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只有三個神知道。
一是天愚,二是月讀,三嘛,當然就是她自己。
當她睜眼醒來,發現自己竟被囚于一處水牢,當然是惶恐且迷惑的。
記憶好像中斷在眼見玄鳳破蛋孵化,她欣喜若狂,卻又渾身累得彷佛要融化,強撐意識,爬到桌邊寫了幾個字……
然后她中斷的記憶后續,由天愚替她補齊。
「幸好當日,我去找月讀天尊喝茶,他提醒我,要多留意你,我回程想順便瞅你,才來得及救下你,否則你早散得一干二凈!你簡直是賭命,仙丹一日吞十顆?補過頭會出事的!你不但補過頭,還拿補過頭得到的仙力,渡給金烏卵?孵蛋有你這么心急的嗎?!金烏育子向來五十年起跳,況日是這類不成熟的蛋卵,沒專注個一千年哪能成功一一我踏進你屋子,你神形只剩一團光暈,我慌亂掏出玉瓶,將你收納進去……」
天愚連珠炮彈,轟得她頭昏眼花,索性直接睡死過去,換耳根子清靜。
再醒來,已經又是七個月后。
破財崽子說的沒錯,罵小孩這事,確實是講求時效。
她昏睡之前,老好人天愚難得一臉兇狠嚴肅,罵她罵到毋須換氣,七個月過去,他果真氣消,恢復慣常的慈眉善目,對她噓寒問暖,關懷備至。
時光不愧是憤怒的殺手,足以淡化任何火氣。
「為何要將我關起來?關在……仙池池底?」開喜看見守池獸「炫場」,由水牢外頭悠哉游過,故而有此一猜。
天愚亦在水牢外,同炫場一般的悠哉,道:「哦,這是月讀天尊所教,他說凡間一日無喜,則天下大亂,又說,與其費神替你尋找靈泉,皆不如仙池這處萬泉源頭,池水沾染你的喜澤,或成雨,或成雪,灑落四方大地,這樣,既能不中斷凡間喜源,你也能安心體養,一舉兩得。」
有人稱此為仙池,又別名喚作天池,而它真實原名,冗長艱澀,意喻深邃,難以記全,早已淪為課堂卷式上,一道專為難仙崽學徒的考題。
全仙界,能逐字不缺,完整道來仙池原名者,怕是不出五人,索性將它掐頭去尾,省略一百零八字后,才得出如此簡潔明了的貼心昵稱。
由天泉泉眼起始,先是一泓小清池,進而匯聚成河,再由河為湖,池水亦化為飛簾水瀑,滂沱傾泄,由「天上天」分布至下。
它行經之境太廣,難以細數。
每到一處,便會冠上新名稱,原因很簡單,若有兩名仙儕相約,晌午天池畦見,天池何其雄偉寬闊,怕是一位等在東天門,一位卻遙瑤在西天門,處處皆屬天池范圍,八百年也甭想碰上面……
于是衍生「仙池第一彎」、「仙池第九百九十九彎」、「天池飛瀑」、「天池升雷峰」這一類的區別地,方便仙友相約得更明確點。
無論何種形態,最初皆是世間至清至純之水。
天愚略頓,記起自己漏回了她的前一句問句,補充道:「至于將你關起來,還不是怕你醒后不安分,不好在池里泡著養傷!巩斎灰彩窃伦x建議。
開喜聽罷有感:「你有沒有覺得,月讀自從跟了那只小兇獸,性格也變差了?」這種泯滅良心的辦法,居然都能從月讀口中聽到,世風日下,神心不古呀!
「有嗎?我倒覺得,月讀天尊處事愈加明快利落了!固煊藓苁桥宸芟氤鲞@種省時省事又省力的好法子,真不愧是天尊。
相形之下,遇事便驚慌失措的自己,著實慚愧,當日抱住玉瓶,心急火煉地駕云騰霧,找月讀求救,想來好生汗顏。
「那我何時能出去?」開喜最關心的,當屬此事。
按天愚所言,她沉睡了三年半,乍醒又睡七個月,中途昏昏沉沉,不大記事,含糊度過四個月,好不容易神識清楚些,能與天愚拌拌嘴,算算也逼近五年光陰……
五年吶……
對神而言,不過是閉關修煉的區區零頭數字,可是,這樣的零頭數字,若換成行蹤成迷的時日,會教尋她之人多難熬、多折磨、多焦急……
話本子中,因誤會而離家五年的男人,返鄉時,孩子都會爬樹了!
天愚睨她一眼:「至少不是現在!挂膊唤o個明確數字。
她又問:「我的情況,多少人知道?」
天愚出兩根指頭,一根是他,一根是月讀。
「破財呢?破財知不知我在仙池池底?」
「為何要讓個孩子知道?」天愚不解。
破財隨開喜魔境闖蕩之事,從頭到尾天愚都不知曉,對兩人的甘苦情誼,自然不明了,只當破財是同族仙儕財神的寶貝曾孫,見了面時,會有禮數地喊他一聲「天愚爺爺」的好孩子。
「我能不能見見他?」開喜提出要求。
「那孩子,擁有一半窮神血脈,他若入仙池,凡間將增無數破財人!固煊扪韵轮,當然是拒絕了。
「不然好歹幫我傳傳話,他同我感情忒好,乖乖喚我聲「喜姨」,我五年沒消沒息沒露面,他會擔心吶!」
她還真不是怕破財擔心,而怕憂歌著急呀!
況且,也不知魔境現下情況,她想不起來最后字箋寫完了沒?
該交代的事,是否逐項交代完畢?
玄鳳可有平安送往魔境?
燭九陰眼珠的用法她提了嗎?
磨人的話本子,時常來這么一招—一極重要的紙箋隨風飄,緩緩掉落桌底,含淚遭人忽略,造就接下來無數篇章的誤解劇情發展,篇篇皆是鬼打墻……
她越想,越是面露不安。
天愚略回想:「他倒是真的來問過我兩回,有沒有你的消息,我當是孩子想找你玩樂,便隨口打發他回去了。」
所謂打發,當然是給孩子幾顆糖,叫他早些回家寫功課。
開喜額際一條小小青筋躍了躍:「……」
話本子里,專干壞大事的角色,果直存在于現實!
她眼前,活生生就是好大一只!
好極了,破財沒探得她消息,代表憂歌及狩夜定也無從得知,她等同于完完全全失聯、變成孵蛋孵到世間蒸發的第一位神!
開喜有些無力,無力于破財遇上天愚,真算破財倒霉了。
天愚性子太大而化之,又時常沒弄懂嚴重性而誤事,若純粹聊天談心,不失為好友人選第一名,但要托于重責天任,得憑憑運氣。
不過天愚是她救命恩人,于情于理,她還是很感謝他的,否則她哪還有命在這兒埋怨天愚的壞事呢?
感謝歸感謝,要是天愚肯再多幫一個忙,她謝意會加倍奉上。
「老友呀,你幫我向破財報聲平安吧?起碼讓他知道,他最最親愛的喜姨,仍安然在世!
然后破財就會主動向狩夜報平安,狩夜再向憂歌報平安,憂歌就會知道她真的很平安。
「……這也并非不行,但萬一他吵著要見你,當不是打擾你休養?」畢竟她現在……嗯,不太適合見人。
天愚倒是沒將最后這句說出口。
「破財很懂事,應該不會!归_喜對他頗具信心,自覺還算了解那孩子。
再怎么說,窮神一脈最出色的好苗子,同她入深海、闖魔境,見識過大風大浪、大魔頭老魔頭,處加九具金烏骨,已具備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好本領——
原來,信心崩塌,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原來,她沒那么自以為是地了解破財嘛。
原來,好苗子歸好苗子,當苗子還小,仍是一株難以控制的嫩苗子。
泰山崩于前,與一個孩子無關,自然甭變臉,但失聯長達五年的喜姨,終于有消息,比百座泰山崩塌更加緊——
破財的嚎啕大哭聲,哀哀懇求天愚帶他下去,沉在仙池池底的她,全聽得一清二楚了……
天愚正試圖跟孩子講道理:「仙池是不能擅自進入,它雖對修為有幫助,可我們神族一入仙池天泉水,渾身仙力便會給卸下,這是對仙池天泉水的一種敬畏及尊重,宛回到混沌初開,最純凈的初始——」
不愧是受騁的仙界進師之一,都什么時候了,還能給破財上課。
破財仍是哭,拗著不從,天愚聲音聽來很無奈:「簡單來說,你這種小神輩,下不到池底啦。」
「那為什么天愚爺爺就可以?」
「因為我有法器斷舍離呀,說到這斷舍離,來頭可不簡單,它是取——」
「天愚爺爺,借我!求求你!」
「呃不是,這個……」
「天愚爺爺……」
就天愚那種軟耳根子,不用深思也知道下場為何。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開喜看見破財佩戴斷舍離,一路泅到水牢前方,大眼淚汪汪瞅著她,可憐兮兮極
了。
「……喜姨?」可是他喚她的口吻,頗帶遲疑,不敢游向前一步。
「你來啦?」久未見到破財,她頗是歡喜。
「你真的是喜姨?」
她從崽子金眸里,看見滿滿的迷惑,有些好笑反問:「不然哩,我看起來像誰?」
「一個小老太婆!蛊曝斚肓讼,誠實回答。
「我像一個小老太婆——」她正欲笑斥他胡說八道,想象力太豐富,卻見自己伸出去的手背,上頭滿布皺紋,不若以前白嫩無瑕。
她一驚,將雙手全攤在眼前,前后翻看,想想定是自己在仙池里泡了五年,難免皺了些……
—綹雪白發絲,突兀地掠過她眼前,她本能一把握住,忘了拿捏手勁,太使勁拉,自己頭皮竟傳來扯痛。
這是……她的頭發?
她攏來整把發絲,撩到胸前察看,一根黑發都沒有。
「原來我傷得這么重……」她喃喃說,一直以為她聲音顯得蒼老沙啞,是身處池底,聽覺亦受影響的緣故,不曾細想……還有這層原因。
「……喜姨?」破財低聲喊,語氣間仍帶不確定,也不明白她在自言自語什么。
瞥見破財充滿憂心的小臉蛋,開喜趕忙先安撫他。
「沒事沒事,我真的是你喜姨啦!只是仙元受損,暫時變得有些不大樣,養個幾年就回來了,皮相嘛,又不重要,哈哈哈!剐Φ眯乃嵴l能知呀?
破財點點頭,無論喜姨變何模樣,看她還在自己眼前,笑著,說著,他好開心。
「魔境現在怎樣了?玄鳳可有派上用場?憂歌他們還好嗎?你快同我說說!」比起自己,開喜更關心這些。
聽見她這些問題,破財完全肯定她是喜姨無誤!
破財也積累了好多話想跟她說,于是,一開口,滔滔不絕。
他說了玄鳳初至魔境時,完全不會飛翔的事,體型也小得可憐,不怎么吃東西,憂歌他們如何費神養它、教它、照料它。
前兩年,玄鳳總算會飛了,也養大了些,就是白日里貪睡,時常來不及上工,加上還是只路癡,總是飛不到定點,教人頗為傷神。
還說了燭九陰的眼珠子,引來原主上門索過,那只燭九陰氣憤難平,質問眼珠明明是贈予天愚的定情禮物,怎會流落魔境?
一言不合便與狩夜打起來,一只神魔,一只老魔物,打了十天十夜,不分勝負,燭力陰撂狠話,擇日再來。
這些年,燭九陰就來了三次。
不過目前燭九陰眼珠,仍高懸魔境夜空,沒被拿回去。
破財還說,憂歌收回炤陽及幻陰之力,人便不常在魔境,浪跡四處。
聽說他去過仙界、走過冥城、逗留人間,到任何一個她曾經造訪的地方,尋找著她,即便僅僅一抹淺淺喜澤……
「原來是這樣呀……」這些年的空白,開喜總算補了個齊全。
「我要趕快把喜姨平安的事,告訴狩夜,魔主一定會樂瘋了,馬上飛奔來見你一一」破財急匆匆想行動。
「等等破財!」開喜立馬阻止他,破財一臉困惑,她支吾道:「你讓喜姨先想想,該如何告訴他們……」
「為什么還要想想?直接說就好了呀!大家都很擔心你耶!」破財理所當然回道。
「……喜姨現在這模樣,不想見人。」
尤其,不想見憂歌……不,想見他,卻不想被他看見。
話本子里寫得向來老套,毀容后的男男女女,拼命把自己藏起來,戴面具、戴頭紗、戴假皮、帶著包袱遠走天涯,被看見便是一輪風云變色,天崩地裂。
她總是一邊嚼嘴,邊嗤鼻,一邊笑著說:「有那么嚴重嗎?」
輪到自己時,才知道,這道坎,確實難以輕易跨過。
她揉揉眼,神色微懨,卻又強打精神,續道:「喜姨雖然不是靠臉吃飯,往常也非嬌俏水靈的美人模樣,但是……要用這副面容跟他重逢,心里還是有些疙瘩的!
她不想與憂歌并肩時,逢人便被問:這你曾孫子呀?生得真俊俏,老人家好福氣呀。
破財是孩子,大人兜兜轉轉的心思,不甚理解,自然不懂她的糾結,歪著腦袋瓜覷她。
「喜姨這么問你,若你剪壞了發,變成很蠢很呆的模樣,你會不會想等頭發重新留長了,再去見狩夜?」開喜簡單比喻。
這么說,破財便悟了,很認真頷首,頷了七八次之多。
頭發剪壞,對崽子來說,是忒大的事呀!
拿來舉例,淺顯易懂。
「反正喜姨也不算毀容,終有一日,能修回原本面貌,只是不知得修多久……」瞧瞧天愚,修了數百年,仍是老態龍鐘樣,她深深有感,自己前途堪慮呀。
破財單純道:「這種小事,我覺得魔主不會在意!
呀,他方才忘了向喜姨提,為了她,憂歌和狩夜也打過幾回呢——破財正準備補充,開喜已先想好了說詞,比他快了一步開口。
「你就這么同他說好了……我一切平安,尚須一段時日,才能去見他,至于得多長多久,我無法給個日期,若他愿意等我,我定會去找他,若他不愿意等,想另尋他人相伴,我不怪他。」
聽聽,自己心胸何等寬闊無垠,都能吞容百川水了。
然而個中滋味,天不知地不知,只有她自己知,多么的心酸苦楚。
「……這么說好嗎?」破財努力想將她那幾句話,背得半字不漏,好完整轉述可在心里默念幾回,都不認為這些話告訴了憂歌,憂歌會能多放心。
開喜給他一記堅定頷首,不改原有的答案。
「對了,千萬別告訴他,我變成了這模樣……」開喜越說,嗓音越虛軟,彷佛終于用盡回光返照之力,慢慢癱軟下去。
像個樹蔭下乘涼的老者,不敵睡魔侵襲,陷入一場后小憩的夢境。
任破財叫喚,也沒能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