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士誠找到她的時候,她素著一張臉,一雙眼睛看得出來狠狠哭過;長發(fā)有些凌亂,身上只穿著一件薄薄的高領(lǐng)棉制T恤,完全沒有任何御寒的效果。
她縮在滿是塵沙的水泥地上,見了他的腳,視線順著褲管往上移動,最后見到是他,立刻露出了一抹逞強(qiáng)的微笑。
“對不起,你一定覺得我很麻煩……”
他怔怔地盯著她那副模樣,內(nèi)心豈是“心疼”兩個字能夠形容?
“對!你是很麻煩!”他立刻脫下外套,裹住她凍僵的身體,將她從冷冰冰的地板上給牽了起來,“什么傻事不該做都分不清楚,道不是麻煩是什么!”
貿(mào)然在山上等他是這樣,夜宿男人家也是這樣。
上一次,如果他沒看見字條呢?如果他必須臨時值班超過二十四小時呢?而這一次,如果那男人夠狠、夠壯,毫無讓她逃脫的機(jī)會呢?如果那男人夠聰明,直接在她的飲料里下藥呢?
只要一想到這些,他便忍不住冒出一身冷汗。
“可是我有鎖門啊……我怎么知道他居然會拿鑰匙闖進(jìn)來……”她低頭,想起剛才被強(qiáng)吻、被撫摸的惡心觸感,雙眼便又蒙上一層淚。
見狀,他胸口一窒,暗斥自己管不住那張嘴,“我不是真的在罵你,我只是……”很擔(dān)心,擔(dān)心得要命。
他仰首嘆了口氣,干脆張臂將她緊緊擁入懷中,“我只是我只氣我自己,明明很想命令你馬上離開那家伙的屋子,卻不知道我有什么立場那樣做?那是你的事業(yè)、你的工作,我根本沒有資格干涉、沒有能力要求你!
聽了他的話,韓思芳不自覺地?fù)P起唇角。
感受著他的體溫,嗅得他身上的氣息,她閉上雙眼,安心地依偎在他懷里,軟聲道:“怎么會沒有?”
他自嘲地冷笑了一聲!拔覒{什么?”光是她對他的傾慕,就足以讓他自我懷疑一輩子了,“姚允妃是何許人物?有幾十萬、幾百萬的男人追著你跑、我拿什么去抗議你的工作?只因為我的心里不太舒服?”正確來說應(yīng)該是“非常不舒服”,他只是勉強(qiáng)自己說得收斂一些。
她皺眉,“別那樣叫我,我不喜歡你叫我的藝名!
“為什么?”
“不知道,就是不喜歡!彼谒男靥派喜淞瞬,“大概是覺得會有距離感吧!
“你想太多,只不過是個名字而已!彼⑿,抬手摸了摸她的后腦杓,然后放開了她,“走吧,外面很冷,我先送你回家。”
唉,心理和身體被她蹭得又麻又癢,他可不想在深夜的公園里失控。
韓思芳只是淺淺頷首,沒表示異議。
“對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你的經(jīng)紀(jì)人呢?發(fā)生了道種事,她不用出面處理嗎?”
“現(xiàn)在很晚了,我不想驚動她……”她聲如蚊蚋。
他愣了下!笆裁唇凶龊芡砹耍悴幌塍@動她?!”她對經(jīng)紀(jì)人也太體貼了吧?也不想想是誰把她推入火坑的?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瞧他激動的,韓思芳笑了聲,繼續(xù)道:“我的意思是,如果現(xiàn)在打電話給她,她一定會立刻沖過來,把我載到公司去,接著Call醒一堆人到公司里開緊急會議,可是我現(xiàn)在好累,實在不想應(yīng)付那些事……”
聽了她的解釋,他側(cè)頭一想,也有道理,況且見她都把眼睛哭腫了,待會兒肯定擋不住倦意。
“好吧,那就明天早上再說!苯又至⒖萄a(bǔ)了一句,“還有,如果你想告他的話,可以讓我知道,我家有三個律師一個檢察官!
她輕勾唇角,有些無奈。
告高智崗?談何容易。不管是經(jīng)紀(jì)公司也好,還是電影公司也罷,沒人會允許她把事情鬧大,忍氣吞聲這種事情,在她出道了這么多年之后早已經(jīng)學(xué)會麻木。
倒是士誠哥,見他如此氣憤,坦白說心里還是挺甜的。想到這里,她忍不住露齒而笑。
“什么事這么好笑?”他完全不懂她的心思。
“沒什么。”她深呼吸,作勢搓了搓雙手,轉(zhuǎn)移話題,“你不冷嗎?你的外套還在我身上呢!
“不會。”先是怒火,而后是欲火,還冷得起來嗎?他輕咳了聲,道:“先走吧,車子就停在前面!
“喔。”她淡應(yīng)了聲,靜靜跟在他的后頭。
看著他寬實的背影,她又想起了小時候的事。
他背過她好多次,打從她有記憶以來就算不清了,她知道,他對她的好,是完全不計任何回報的那一種。
早在她還是個兩歲娃兒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把她給捧在掌心里,溺愛她、寶貝她;又或者可以說,早在她還未跟“漂亮”扯上邊的時候,早在她還稱不上是女人的時候,早在她還只是一介平凡老百姓的時候,他就視她如珍寶。
為什么他要對她那么好?還是其實他對任何女人都是這般溫柔貼心?
她從來就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此刻想來,讓她心里格外酸苦。
她突然停下腳步,不走了。
陳士誠又走了幾步遠(yuǎn),無意中回頭瞥了眼,才發(fā)現(xiàn)她根本還站在原地,沒什么移動。
他不明所以地問:“怎么了?”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士誠哥,你坦白告訴我,如果你這一輩子都不可能愛上我的話,請你現(xiàn)在就讓我知道?梢詥幔俊
這個問題來得令他有些錯愕,不過卻沒愣太久。
“有什么差別?”他反問:“就算我回答了這個問題,然后呢?如果我說我不會愛你,你就會決定永遠(yuǎn)消失在我的生命里嗎?”
韓思芳啞口無言。不用多想,她也知道自己根本舍不下。
陳士誠見她一個字也不說,一臉想哭卻又不敢哭的模樣,仿佛絕望已經(jīng)壓得她喘不過氣,他想這一次是講得真的太超過了些。
“我開玩笑的,別露出那種表情。”他苦笑出聲,趕緊補(bǔ)了一句,“我如果真的把你歸類在‘一輩子都不會愛上’的那一邊,那我就不會抱你、吻你、甚至讓你睡在我的床上,懂嗎?”這是他給自己的原則,也是堅持。
就好比對朋友說話的口吻永遠(yuǎn)都不會像是在哄女友一樣,那是朋友永遠(yuǎn)都看不見的一面。
她突然用力地吸了一大口氣,像是卡在食道里的核果終于吐了出來。
“你害我?guī)缀跬撕粑?br />
“所以你現(xiàn)在知道了,狠話不要隨便說!彼托α寺暎蚯斑~步,走到她面前,輕輕替她把頰邊的頭發(fā)撥向兩側(cè)。
“我哪有說狠話……”她咕噥了句,低下頭,被他盯得有些難為情。
真的不可思議,她明明是一個能夠站在萬人舞臺上的表演者,卻無法承受他一個人的目光。
這就是戀愛的力量嗎?她演了那么多的愛情劇,卻在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了愛情所帶來的滋味有多甜。
“思芳!彼p喚了她的名。
“嗯?”她抬起頭來。
“我不知道你到底喜歡我哪一點,但是在我決定拋開所有顧慮去愛你之前,我必須讓你知道——我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那個陳士誠了!
她聽了,勾唇一笑,“沒關(guān)系,我也不是以前的那個韓思芳了。”
“不,你聽我說……”他低下頭,沉默了幾秒,似乎苦惱著該怎么向她完整表達(dá)自己的想法。
現(xiàn)在的他忙著救人,忙著吃飯,忙著休息,所以沒空培養(yǎng)太多的耐心。
現(xiàn)在的他,懶得迂回繞路,不愿說出欺騙病患的善意謊言,所以說話直得令人難以消受。
現(xiàn)在的他,見過太多突如其來的生死掙札,知道人生做了再多的準(zhǔn)備都沒有用,所以他不再為自己擬訂計劃。
“沒關(guān)系!
她突然出聲,阻斷了他的胡思亂想,道:“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可是那些都不是我最擔(dān)心的事!
望入她毫無疑慮的眼眸里,他腦中竟擠不出任何一個字。
沒來由的,他既到有些恐慌,卻不是來自公眾人物與媒體的壓力,他怕的是她有朝一日后悔跟了他;他怕的是某天醒來的時候,必須承認(rèn)自己是她事業(yè)上的絆腳石。
“你想我們會有結(jié)果嗎?”他不由得苦笑,隨口提起。
像是沒料到他會這么問,韓思芳怔了怔,揚起唇角道:“我愿意嫁給你!
這回答逗得他笑出聲來,“我又不是在求婚,你愿意什么?還是你又拿了哪部戲的對白來唬我了?”
“那不是劇本喲!”她大方牽起他的手,十指交扣,“你知道嗎?對我來說,這樣牽著一個人的手,走在路上逛街、散步,根本就是比登天還難的事,你會不會覺得道樣的生活很可怕?”
聞言,他腦中聯(lián)想到的是鮮血、手術(shù)刀、警鈴聲。
可怕嗎?
“完全不會!彼麑ψ约旱目箟盒韵喈(dāng)有信心。
聽了,她笑開來,情不自禁抱住了他。
“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
上了車,系好安全帶,韓思芳沉默了一會兒,她知道該是坦白的時候了。
“坦白說……”她啟口,目光直視前方卻沒有聚焦,“我還有一件事情還沒告訴你。”
那嚴(yán)肅的口吻讓陳士誠跟著祌經(jīng)緊繃了些。
他想了想,發(fā)動引擎,將車子開上路了之后才道:“你說,我在聽,反正你現(xiàn)在說什么都嚇不到我了!
韓思芳抿抿唇,考慮著該從哪里開始切入,不一會兒,她才啟唇,“其實,我很久沒跟爸媽住一起了。上一次我說我們還住在一起,是隨口騙你的!
他靜了幾秒,最后“嗯”的一聲,實在不覺得這事情有什么大不了的?有必要特地“騙”他嗎?
“所以他們還住在以前那個地方?”他問。
“沒有!彼龘u搖頭,牽了牽唇角“他們移民了!
“喔?”他側(cè)頭看了她一眼,“移民哪一國?”
“天國!
他頓住,這答案完全出乎意料,令他一時之間說不出話。
半晌,他終于回過神來,不著痕跡地輕咳了聲,順著話題追問道:“什么時候的事?”
“我十九歲那一年!
“是意外嗎?還是……”他又忍不住悄悄看了她一眼。
她的表情相當(dāng)平靜,沒什么特別的情感流露出來。
“嗯,是意外!彼c了下頭,淡淡地敘述,“那一年,我第一次接到走秀的工作,地點在高雄,他們兩個說一定要去看女兒走秀,結(jié)果卻在國道上面發(fā)生禍!
他沉默著。
她則是低下頭,盯著雙手;貞浭鹿是暗哪菐啄,她因為惦記著“那件事”,所以從未真正原諒過自己的父母親,直到他們就道么突然走了。
再多的言語都無法形容心里的悔恨。她怪自己為什么不說出來?為什么不試著去解開彼此的心結(jié)?為什么不試著去解開雙方的誤會?世界上一定會有更妥當(dāng)?shù)奶幚矸椒,只怪她從來都沒有積極去找出來。
千錯萬錯,就錯在她的軟弱。
看著她垂眸落寞的側(cè)臉,陳士誠不由自主地伸手過去,緊緊握住她。
雖然他的工作每天難免面對生老病死,但這與“向家屬宣告病患死亡”是完全一不一樣的狀況。
“為什么當(dāng)年不告訴我?”事到如今,既然說什么都不對,那就只好繼續(xù)發(fā)問。
她卻遲疑了下。
他察覺了,急忙道:“不想說也沒關(guān)系,我不勉強(qiáng)——”
“不是的!彼嘈ΓK于抬起頭來看著他,“我是擔(dān)心你會因為同情才讓我接近你,就只是這樣,不是不愿意說。”
他眉頭擰起,沒想到她竟是如此看待他。
可下一秒他也不禁捫心自問,自己是否真有可能基于“同情”而放心讓她持續(xù)待在身旁?
只是若真是如此,“同情”勢必會成為他逃避的最佳借口,借口自己對她沒有不當(dāng)念頭;借口自己不是因為愛她才對她溫柔;借口自己除了當(dāng)她的支柱之外,沒有任何其他的可能性。
突然,陳士勛說過的話又浮上他的心頭。
原來,他與韓思芳之間最大的障礙,從來就不是身份,從來就不是年紀(jì),從來不是外界的任何人。
而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