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戴了副南珠耳環(huán),品相不差、是萬珍坊出來的,價值千兩,她的發(fā)箍也是珍珠串成的,一樣出自萬珍坊。
能買得起萬珍坊的首飾,家資必定豐厚,若她沒說謊,父親確實是當(dāng)官的,這樣的家世怎會讓她拜在溫梓恒門下?
身為女子最重名聲,像她整天在男人堆里混,哪來的名聲?
抓起幾顆珍珠,圓滾滾的珠子在掌心滾動,這些是南方剛送上來的,每顆都有鴿子蛋大小,是難得一見的珍品……如果串起來戴在小章魚身上,會不會變成得道高僧?
想到她脖子戴上這么一串,他忍不住揚眉輕笑,可惜笑容沒有維持太久,當(dāng)目光落在澆了火漆的信封上頭時,凝結(jié)。
三年前,有人看不慣他在北疆過得太舒服,便說動上頭令他前往楠州平亂,那時他才十四歲,就背上將軍名頭,而到了楠州,他面對的是一群不服自己的老將官、一場難以打勝的戰(zhàn)役,那景況擺明不是讓他去辦差,而是讓他去送命。
他足足走了三年,他的赫赫戰(zhàn)功、他忠心耿耿的下屬……都是用身上一道道傷痕換來的,然而這時又一道圣旨命他回京。
他想盡辦法避開麻煩、表明心跡,他一再明示暗示,表明對豐厚家業(yè)不感興趣,哪里曉得他不惹事、事情非要惹到他頭上。
他才回來多久,結(jié)交的,明里討好、暗中使壞的,跟蹤的,安插眼線的……沒有一天消停,讓他想著,要不再尋個理由出京?
那些人招惹他的原因怕是他在楠州立下的彪炳功業(yè),已經(jīng)令人心生不安,非要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盯著了吧。
所以呢?等著挨打?
這不是他的作風(fēng),他更習(xí)慣讓自己立于不敗之地,該是建立勢力的時候了,因此他需要錢,非常非常多的錢。
打開帳冊,短短兩刻鐘,他將帳冊看過一遍。
今年的珍珠,又替他賺進(jìn)幾十萬兩收益。
楠州是京城官員眼中的化外之地,但經(jīng)過梁知府的大力改革,楠州不但稻米能一年三熟,又種上大面積的甘蔗和花生。
至于近海土地,土壤含鹽量高,無法種植作物,因此劃出大量鹽田,經(jīng)過數(shù)次蒸曬,制出來的鹽又細(xì)又白,不僅能供應(yīng)全國百姓,還能作為與其他國家談判的籌碼。
而他一面整頓軍紀(jì)打壓南蠻,一面與梁知府通力合作,如今的楠州已是一番新氣象。
他的運氣不差,過去三年楠州風(fēng)調(diào)雨順,而他收攏兵權(quán)、戰(zhàn)事一帆風(fēng)順,更幸運的是還結(jié)識一名癡人——白立蟶。
白立蟶是個奇人,當(dāng)梁知府廣推魚蝦養(yǎng)殖時,他滿腦子想著,若魚蝦能養(yǎng)得活,那么產(chǎn)珍珠的海蚌是不是也能養(yǎng)?他不只想還親自試驗了,花掉所有身家,卻沒有太大收益,更被周遭的人排斥嘲諷。
所有人都當(dāng)白立蟶是瘋子,他卻覺得白立蟶的想法有趣,給了對方一筆銀子,讓對方專心研究養(yǎng)殖珠貝。
皇天不負(fù)苦心人,白立蟶成功了,他開了萬珍坊,銀子嘩啦啦流進(jìn)來,而他當(dāng)初資助白立蟶,能夠坐收紅利,只是……既然要建立勢力、組織暗衛(wèi),他需要更多的錢,所以……再開個什么鋪子好呢?
門板輕叩聲忽然傳來,他淡淡道:「進(jìn)來!
穿著一身黑衫的蘇喜進(jìn)屋,正要跪下回話,寧承遠(yuǎn)揮揮手道:「免了,說,探到什么?」
「小姑娘名叫章瑜婷,父親是七品縣令章政華,母親方氏出身商戶,家中尚有兩名庶妹……」蘇喜將查到的結(jié)果,細(xì)細(xì)報予主子。
「七品芝麻官的俸祿,竟能在葫蘆巷買下五進(jìn)宅子?那得多貪?」
「這倒沒有,能買下大宅院是方氏的功勞!
「這話怎么說?」
「章家祖輩也是經(jīng)商,外人都道留下大量田地屋產(chǎn),是個名符其實的富戶,事實上,章老太爺過世得早,章老夫人并不擅長經(jīng)營,生意上屢屢出錯、賠掉大半家業(yè),再加上供章政華念書,早就揮霍得差不多。
「幸好章老夫人為章政華訂下方氏為妻,方氏于經(jīng)商上頭頗有手段,嫁入章府后,便接中饋,幾年經(jīng)營下來方有如今這番光景。說穿了,如今的章家是方氏在養(yǎng)著,否則憑著章政華,在京城地界想買個二進(jìn)宅子都難!
婦人撐家?所以那丫頭的性子肖了母親,才會這般特立獨行?
寧承遠(yuǎn)沉吟著又問:「章政華是個怎樣的人?」
「會念點書、擅長考試作文章,至于在做官上頭,膽小、平庸、不敢承擔(dān)責(zé)任,只求無過,不求有功,已經(jīng)當(dāng)十年的縣令,想再往上升怕是困難!
「章瑜婷是他唯一的嫡女,肯定寵上天了吧?」
「這倒沒有!
「沒有?」
「比起嫡妻,章政華更喜歡姨娘柳氏,愛屋及烏,因此更疼愛三女,他不喜章瑜婷,教養(yǎng)上便也不上心!
寧承遠(yuǎn)猜測道:「于是任由她在外頭玩樂,半點大家閨秀模樣都沒有?」
「稟主子,不完全是這樣子。」
「不然?」
「章瑜婷出生時身子骨羸弱,三歲之前,方氏帶著女兒到處求醫(yī)拜佛,京里大夫都說她長不到十歲,既然活不了,便任由方氏寵著溺著,權(quán)當(dāng)憐惜方氏一場,若非碰到溫大夫,章瑜婷或許早就沒了,可人是活下來了,過去多年的寵溺已讓她任性驕縱,令長輩不喜!
任性驕縱?這話過了,小章魚是比較不懂避嫌,但活潑開朗,與人相處融洽,濟(jì)生堂里里的伙計都挺喜歡那個丫頭,哪里就任性了?胡扯!
「章府上下無識人之明!箤幊羞h(yuǎn)輕哼。
蘇喜不懂了,主子爺一下子嫌棄章瑜婷不夠大家閨秀、一下子又道旁人無識人之明,主子到底是喜歡那丫頭還是不喜?
猶豫片刻后,他大起膽子道:「但那丫頭確實膽大妄為,屬下親耳聽見,她竟勸母親與父親和離……」
啥!她居然敢干這種事,天底下當(dāng)兒女的,有誰比她更大膽?太……有趣!
寧承遠(yuǎn)最喜歡有趣的人,也是因為這樣才讓人去查章瑜婷,如今他對她更感興趣了。
「去,和其他三個輪流守著,把她的事鉅細(xì)靡遺一一稟上!
蘇喜訝異,不是吧,他們是高手啊,竟讓他們?nèi)ナ貍小丫頭?大材小用啊……
章瑜婷不安,掌心黑霧從沒這么黑過,不曉得這次得倒多大的霉才能恢復(fù)正常,是她太貪心了。
早上向祖母請安時,她發(fā)現(xiàn)章美婷、章歡婷額頭都有黑霧,她想也不想直接收下。
她并不想幫她們避禍,她非常非常討厭她們,這么做只是想換取更多玉瓶漿,為母親調(diào)理身子。
她們?nèi)⒚弥g的關(guān)系,彼此心知肚明,你不喜歡我、我不喜歡你,她們當(dāng)中存在的與其說是親情,不如說是競爭關(guān)系,從小到大爭寵愛、爭利益、爭名聲……
章美婷清楚她的身分,所以她挑撥離間、制造矛盾,讓自己和章歡婷杠上、鷸蚌相爭,她則習(xí)慣當(dāng)?shù)美臐O翁。而自己便是那只鷸,伸著長喙看起來氣勢凌人,卻總是被章歡婷那只蚌箝制得動彈不得,她屢屢被章美婷算計、被章歡婷壓制,早該學(xué)乖的,偏生傻里傻氣的自己次次入套。
將瓷瓶放進(jìn)荷包,這兩天方氏喝過玉瓶漿后,精神明顯好許多,章瑜婷想,娘持續(xù)喝上一段時日,定會恢復(fù)健康,到時生下嫡子、鞏固地位,不管是十年、二十年,任柳氏手段用罄,也得不到心心念念的地位。
章瑜婷推門走出,總被打發(fā)在外面的白芷、白芍立刻迎上前。
「我去綺君院和母親說話,你們把屋子守好!
「是,姑娘!箖蓚小丫頭應(yīng)聲,盡責(zé)地站在門口兩側(cè)。
白芍、白芷傻傻的容易被騙,有什么樣的主子就有什么樣的下人,過去的自己老是被人當(dāng)槍使,鬧得惡毒性子天下知,不就是傻氣?
章瑜婷心想,若有多余的玉瓶漿,也讓她們兩個喝一點吧,聰明丫頭使起來順手。
她一面朝母親院里走去,一面想著明天去濟(jì)生堂要怎么拐四師兄同自己打賭。所有師兄當(dāng)中,四師兄不是最有錢的,卻是最輸不起的,不找他打賭找誰?
何況能勝過四師兄,那感覺真是教人神清氣爽吶,誰不知道她家四師兄是公認(rèn)的神童,能贏神童一把,何止讓她驕傲?根本就是雀躍、是興奮,是喜不自勝呀!
兩年前,章瑜婷為母親的病,求到溫梓恒面前,溫梓恒本不肯收女弟子,她死活都要賴上,知道溫梓恒好酒,便想盡辦法從各處搜羅,還親自學(xué)釀酒,最終皇天不負(fù)苦心人,她終于成為溫梓恒的小徒弟。
方氏說:「瑜兒的孝順感動溫大夫。」
白景說:「笨章魚的纏功著實厲害。」
墨然卻道:「小章魚聰明,懂得投師父所好!
不管是哪個理由,她都成為溫家軍一員,有了四個疼愛自己的師兄,這對有姊妹卻無手足之情的她來說,彌足珍貴。
爭執(zhí)聲突然傳進(jìn)耳里,打斷了章瑜婷的思緒,循著聲源望去,她看見章歡婷和章美婷在湖邊說話,說話聲音很大,吵架似的,她直覺想要躲遠(yuǎn)免得被火燒到,不料尚未走遠(yuǎn),章歡婷的丫頭已發(fā)現(xiàn)她了。
丫鬟快步跑過來,拉住她的衣袖、哽咽道:「大姑娘,您幫幫我們姑娘吧,二姑娘她……」
甩開丫頭,她冷道:「關(guān)我什么事?」
「有的有的,二姑娘誣賴我們姑娘,說您丟的珍珠簪子是我們姑娘偷的,可明明沒有的事,是二姑娘信口雌黃……」
珍珠簪子?她最喜歡、剛剛丟失的那支?
她眼神一冷,「簪子在你家姑娘手里?」
「是,但是是姑娘撿到的,不是偷的,奴婢沒有說謊!
管她是撿還是偷,章瑜婷不想追究,只想將簪子取回,她拋下小丫頭,快步朝湖邊走去,到的時候兩人吵得正兇。
「大姊姊,我沒偷、真的沒偷!拐職g婷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
「是她偷的,大姊姊,我親眼看見三妹妹把簪子插在頭上,如果是撿的,為什么不還回去!拐旅梨谜裾裼性~。
「我不知道那是大姊姊的東西,我是在綺君院撿到的!
「就算不知道,撿到東西卻不歸還,反要據(jù)為己有?這是哪門子道理。何況在母親院子撿到,當(dāng)然是大姊姊的,咱們府里,除大姊姊之外,還有誰戴得起這么好的簪子!
章美婷刻意說得很大聲,但章瑜婷一聽就覺這話不對勁吶,好簪子只有她戴得起,此話傳進(jìn)父親或祖母耳里……這是要定娘親苛待庶女的罪名?
「大姊姊,我真沒偷。」章歡婷可憐兮兮道:「你不要罵我、不要生我的氣好嗎。」
章瑜婷冷笑,又來?一個個全當(dāng)她還是過去那個傻子,她連開口都沒有,就讓她別罵、別氣?這是想坐實自己欺凌庶妹的形象?
奇怪,這么拙劣的手段,過去的自己怎會照單全收?
章美婷繼續(xù)火上澆油,要逼章瑜婷發(fā)怒,「眼皮子淺的東西,你想要為什么不直接向大姊姊要,難道大姊姊會不舍得給,情愿讓三妹妹來偷?」
章瑜婷笑得越發(fā)冷冽,過去章美婷常用這話來空手套白狼,為彰顯大方,她還真的舍了不少好東西出去,不過這回……她就是不舍得。
伸手,她淡聲道:「還我吧!
不生氣?怎么可能?章美婷皺眉。
已經(jīng)好幾個月了,大姊姊總是避著她們,幾次求見,不是不見客就是不在家,刻意躲避,大姊姊對她們避而不見,倒是讓章歡婷得意,沒人諷刺修理,日子過得順風(fēng)順?biāo),而自己沒機(jī)會挑撥離間,從中謀得好處。
幸好她眼尖,發(fā)現(xiàn)章歡婷戴著大姊姊的珍珠簪,自然要好好利用,掀起一陣波瀾!
「大姊姊,這簪子可不可以……」章歡婷把二姊的話給當(dāng)真了,想要索取。
「不可以!拐妈ゆ脩械猛苄瑒邮志鸵獜乃^上抽走簪子,沒想章歡婷竟然偏頭避開。
她膽子肥了?章瑜婷臉色一沉。
沒錯,章歡婷膽子確實肥了,因為章老夫人說,等弟弟出生,就要抬柳姨娘為平妻,到時她和大姊姊都是嫡女,誰也不矮誰一等。
章歡婷委委屈屈地說:「大姊姊,我很喜歡。」
誰不喜歡呢?她也愛極那些圓潤、帶著淡淡光暈的珠子呀,章瑜婷微笑道:「讓爹給你買去,這是我的!
「可是……就很難買呀。」章歡婷絞著手帕,無辜地咬住下唇。
章瑜婷同意她這句話,萬珍坊的飾品不易得,排隊的人多著呢,且就算排隊也不見得能夠買到,因為插隊的高官滿街跑。
但是,很難買不代表可以搶她的!
「大姊姊就疼妹妹一回吧。」章歡婷繼續(xù)懇求。
「還我!顾χ,只是態(tài)度堅定地伸出手。
就在這個時候,章美婷趁機(jī)動手,她將章瑜婷朝三妹推去,幸而章瑜婷六感敏銳,風(fēng)聲剛至,她下意識側(cè)過身。
匆促間章美婷轉(zhuǎn)換對象,一把推向章歡婷,她沒站穩(wěn)整個人往后仰倒,撲通一聲,掉進(jìn)水塘。
在丫頭的驚呼聲中,章瑜婷恍然大悟,原來她們的黑霧應(yīng)在這里,可她已經(jīng)收下黑霧了,所以章歡婷應(yīng)該不會出大事。
既然如此,她可以不理。
只是雖然心知肚明章歡婷會平安,可看著她在湖中撲騰不已,章瑜婷心底終究……一撇嘴,她跳水救人。
她會泅水,是二師兄教的,但章歡婷的身量不比她小多少,再加上遇水心急、手腳亂抓,好幾次把她壓進(jìn)水里,害得她接連吃水。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章瑜婷終于把昏迷的妹妹推上岸,自己狼狽不已,氣喘吁吁地爬上岸,她力氣耗盡,只能趴在岸邊大口大口喘氣。
覷一眼四周,闖禍者早就趁亂溜掉,而章歡婷的丫頭哭著到處找人幫忙,池塘邊除了她們再無旁人。
無奈呀,她沒力氣移動,更沒力氣拖著章歡婷走,只好繼續(xù)待在湖邊。
在章瑜婷緩過氣、終于能爬起來時,就見有個丫鬟領(lǐng)著父親和幾名老嬤嬤跑來,她正準(zhǔn)備解釋,誰知章政華沖上前,一句話不說,一巴掌狠狠往她臉上搧落。
他使盡力氣,頓時她眼前一黑再度跌回地面,愣住了,心頭說不清是失望還是難受……
她用力搖頭,試著將這陣暈眩搖掉,再張開眼,她看見父親打橫抱起章歡婷,滿臉全是關(guān)心焦慮,而望向她時,那份厭惡憎恨掩也掩不住。
心頭寒意升起,章瑜婷覺得比湖水還冷。
對于父親的態(tài)度,她明了的,一傷再傷,還以為傷得多、傷久了就不會感到疼痛,可是怎么辦吶,還是痛啊,孺慕父親的她,始終得不到父愛……
「來人,把大姑娘帶到祠堂跪著,好生盯住,誰都不準(zhǔn)放她出來!」
耳邊轟轟作響,留在章瑜婷耳里的全是父親的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