆豆眨眨酸澀的眼睛,她從來不在夜間刺繡,但今晚拿了針,挽起袖子,瞪著自己美好無瑕的雪白玉臂,她怎樣也刺不下去。
「我刺,我刺,我刺刺刺!」她趴到繡架上,拿針猛刺。
傻瓜才刺自己,有布可以刺,干嘛將自己刺出斑斑血點?
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耶!拿這種自殘的手法杜絕欲念,未免也太聳人聽聞了。
刺了老半天,還是等不到寶貴回來。她轉(zhuǎn)到桌前,拿了木魚叩叩亂敲,翻了佛經(jīng),唏哩呼嚕念了起來。
叩叩叩,咚咚咚,難以磨滅的鼓聲響在耳畔,她好像聽到那雄渾有力的「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
哎呀,分心了!明明是想忘掉他的,怎么反而記憶更鮮明了?
扔了木魚槌,她盤腿坐到床上,撐著下巴發(fā)呆。
唉,他也是想忘掉她的吧?他們都是聰明人,懂得適可而止。
端木驥消失在后宮已經(jīng)整整兩個月了。他不再踏足御書房,每天下午在勤政閣教完阿融就立刻回家,甚至新春過年的皇室家宴團(tuán)拜也沒過來。
果然是一場夢。沒有開始,沒有結(jié)束。很好,她不會再想了。
「娘娘,娘娘!箤氋F踩著細(xì)碎的腳步進(jìn)來!笂呉臇|西來了。」
她一躍而起,看到大托盤上的十幾只碗,登時傻了眼。
綠豆、紅豆、黑豆、白豆、黃豆、青豆、花豆、毛豆、豌豆、蠶豆……
「妳、妳拿了這么多豆子……」
「是啊。」寶貴小心翼翼地放下托盤!改锬飱呏徽f要豆子,我去御膳房一瞧,哇!原來有這么多豆子呀,就每一種都抓一大把回來了!
「好吧!
談豆豆決定認(rèn)命,將這些豆子灑到地上,保證她撿到累昏了。
昨夜她丟下兩百枚銅錢,打算撿到累死自己,這才不會讓心里的花蝴蝶胡亂飛舞——結(jié)果不用一刻鐘就全部撿回來了。
是錢咧!分毫皆是老百姓繳給朝廷的血汗錢,她怎能隨便拿來玩耍?要是掉了一枚,她都得痛自懺侮。
她捧起一碗綠豆,忽然又想到,話說回來,綠豆也是錢買的。
「娘娘,妳拿豆子作啥?」寶貴興奮極了!缚p沙包嗎?」
「沙包?咦?」談豆豆捻起幾粒綠豆,在手指間摩擦著!笇︵,平常我們是用綠豆做沙包,不知紅豆扔起來的感覺怎樣?花豆太大了吧?可能不好扔……不不,我不做沙包。」
「不做沙包?」寶貴還想再問,忽然就看到娘娘將整碗豆子灑了出去,滾了滿地顆顆跳動的小豆子,她驚奇地道:「哇!灑豆成兵!娘娘,妳在施什么法術(shù)?快!教我,寶貴也要學(xué)!」
「什么灑豆成兵?」談豆豆正想蹲下身,展開刻苦自勵的嚴(yán)酷考驗,卻被寶貴搖得身子亂抖。
「娘娘忘了。窟^年時幾位娘娘們一起看戲,管太后點了一出天師收妖,妳看了哈哈笑,賢妃還嫌妳笑太大聲,給妳一記白眼呢!
有嗎?談豆豆努力回想。她是記得過年有看戲,但戲臺上演什么她全無印象,大家拍手,她跟著拍手,大家笑,她也跟著笑,眼里卻癡癡瞧著進(jìn)宮問安的定王妃,想問她:你家的一號馬怎么了?他好不好?
「那張?zhí)鞄熆蓞柡α!箤氋F兀自呱噪不休,比手劃腳地道:「他就是這樣右手一灑,當(dāng)然沒有豆子啦;然后再拿剪子喀喀喀剪草為馬,后臺就鉆出一個騎竹杖的二楞子,權(quán)充是千萬兵馬,大家都笑死了!
剪草為馬?談豆豆又茫然了。什么雞鴨魚肉不好剪,偏生去剪一匹馬來擾亂她的心?
她又拿起一碗黃豆,往空中一拋,頓時豆下如雨,咚咚彈跳。
「好好玩喔!箤氋F期待地問道:「娘娘,我可以灑嗎?」
「好。」
下一會兒衛(wèi)夫,十幾碗豆子全部灑落在地,五顏六色,珠圓玉潤,在燭火的閃動之下,仿若一幅渾然天成的鮮艷地毯。
「哇!好漂亮!」寶貴蹲下來,隨意抹了一把放在掌心,抬頭笑道:「娘娘,要是放在水晶瓶子里,瞧著心情就好了。」
「串起來當(dāng)門簾,花花綠綠的也很好看!
「還是縫成枕頭,不不,這樣就瞧不見豆子了!
「不如煮成什錦豆子粥吧。不,加些蜂蜜、蜜棗、桂圓,變成甜豆湯。嗯,還是和些糖、面粉、桂花,蒸成一塊甜豆糕……」
「嗚,娘娘,我口水掉下來了啦!
別說寶貴掉口水,就連談豆豆也是滿嘴的口水……哎呀!她懊惱地抓扯頭發(fā),怎么就分心玩起來了呢?
她立刻蹲下身,注目滿地的豆子,咬緊牙關(guān),準(zhǔn)備展開一夜無眠的撿豆行動,好能藉此忘掉那只老在心底奔馳的馬。
眼前突然冒出一只笤帚,刷刷刷地掃開她的豆子。
「寶貴,妳干嘛?」
「娘娘平常提倡節(jié)儉美德,」寶貴很勤奮地掃地!肝覓咂饋砟萌ビ欧浚锤蓛袅,請人做甜湯呀!
談豆豆瞠大眼,跌坐地上,立刻又被寶貴趕起來掃豆子,她只好回到床上,撐著下巴愣愣地發(fā)呆。
唉!難道一邊撿銅錢或豆子,就不會一邊想著不該想的事嗎?
不如就大力一揮,一把掃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