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來時，他早早便在那里翻看雜志等候，同樣是上回那個座位。
一抬眸見了她，溫溫地打招呼：“請坐�！�
隨即，將menu遞往她的方向�！耙赛c什么？”
“都可以。”
“那就同樣來一杯熱咖啡——”
“呃，等一下，改成一壺?zé)峄ü�。�?br />
楊叔趙點點頭，讓侍者把menu收走。
“今天休假？”
“……”其實不是，她排休的時間是下個禮拜連休，但怕等太久，
會讓他誤以為她在借口拖延，所以刻意與同事?lián)Q了班，畢竟他行動不便，而這家店到了假日人潮不算少，平常日比較沒有這方面的困擾。
由昭明學(xué)長那里得知他想再見她一面的意愿，讓她有些意外，但想想也對，自己犯下的過錯，不要指望它隨著歲月掩埋，報應(yīng)早晚會來，無論今天他要說什么，她都已經(jīng)做好心理準備，承擔(dān)自己當年的輕率，所該面對的后果。
楊叔趙瞥了眼她正襟危坐的神態(tài)。“你不必那么拘束，我約你出來并無惡意�！�
為了一筆陳年舊帳，專程把她找出來罵一頓，未免太無聊。
見她愕然又困惑地揚睫，他不禁暗想，如果她認為他是專程來尋她晦氣的，何必答應(yīng)赴這個約？
喔，不，她是來受刑的。
楊叔趙有些好笑。
譚嘉珉愣愣地，望住他唇畔那抹笑意，淺淺地，幾乎看不見，但那的確是笑。他向來內(nèi)斂，情緒不會明顯地表露，但放松的五官容色、以及柔化下來的眼神，是在顯示他心情應(yīng)該還不錯。
她一直沒有告訴過他，其實他笑起來真的很好看，他應(yīng)該常笑的，只可惜，什么都來不及告訴他，只留給他，最糟糕的那一面。
侍者送上熱飲，她倒了七分滿，推向他�！翱Х群忍鄬δ悴缓�，喝點花果茶好了……呃，抱歉�！敝浪那檫�不差，一時便有些得寸進尺。見他目光瞥來，她立刻心虛地收回手。
楊叔趙沒說什么，將咖啡往旁邊推，向侍者多要來一個杯子，兩人靜靜地分享一壺?zé)犸嫛?br />
店內(nèi)冷氣開太強，喝完一壺?zé)犸嫞杂行┰S涼意冒上來。她看看窗外暖陽，柔柔光線由枝葉間篩落，像是誘人地在朝他們招手。
“我們?nèi)ネ饷孀咦吆貌缓茫窟@種天氣適合踏青……常待冷氣房對身體不好，你應(yīng)該多出來曬曬太陽……”發(fā)現(xiàn)自己一不小心又碎碎念，連忙打住。
所幸他也沒介意，只輕輕頷首同意。
他今天很好說話，就像剛認識他時那樣，溫順配合好脾氣的標準病人。
楊叔趙招來侍者結(jié)帳，出了店門，她將圍在肩上的白色披肩解下，覆在他腿上。入秋了，向晚時分還是會有些許涼意。
推著輪椅信步走向不遠處的小公園，后方始終有人隔著一段距離跟著他們，應(yīng)該是他的人，隨時等候協(xié)助。
楊叔趙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側(cè)首問：“這讓你不自在嗎？”
“我可以照顧好你，你不相信我嗎？”
信。至少那段時間，她就將他照顧得很好。
細心、體貼、觀察入微，很多事情他不說，她都能自己察覺出來，他甚至驚訝過這副纖纖細細的體態(tài)，力氣竟不輸男人。
“抱歉，我習(xí)慣被“監(jiān)看”的日子了，忘記別人應(yīng)該會不自在�！彼质疽庵碓谠幍群�，拉回目光直視遠方。
即便如此，她還是聽出語氣中淡淡的自嘲意味，以及眸心，不及掩去的涼寂。
“你……這段時間過得好嗎？”明知這話由自已來問，顯得格外諷刺，還是忍不住問了。
除了監(jiān)看與被監(jiān)看以外，他大部分的生活呢？
他說過，會試著讓自己活得很自由，不局限這小小的輪椅空間里，可是她看到的，似乎不是如此。
他……不快樂嗎？
他靜默著，沒搭腔。
譚嘉珉在一處樹蔭前停下，繞到他前方，往盤踞的老樹根上隨意一坐，毫不在意長長的白色裙擺沾了塵土。
“你——介意我替你按按腳嗎？”他的腿全無活動力，偶爾按按，活絡(luò)血路，對他有益無害。
“職業(yè)��？”反正不是第一次了，楊叔趙沒多做矜持，兩手一攤，隨人擺弄。譚嘉珉幫他撩起褲管，脫了鞋襪，再將他的小腿擱在自已腿，才著手按了幾處穴道，便覺氣血郁結(jié)，如今不必他回答，她也能肯定，他很不好。
他的護理師難道都沒有好好照看他的身體嗎？
她連忙低下頭，假裝專注以掩飾微紅的眼眶，與淡淡涌上心房的酸楚。
當初離開時，她有多舍不得他，這些年始終懸念，總想著他好不好……
“我離開醫(yī)院了喔！”既然他避不談已，那她便說說自已的近況，試圖以輕快的語調(diào)重新開啟話題。
“現(xiàn)在在一家中醫(yī)診所上班，雖然待遇沒有大醫(yī)院好，可是看多了生老病死，說實在的，心理素質(zhì)要很強，每送走一個病人，就要難過好陣子，有一床照顧了一年的癌癥病童走了，我整整難過了三個月，每次經(jīng)過那一床就想起他，太難挨了，我受不了。護理長說，我太感情用事，適合當醫(yī)護人員，所以后來，在送走一個夸我很乖巧、說要收我當干女兒、還要把她兒子介紹給我的婆婆以后，我就辭職離開了。不過去靈堂上炷香時，倒真有見到她那個在國外讀書的兒子�！�
“后來呢？”
“后來我就在現(xiàn)在這家中醫(yī)診所待下來了�！�
“我是說，老婆婆的兒子，怎么樣？”
她訝笑�！笆裁丛趺礃樱咳思也攀藲q，婆婆開玩笑的，你還當真？我要有對象，還會去相親嗎？”
“為什么要相親？你很急著結(jié)婚嗎？”
“……有一點吧�！�
“為何？”如果他沒記錯，她目前也才二十六歲，以她的條件，應(yīng)該不少人追，怎么也想不出急著定下來的理由。
問余昭明，對方只簡單說了“家庭因素”，這范圍太廣泛，想要深入追問，對方卻叫他自已來問她，如果她愿意讓他知道，就會說，否則也不便多言。
“家里急著把我嫁出去，賺點聘金貼補家用啊�！彼腴_玩笑地回答。
這點倒與余昭明說的“家庭因素”不謀而合。
“譚嘉珉！”她這調(diào)笑口吻，讓他一時無法確認話中真?zhèn)巍?br />
“是真的。我爸媽很早就過世了，我從小寄住在叔叔嬸嬸家，今天他們要為兒子籌措創(chuàng)業(yè)金，我不能說不，至少他們讓我免于流落兒童之家，這點恩情不能不還。我后來想一想，還了也好，同樣的話聽十幾年也很膩，不想再被人情索掐住脖子，一輩子背負沉重壓力，無法自由呼吸。”
原來，她與他一樣，都是不自由的人，他是身體上的，而她，是心靈上的。
“有什么差別？把自己當成商品賣了，只是從這個龍?zhí)短搅硪粋�虎穴。
“不一樣。我沒打算隨隨便便把自已賣掉，不是合意的男人，我不會嫁。
找到什么？后頭音量輕不可聞，他一時沒能捕捉。
“不提你叔嬸。你呢？你自己又想在婚姻里，得到什么？”
“溫暖�！彼胍矝]想。
很簡單的兩個字，卻是她十幾年來，深深渴求的。
她那么聰慧的人，怎會做這種蠢事？
“我……”聲音弱了弱�！拔抑皇窍朐囋嚳�，能不能找到……”
對別人而言，再尋常不過的家庭溫暖，她從來沒有過，有好多次，總是在夜里幻想，如果她有家，會是什么樣？
叔嬸這兒，她只是寄居者，一直都不是家，她感受不到家的溫度。
她從來就不排斥婚姻，甚至是渴望的。
所以嬸嬸問，她便順水推舟，離了那個家對她來說也未必是壞事，她想自已去建立屬于她的溫暖小家庭。
和一個……讓她心動，也讓她溫暖的男人，彼此依偎，相互取暖。
然后，昭明學(xué)長說，有個人或許符合她的需求。
那個男人，因為一場意外從此不良于行，很多年了，看了無數(shù)醫(yī)生，動過無數(shù)次刀，或許——輩子也好不了，但是一個條件優(yōu)異的天之驕子，人生才正要開始，突然由云端跌落谷底，卻不曾性情丕變、不曾怨天尤人，更沒有變得暴怒焦躁，他只是用了長長的時間沉淀心情，平靜地接受了現(xiàn)實，以及調(diào)整步調(diào)后的人生。
這樣的男人，心理素質(zhì)有多強大，自是不用多說。
不夠溫暖、不夠堅毅、不夠堅強的男人，做不到。
她想，那一定是個很溫柔、很美好，也很了不起的男人，昭明學(xué)長形容的模樣，太像她埋藏在記億深處的某個人，隱隱觸動那不敢面對的疼痛，與遺憾。
于是，她答應(yīng)見上一面。
豈料，競無巧不巧，正是同一個人。
楊叔趙靜默著，一直沒搭腔。
“好了�！彼柭柤�，扯開牽強的笑意�！艾F(xiàn)在我最糟糕的一面也讓你知道了，扯平�！�
她以為，他問這個，是想揭她瘡疤嗎？
“嘉珉，你以為，我今天為什么找你出來？”
她搖搖頭�！拔也恢馈Ｄ悻F(xiàn)在要說了嗎？”
楊叔趙沒回答，抬手將腳由她腿上挪回輪椅踏板，低頭穿好鞋襪�！捌痫L(fēng)了，回去吧�！�
譚嘉珉滿肚子疑惑，推著輪椅往回走，將他交給那位年輕助理。
“需不需要送你一程？”
她搖頭�！安挥昧�，我習(xí)慣坐公車，你自己回去小心，要好好善待自己。有空的話，多推他出來走走，吸收芬多精，心情會比較開朗。”后半段，是說給助理聽的。
她沒取回披肩，彎身將稍微滑落的一角拉妥，起身要離開時，他冷不防開口：“我只是發(fā)現(xiàn)，原來我們要的，是一樣的東西�！�
“什么？”她愣了愣，一時沒能接上思緒。
他撫了撫披肩，感受那滑過指腹的溫軟觸覺�！澳悻F(xiàn)在的想法，還是跟四年前一樣嗎？”認為他無法趕上她的步調(diào)，難以同行？
“沒有……”她艱澀地道。該如何告訴他，她沒有那樣的意思，能不能，就忘了它、當它不存在？
“我問過昭明，他說你知道我的情況，還是答應(yīng)來赴約，這表示，你并沒有那么在意雙腿殘疾這件事。那么，如果是我，可以嗎？既然是一樣的，為什么不能彼此依靠，相互取暖？”
她完全傻住了！
她沒有想到，他會對她提出這樣的要求，在他們之間有過那么不愉快的過往之后，他還是愿意……
她張嘴，啞著聲，吐不出話來。
他讓她……覺得好羞慚，在他面前無地自容……
“你自已好好想一想，不必急著答覆我。”
他先行一步，而她站在人行道旁，呆怔著，無法移動。
久久、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