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時刻,眾人齊聚偏廳進(jìn)膳,席間,有人閑來無事涼薄的提問。
有人搖頭,嘖嘖說道:“還能在哪兒?干完廚房的活,自然是磨朱砂去了,再不然,肯定是讓裘師兄帶在身邊,一塊上不凍泉去挑水!
“天師真的要讓他留下來?”
“是真的,昨兒個南海來的張師兄確確實實聽到天師親口答應(yīng)姓尹的小子能繼續(xù)留在太虛殿,可前提是,他不準(zhǔn)再開口閉口便是撈什子白茅道,也不許他再穿那身丟臉丟到十八地獄都嫌不夠的道衫!
“不會吧?天師究竟在想些什么啊?尹宸秋那小子根本是蠢材一個,怎么罵、怎么罰就是死腦筋,不肯變通,天師留他下來,根本是替眾人找麻煩!
“天師他老人家自有定奪,多說無益,與其有多余的心思搭理別人的閑事,倒不如早些學(xué)成出師,早些下昆侖,名震八方,呿……”
昆侖,度年如一日。
習(xí)術(shù)煉丹,畫符練劍,養(yǎng)靈欲仙,鎮(zhèn)日復(fù)習(xí)的課題不脫這數(shù)樣,只是貫徹實行的人多,但徹底體悟的人少,有人這么一待便是到老命終,有人則是半途餒棄,永不再作成仙大夢。
他日日許誓,不成頂尖,寧死不休,將所有的屈辱吞忍于腹內(nèi),皮肉發(fā)膚之傷當(dāng)作修行必經(jīng)之苦。
時間是痛苦的累積歷練,等他出師之日,便是所有人的災(zāi)難之日。
“動作麻利點(diǎn),不凍泉的水可是昆侖最神圣的甘露,半滴都浪費(fèi)不得,你挑好這桶后,先送進(jìn)殿內(nèi)讓天師取用,然后再把其余大桶注滿,之后送進(jìn)偏堂,聽見了沒?”裘姓道士指使一陣,伸個懶腰,輕蔑的譏諷,“我看你那副剛正不屈的樣子就想笑,做人做得這么虛偽,你不累嗎?咱們習(xí)術(shù)之人求的是修煉成仙,不是講求正義傲骨,連最簡單的御鬼術(shù)也不會,還敢上昆侖求道,自己都不害臊。”
瘦長的身影利落的重復(fù)汲水傾入桶內(nèi)的呆板動作,吃重的活干起來毫無停頓歇息。
不過短短半年,他的身高益發(fā)拔長,體魄也因為這段時日受盡磨練而精壯闊實了許多,站挺了腰脊都要高出眾人一大截,再也不復(fù)當(dāng)初上山時的薄弱。
“該不會是偷吃了什么丹藥……”裘璟邊估量邊咕噥,察覺他側(cè)眸回睞時,驀地愣了下,那太過峭深的眼色冷不防教人哆嗦,為了掩飾心慌,忿忿大喝:“還瞧什么瞧?!快把水挑好了,回去磨朱砂,干點(diǎn)芝麻綠豆大的活也要我來盯梢,真是浪費(fèi)我的氣力!
尹宸秋寒目凝睇裘璟將所有的工作發(fā)落、推諉給他之后,像個沒事人掉頭就走,不禁冷聲嗤笑,“作惡作得如此不堪猥瑣,也令我想笑!
傳說昆侖不凍泉便是人間瑤池,素有育化雪峰萬靈精獸的仙泉之美稱,上昆侖學(xué)道,一方面是求能更接近天界,一方面是這兒物物皆靈顯,不凍泉便是至要其一。
四季不凍的活泉,冰寒徹骨,浸入水面下的雙掌旋即凍得紅腫刺麻,不消片刻,兩只肘臂已是冷到?jīng)]了知覺。
明艷天光,萬籟爭鳴,他凝望平靜無波的湛湛泉水,雙手掬起甘霖,俯身欲飲。
“嘩!
一雙月牙色澤的柔荑越過寬肩,覆上訝然雙眸,伴隨熟悉的蘭香冉冉襲鼻,一個閃神,掌內(nèi)的甘泉滲透指縫,流回泉中。
他臭著臉扒下遮眼的素手,冷冷看著前方,“我說過,不準(zhǔn)你一聲不吭就出現(xiàn),你把我說的話都聽到哪里去了?”
敏兒蓮足迅捷的鉆到他的身側(cè),搓掌賠不是,“對不住嘛!我只是看你想事情想得出神,一時興起,想嚇唬、嚇唬你……”
“我今天沒空陪你玩!
“我知道!币簧矸埸S色紗裙的敏兒噘起小嘴,悶悶的瞪著那十多個等待注滿的水桶,“他們又欺負(fù)你了,是不是?那姓裘的真不是個好東西,明明是他的活,偏要扔給你做,根本是欺人太甚!
尹宸秋不予回應(yīng),重新捧水欲飲,不料,薄唇方碰著清澈涼意,便給一掌拍落。
“你做什么?”他怒瞪一再阻撓他飲泉的燦笑容顏。
“這水很涼,喝了會鬧肚子疼的,況且……”她略帶神秘的抿潤朱唇,扯過一只凍紅的手臂,似拉似牽,“來,你跟我到一個地方!
“別拉我……你想帶我到哪里?”
“等會兒你就知道了,我保證絕對不會讓你失望!
敏兒半推半拖,帶領(lǐng)他直朝不凍泉東側(cè)走去,沿著曲折彎道,繞過尚未消融的冰丘,她似乎對昆侖的地形很是熟悉,不時遙指這兒那兒有什么稀奇古怪的花草鳥獸,遼遠(yuǎn)空寂的千山萬壑回蕩著她的笑語,將枯燥的風(fēng)景點(diǎn)綴了融融春意。
不畏雪峰酷寒的她總是一身質(zhì)地薄軟的黃衫,任由長發(fā)散飛,摘一蕊桃花飾在耳后,花瓣綺艷蕾紅,襯映她燦爛的笑靨,宛若無憂無慮的仙子,總是在他失神之際冒出來,全然猝不及防。
“哪,你看!泵魞嘿康赝屏粟に汲錾竦捻犥|一把。
尹宸秋瞇起眼眸,橫了甜美笑顏一眼,踩過遍地虎爪耳草,兩處冰丘交界處凝聚大量冰椎,當(dāng)融冰時,自然匯成一條泉河,流入矮陷冰丘,經(jīng)年累月,逐漸形成冰晶圓湖。
他蹲踞而下,伸手潑弄一池清流,觸發(fā)蕩漾漣漪,須臾,紅腫刺痛的感覺漸漸舒緩,詫異的再探入另一手,原先左掌虎口處的淤青淡退,大大小小的舊時傷痕幾乎同一時刻消逝。
“這……”他被這般奇景震懾得不能言語,偏首,愕瞪身畔笑吟吟的黃衫少女。
“怎么樣?我就說絕對不會讓你失望吧!”太好了,那些礙眼的傷痕都治愈完全。她時常偷偷瞪著他一身累累舊疤新傷,徑自生悶氣,煩惱著該怎么把它們除掉,幸好祖奶奶告知了這一湖藥泉,往后她不必再面對他渾身惱人的傷。
“你怎么知道這個泉能夠治愈病痛?”
“它不能治愈病痛,只能治療外傷,但是如果長年飲用,便能達(dá)到養(yǎng)生延齡的妙效。是祖奶奶前些天偷偷透露的,除了你,我沒跟其他人說,你也不能告訴別人,我只告訴你一個,就你一個!
“傻瓜,我怎么可能會告訴那些臭黑茅?”他譏笑她天真。
她捏捏桃紅色臉頰,“對呵!我真笨!蹦切┏舻朗砍商炱圬(fù)他,一天到晚頤指氣使,要他干苦活,傻子才會把這么好的事告訴他們。
明媚雙眸波光一轉(zhuǎn),瞅著俯身取水啜飲的冷峻側(cè)顏。奇怪,算算也沒過多少日子,他的模樣卻起了不小的變化,初始單薄少年樣不再,體態(tài)拓寬延長變得精實碩壯,蒼白的膚色因為磨練而沉淀成淺麥色,容貌更加韶秀英挺,她幾乎快憶不起兩人初次相識的那個他。
有些陌生呀……
感應(yīng)到怔忡視線直盯著他的臉龐,尹宸秋霍地抬頭,攢起眉頭,“你在瞧什么?”
“瞧你的模樣,總覺得不太像你。”她傻氣的據(jù)實回答。
他失笑,“那是因為我長大了,你當(dāng)然會覺得我變了,人變得成熟之后,樣貌自然也會跟著起了變化。”
“喔……”她似懂非懂,猛點(diǎn)下巴。“不管你變成什么模樣,我都喜歡,因為你就是你,對不對?”
“人都是會變的,只是遲早的問題!彼难垌蓛魺o邪得令人不敢正眼相視,莫名的慌張焦慮倏地涌上心頭,他掩下眼睫,避開她晶澈大眸的凝視。
“可是我知道你不會。”敏兒沒有眨動眼睛,直勾勾的,象是要將他的面容刻進(jìn)眸心。
“為什么這樣說?”
“因為你答應(yīng)了我,你親口承諾過的呀!”
“你如何肯定那不是一時的戲言?”
“你說過,你許下的承諾絕對不會變,我相信你。”她的螓首愛嬌的枕靠著硬實寬厚的肩頭。
他一愣,斜睨著肩側(cè)的柔美芙顏,良久才輕輕戳開她滑膩的額頭,故作若無其事,慣常冷淡的警告,“別靠我太近!
按例,她揉搓著被冷血戳疼的額頭,嘟嘴喳呼,“靠一下都不行?你真小氣!祖奶奶老說讓我這么一靠頓時神清氣爽,就你嫌棄我,長得這么一副寬肩硬臂,本來就是要讓人靠的……”
“我的肩頭只有一個人能靠。”他掬起涼泉,繼續(xù)啜飲,不搭理她的撒嬌抱怨。
“是誰?”是她、是她,對不對?
“我的小師妹!彼麧M懷壓抑情感的回答。
敏兒正要掩嘴竊喜,頓時傻眼。
“小……小師妹?小師妹是誰?誰是小師妹?”
昆侖有這號人物嗎?怎么她從來沒聽祖奶奶提及?還是他弄錯了?
“一個你不認(rèn)識也不會認(rèn)識的人!彼嚨匾徽,意識到自己竟然不慎說出藏在最深處的心底話,倉皇的撇開頭,起身欲走。
不意,冰涼觸感圈住腕骨,他詫然垂首一瞥,竟是她的雪白柔荑。
“放……”
“除非你告訴我小師妹是誰,否則我不放!彼⒆託獾谋馄鹱。
“敏兒,你別鬧,快點(diǎn)放手!
她仰起泫然欲泣的臉蛋,煞是委屈的柔聲哀求,“宸秋哥哥,求求你告訴我,小師妹究竟是誰?為什么只有她才能靠在你的肩膀上?”明明他的身邊只有她守著,為什么小師妹能,她不能?
目光觸及她眼底凝聚的晶潤淚花,尹宸秋斂起眉宇,焦躁的撥掉緊攀著右臂的纖手,一聲不吭的掉頭便走,狠心的將她天真嬌憨的傻問拋諸腦后。
為什么?沒有為什么。
因為他的心里只容得下小師妹的模樣;因為他除了芙兒,誰都不要;因為只有芙兒才懂得他所承受的寂寞痛苦;因為……
好多好多的因為,每一句如同烈焰灼喉般吐不出口。
他的難受,根本沒有人懂。
她懂什么?鎮(zhèn)日不知憂慮,盡情享樂玩耍,老愛纏黏在他身前身后,說些夢幻言語,她懂什么?他憑什么要告訴她?
巨大的空虛吞噬了縹緲無依的心靈,當(dāng)他驟然回神時,驚覺人已置身太虛殿外面,迎落日云霞,嶙峋山脊遍雪連綿,余暉殘映血色一般染紅了他的容貌。
攤開雙掌,他自問,來這里究竟都學(xué)到了什么?
灑掃灶務(wù)挑水劈柴磨朱砂……這和原先在辛家學(xué)的有何兩樣?!
他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宸秋哥哥,你想好了嗎?”
又是那道熟悉的綿軟笑語,縈繞在耳畔、腦海,不時糾纏他,赫然回首,果真又是她。
黃衫娉影輕盈一蹬,躡手躡腳湊近軒昂身軀后方,略微抽尖的心型小臉漾動可人笑靨,靈巧身段恰似翩翩粉蝶,來時迷香襲鼻,去時殘影烙瞳。
刺眼的夕陽余暉促使他瞇細(xì)雙眼,瞪著就是不肯死心的少女。
“你來這里做什么?我不會告訴你小師妹是誰,你回去。”
“呀!”她很是納悶的蹙起黛眉,有點(diǎn)不甘心的悶聲道:“你在說什么?都好幾個月前的事,你還提,存心讓我難過是不是?一想起來,我滿肚子委屈。”
驀地驚憶,日月如流,待在昆侖無所作為的日子居然貧乏得教他忘了分辨逝去韶華,茫然讓記憶愚弄,擺了一道。
“宸秋哥哥,你到底想好了沒?”他傻傻的站了老久,就是沒個回應(yīng),只好不厭其煩的再問一遍,誰讓她是聰敏活潑的敏兒,嘻。
“你到底在說什么?”他森冷的口氣顯得不耐煩,泰半心神仍困滯在記憶片段。
敏兒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唉,我就知道你忘了。前兩天你不是說今晚要上玉珠峰采藥材煉丹?我問你,讓不讓我跟呢?”
她說過的話,幾時才能讓他牢記在心里?記性奇佳的他,怎么唯獨(dú)她說的話總是記不得呢?宸秋哥哥真是……
“隨你。”
他陪她玩耍的時間越來越多,話卻越來越少。偶爾,整整一日下來,幾乎是她在對著整座山峰自言自語,怪悶的。
敏兒以柔指代替梳子,順過及腰青絲,習(xí)慣了相隔一大段距離只能傻瞅他背影的角度,總是這樣,宸秋哥哥常在日暮之際恍神得厲害,若不是她適時喚醒他,恐怕三魂七魄要飄到幾海拔之外的渺渺紅塵。
“宸秋……”
筆挺身影倏地回首,側(cè)眼一瞇,“隨你高興,別老是為了這種小事來纏我!
“太好了,那今晚我們一塊上玉珠峰,聽祖奶奶說,那兒有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我懂的可比你多呢!沒有我陪著,你肯定會吃虧,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