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是衛(wèi)珩在寨子里的居處,靠墻璧的大床上頭躺著上官沐,大夫剛為他治好傷,正在外頭熬藥,藥味傳進屋里,讓人眉心微蹙。
衛(wèi)珩坐在床邊,靜靜觀察看,他對上官沐不熟,多數(shù)的看法均來自先帝。
「王爺回京,所圖為何?」
「我要父皇駕崩的真相。」上官沐嚴肅回答。
他是父皇最寵愛的兒子,從小被父皇帶在身邊養(yǎng)大,有人說父皇不打算賦子他重任,只想拿他當孫子呵護,他不在乎這些流言,也根本沒想過要登上那個位置,比起皇位,他更在乎親情。
「先帝年邁,身子支持不住了!
「不,父皇是被三皇兄害死的,三皇兄野心大,下毒害死父皇,我必須告訴大皇兄,讓他替父皇討回公道。」
衛(wèi)珩目光微凜,凝聲問:「此話是誰告訴王爺?shù)??br />
先帝有八個兒子,至今仍然存活的有老大、老三、老四、老五和老八。
老大上官謙的母妃出身不高,多年前已經(jīng)過世,在上官謙登基之后被追封為太后,如今坐鎮(zhèn)慈暉宮的元禧太后是先帝皇后,育有二皇子與四皇子,其中二皇子不幸早夭。
老三上官榮是個諸事不管的閑散王爺,生母雖身分顯榮,他卻因才能平庸,行事糊涂,不受先帝待見。
老四上官靖從小就能力出眾,才智品行皆屬上乘,頗受先帝重視,孰料上官謙買通龍安寨的頭頭,在他出皇差返京的路上攔劫圍困,重傷了他的脊梁骨,從此癱瘓在床,只能靠輪椅代步,幸而上官靖天性開朗堅強,傷殘并沒有毀了他的心志,雖然蟄伏起來,卻不曾放縱自己。
老五上官健跟上官謙一樣母妃不顯,能力也與上官謙不分上下,在上官靖退出皇位爭奪戰(zhàn)后,他漸成氣候,有不少官員愿意支持他。
老八上官沐是先帝最小的兒子,也最得圣寵,他與幾個哥哥年紀相差甚遠,先帝駕崩時才十二歲。
他從小便展露出令人贊嘆的天賦資質(zhì),倘若先帝再多活幾年,即便上官靖未癱瘓,龍椅或許也輪不到他?上]有如果,上官靖就是癱瘓,先帝就是病得太重,尚未有任何后盾的上官沐根本不是上官謙、上官健的對手。
先帝為保全上官沐,賜予他沐王封號,讓他早早帶著母妃淑太妃到封地,臨行前還下旨命他未滿十六之前不得回京,此舉是要他在有自保能力之前遠離危險,沒想到他卻擅作主張返京。
先帝早看岀上官謙是個心胸狹窄、性情苛刻、毫無遠見之人,把國家交到他手上,不出幾年必會民怨四起,若上官謙不肯遵守禪位的承諾,屆時上官沐便能高舉起義的大旗,一舉將上官謙趕下王座。
只是上官沐怎會想要上官謙為先帝討回公道?莫非他不知道禪讓之事?
過去虎賁衛(wèi)是皇帝的刀,刀口只向別人不會朝自己,因此衛(wèi)珩從未在宮里埋過棋子,但找到遺詔了解先帝心意后,他開始在宮里培養(yǎng)自己人。
兩個月前,他在宮里的人告訴他,上官謙收到消息,直指遠在封地的上官沐蠢蠢欲動。上官沐年紀小,封地偏遠,加上先帝臨終遺詔并未對外宣揚,楚家又滿門被滅,上官謙早沒把上官沐當正經(jīng)對手看待,即便沒找到遺詔讓他有些不安,但等上官沐長大,自己早就把龍椅坐穩(wěn),因此便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誰知前幾天宮里又接到逍息——上官沐已知遺詔一事,正快馬加鞭前往京城。
上官謙大怒,砸壞一方端硯。
但那不過是近幾日的消息,就算上官謙派人劫殺,也就是這三五天的功夫,可上官沐的侍衛(wèi)卻說打他們一出封地,就不斷有人對他們出手。
重點是,上官沐聽到的消息是上官榮殺先帝,而上官謙得到的消息卻是上官沐知悉遺詔內(nèi)容,這代表背后必定有人在操縱,那個人是誰?目的為何?
是想要上官沐的性命,還是想借由上官沐之死將遺詔扯岀,點出上官謙的帝位名不正、言不順?
若真是如此,最終受益的會是誰?
衛(wèi)珩擰眉望住上官沐,一字一句緩聲道:「王爺受人愚弄了!
「你是說……」上官沐皺眉。
「王爺安心在這里待上一段時間,先把傷養(yǎng)好,下官會把王爺該曉得的事一一告知。」或許他可以利用這件事讓上官沐長留京城,畢竟上官沐的封地實在太過偏遠,他總有顧不到的時候,倒不如讓他待在京城,他好隨時保護。
更重要的是,既然有人插手,上官沐就別無選擇,他必須提早長大。
從屋里退出來的時候,衛(wèi)珩順手抱走旁邊的蘭花,把它放柜子上,轉(zhuǎn)頭,他看見楚槿趴在桌上睡覺。
看來她是真的累了,章玉芬的來信中多次提到她不知道有多沖多拼,就沒見過這么好勝的女子。
好勝?依他看是倔強吧。衛(wèi)珩在心中嘆了口氣。
他走到桌邊,推推楚槿,她睡得不深,一下就醒了。
「我可以回去了嗎?」楚槿抬頭,張著惺忪睡眼問。
幫忙找到人之后她就想回去了,可他不讓,說是山路危險。
拜托,她不就是一個人上山的,哪來的危險,尤其在知道詛咒之山根本是子虛烏有的謊言之后。
她終于弄明白了,原來這座山后頭還有另一座山,衛(wèi)珩在兩山中間建起寨子,藏著一支軍隊,和一個「非常邪惡」的組織——不能怪她有偏見,她小時候不乖,娘都是用虎賁衛(wèi)嚇她的。
在寨子建立、有軍隊駐守之后,衛(wèi)珩派人化妝成鬼定時巡山,但凡有百姓敢踏進,就把人嚇得屁滾尿流,從此詛咒之說便甚囂塵上。
衛(wèi)珩做事謹慎,為了把軍隊偽裝成良民,還找來士兵的爹娘妹妹老婆同住,但畢竟人數(shù)懸殊,只要心細一點,多少能夠看出破綻。
試問哪個村子里頭青壯年人口能夠占上九成?還一個個人高馬大,看起來就是混跡江湖的?
見衛(wèi)珩遲遲不回答,她又補上一句,「再不回去,娘會擔心!
衛(wèi)珩噗哧笑出聲,她真把章氏當成娘了?難怪衛(wèi)愛幾個會揶揄衛(wèi)忠。
「喊娘喊得這樣順口,怎么一句珩哥哥就喊得結(jié)結(jié)巴巴,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嗎?」
撇撇嘴,楚槿低低道:「男女有別!
「衛(wèi)忠還沒成過親呢,你不也拽著他的手臂!购冒,他承認這話說得有些酸。
「哪能一樣,他是爹!箵钢种,她很感激有衛(wèi)忠和章玉芬這對爹娘彌補了他們姊弟對家庭的渴望。
她更明白真正該謝的是衛(wèi)珩,也知道不該繼續(xù)麻煩他,但他對她的多方設(shè)想、縱容,讓她習慣對他予取予求。
這不是良好品德,可她改不過來,總是在他身上尋求安全感、對他事事依賴,即使她早就分辨得清清楚楚他不是那個衛(wèi)珩。
他低低地說:「我很羨慕!
「嗄?」她聽懂。
「我安排的人都成了你的自己人,只有我,還是外人!
這話真不對味兒,聽起來像深閨怨婦似的,衛(wèi)珩心中暗暗嘆息,好糟糕,他竟在小丫頭面前失去沉穩(wěn)。
「誰說你是外人,你不是,你是我最依賴的人!」一急,她把心情脫口而出,等回過神,她害羞地低下頭,想把地上看出一個洞,以便將自己埋進去?
衛(wèi)珩先是一愣,然后笑容在臉上逐漸擴大,原來不對味兒的話可以釣出她的真實心意?那么就繼續(xù)不對味兒吧。
「小丫頭,說謊是不道德的!
她憋紅了臉,半晌才擠出一句,「我不說謊的!
「可我想不出來,你到底依賴我什么。」他故作苦惱。
抬眼看見他的惱,她也跟著苦惱起來,吸氣吐氣好幾回才開口,「我原本想要獨立,不想依靠任何人,但你老是橫插一腳,我的生活里到處都有你的手筆——孫婆婆讓賀老板跟我買花,是你給曉進哥哥的指示;一只玉鐲能賣到三千兩的法子是你告訴爹的;娘到處請托都沒有人愿意賣的田地,是你出手的。
「我本以為能夠做岀一點點成就、能養(yǎng)家活口,是因為我夠勇敢、夠大膽,后來才發(fā)現(xiàn),不是的,我之所以大膽,之所以不怕把事情做錯、做壞,是我心里明白,就算做壞也無所謂,因為你會跟在后頭收拾,你是我大膽的理由,是我勇敢的憑借!
衛(wèi)珩很想為她這番話喝彩,怎么辦,他心里的得意多到快要裝不下了,喜悅像雨后春筍般不斷冒出來。
他終于學會了,原來和小孩子對話就該用小孩子的方法,想要挖出她的心事,不可以用他使慣的爾虞我詐、冷面驚嚇法,她的真心不是詐出來的,而是哄出來的。
十五歲考上進士,他沒有這么高興,進翰林院、虎賁衛(wèi),他也沒有這么得意,他以為自己這輩子很難暢心快意,沒想到成為她勇敢的憑借,讓他覺得自己很有成就、很偉大、很……快樂。
他非常樂意當她的后盾,被她依賴。
「不必害怕章氏罵你,我會陪你回去!
「好!
「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到這里來找我,我不在的話,會有人給你傳話!
「好!
他喜難她一句句應好,喜歡他給的好處她滿心歡喜地收下,這才是「自己人」,沒有客套,不必不好意思。
「我有件事想請你忙!
「什么事?」
「幫我把這盆蘭花養(yǎng)好!顾压褡由系奶m花搬到桌子上。
這種蘭花她沒見過呢,楚槿好奇地彎下腰問:「嗨,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猴面蘭,你聽過嗎?我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的!
「你看起來不太好,不舒服嗎?」
「我快熱死了,那個蠢爺兒天天把我放在窗口曬太陽,你能不能給我喝點水?」
蠢爺兒?楚槿一個沒忍住,噗哧笑岀聲,她瞄了衛(wèi)珩一眼,連忙捂住嘴巴,回答道「行!
拿起桌上的水壺往土里澆,猴面蘭滿意地喝足水后,笑道:「謝啦!
她壓低聲音問:「蠢爺兒想讓我把你帶回去養(yǎng),你愿意嗎?」
蠢爺兒?衛(wèi)珩額頭滑出三道黑線,蘭花是這么說他的?
「愿意愿意,跟著他,我肯定活不久!购锩嫣m口氣急切,惹得楚槿又想大笑三聲。輕輕撫摸葉片,楚槿道:「我會好好待你,絕不會把你放在窗口曬太陽。」
幾句話說得衛(wèi)珩頭上黑云罩頂。
和蘭花談完,楚槿抬頭對他說:「它愿意跟我回去:所以現(xiàn)在我們要回家了嗎?」
「嗯!顾麘,轉(zhuǎn)頭瞪了那蘭花一眼。
猴面蘭似乎也被他嚇到,身子抖了抖。
衛(wèi)珩打開柜子,從里頭拿出兩本書塞進懷里,率先走出去。
衛(wèi)珩的居處在寨子右后方,一路行來,可以大致看清夢寨子的格局。
寨子隱身在兩座山中間,前面是百花村民口中的詛咒之山,后面是臥佛山,之所以名喚臥佛,是因為山形像斜倚的佛陀。
這里的房子密密麻麻地蓋了幾十行,每一行有二、三十間宅屋,格局都是三合院。
有一戶人家的屋門敞開,楚槿從外頭望進去,看見院子里有木人樁、梅花樁,還有一排兵器,以及用來練習射箭的靶子。
這樣的地方,只要爬到樹上往下看,就可以發(fā)現(xiàn)不是普通村莊,也或許是因為這樣,寨子里才沒有種上樹吧。
寨子外頭環(huán)繞著一塊塊的田地,秋收將至,田地里的稻子一片黃澄澄的,蔬菜長勢也極好,外圍靠近田地的地方養(yǎng)了不少雞鴨豬牛等牲畜,若不仔細瞧,還真能唬得了人。
衛(wèi)珩居處后方有個不小的暖房,聽說剛蓋好不久,可以在里頭種上菜蔬,冬天餐桌上便不會缺少青菜。
楚槿進寨子之后,衛(wèi)珩沒讓人拘著她,還允許她到處參觀、到處問,并暗示「村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因此該曉得的事她全明白了。
「我以為先帝過世后,虎賁衛(wèi)就解散了。」
衛(wèi)珩淡淡一笑,上官謙倒是想把虎賁衛(wèi)給挖出來,以利己用,問題是他連頭頭是誰都不曉得,上哪里找?
最近他突發(fā)奇想,想組織起自己的虎賁衛(wèi),可惜他識人不明,找了林成泰那個傻瓜來帶領(lǐng),想也不必想,到最后上官謙的虎賁衛(wèi)只會淪為一個吃錢、唬人的機構(gòu)。
「沒有解散,依舊在運作,只是不為皇帝做事,行事必須更隱密些。」
「沒有皇帝的銀子,你們能自給自足嗎?」
「沒看見嗎?我們種田、種菜、養(yǎng)雞鴨,餓不死人。」
「你當我是傻子?虎賁衛(wèi)是什么樣的組織啊,只要吃飽喝足就能喝令他們?yōu)槟阈?」楚槿撇嘴?br />
衛(wèi)珩淺笑,看來她比林成泰聰明了不只一點半點。
走到寨子前頭,已經(jīng)有人拉來馬車,不打算直接穿過詛咒之山回到百花村,衛(wèi)珩寧愿多繞點路,繼續(xù)維護詛咒傳說。
衛(wèi)珩將楚槿扶進馬車,自己再坐上去,安置好后,他接續(xù)前面的適題。
「虎賁衛(wèi)這個組織比你想像的更大,早期確實需要先帝的小金庫來支持,但先帝過世后為了不讓虎賁衛(wèi)斷糧,我開設(shè)不少酒樓飯館、客棧青樓賭坊,連茶行布莊都開!鼓切╅_鋪子的錢都是用他娘的嫁妝換來的,直到現(xiàn)在,他還欠屬下不少月銀,幸好他們夠忠心,沒有人打算轉(zhuǎn)投他人麾下!搁_這些店鋪除了賺錢之外……」
「更重要的是消息傳遞!钩冉釉挕
衛(wèi)珩微詫,她居然知道?
他的眼神讓楚槿很得意,這都是她從電視里看來的,天曉得她有多迷戀古裝劇。
「對,有足夠的消息才能做出正確判斷,以利我們接下來的行動!
「現(xiàn)在虎賁衛(wèi)不為皇帝做事,那是為誰?」話才剛問出口,她立馬發(fā)現(xiàn)不對,急忙捂住耳朵低喊,「別告訴我,我不想聽!」
好奇心會殺死貓,對虎賁衛(wèi)好奇,說不定她都能殺了。
哈,聰明!可惜已經(jīng)來不及了,從他決定讓她忙找上官沐的時候,就沒打算讓她置身事外。
握住她的肩膀,他低下頭,看著楚槿快要縮進脖子里的腦袋,笑容更盛,不管她聽不聽,他都會回答,「現(xiàn)在的虎賁衛(wèi)是為沐王做事!
先帝沒把手上的刀交給當今皇上,卻交給沐王,這代表……倒抽口氣,她猛地抬頭。不對啊,她的手還捂在耳上,怎么能聽得這么清楚?
松開手,她滿面驚惶地看著自己掌心,微張的小嘴像被塞了包子似的,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笑得像只狐貍,小小聲地為她解惑,「傳音入密!
楚槿氣急敗壞的又跺腳又捶他的胸,不滿地直嚷嚷!改阍趺纯梢赃@樣,我又不想聽,虎賁衛(wèi)不關(guān)我的事,我只是個弱女……」
她快發(fā)瘋了,但他不給她機會瘋,握住她的手,一把將她拉進自己懷里,這次沒用傳音入密,就在她的頭頂上說話。
「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虎賁衛(wèi)的一員了!
嗄?不、要、!她很善良、她很可愛、她很招人愛,她不要當大壞蛋,不要當皇帝的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