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靈魂所占用的這具身體并不屬于他,身體的原主人名喚鄭奇睿,算是個世家公子,家里是開茶行的,不僅種茶、制茶,還將自家品牌的茶葉銷售到世界各地,生意很是興隆,在這一行赫赫有名。
據(jù)他自己分析,他這樣的情況應(yīng)該是某種……借尸還魂!
這也罷了,更令人懊惱的是,他借的居然是幾百年后的“尸體”,也就是說,他如今所處的并非他熟悉的大明朝,而是一個他完全陌生的時代。
事情還能更糟糕嗎?
朱佑睿心情郁郁,回憶起三日前,他在那處被稱為“醫(yī)院”的地方醒來,那女人驚慌失措地召喚好幾個身穿白衣的醫(yī)護人員過來,當(dāng)時他正處于震驚的情緒,一時間將那些人都當(dāng)成刺客。
“大膽狂徒!爾等意欲為何?”
至今他仍記得,當(dāng)他一骨碌地翻身下床,隨手抓起一只花瓶做為武器揮舞時,那些人以各種詭異的姿勢凍在原地,以及駭然瞪他的異樣眼神。
包括那個自稱是他朋友的女人,程思曼,她瞠視他許久,方顫顫地伸手意欲摸他額頭!捌骖#恪瓫]事吧?你該不會發(fā)燒了?”
“放肆!”他一把甩開她的手。
她更驚駭了,杏眸圓睜,蒼白的唇瓣抖得猶如雨中花蕊,她抓住一個身穿白袍、鬢發(fā)微蒼的男人,焦急地問:“醫(yī)生,怎么辦?我朋友……他到底怎么了?”
“程小姐別擔(dān)心,這可能是腦震蕩的后遺癥!
“腦震蕩會這樣嗎?他不但忘了我,而且好像……好像把自己當(dāng)成另外一個人……”
“這個嘛……”醫(yī)生皺眉沉吟!罢垎栢嵪壬芯穹矫娴牟∈穯?”
“你是說……”程思曼臉色更白了,急急搖頭!皼]有!他不是精神病患,他以前很正常!”
“別著急,我們先替他檢查一下!
接著他們便架著他到另一個小房間,醫(yī)生老頭找來其它兩位醫(yī)生一同來會診,問了他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正經(jīng)八百地彼此商議。
“他好當(dāng)成古代人了!
“是精神分裂嗎?還是雙重人格?”
“他被打昏前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沖擊性的事件,讓他啟動了心理防衛(wèi)機制,才會召喚出另一個人格來保護自己?”
“有可能,不過這得要再經(jīng)過一陣子的觀察……他是臺灣人,對吧?”
“嗯,聽說是來北京員工旅游的!
“我看還是讓他回臺灣去做詳細治療吧!回到他熟悉的環(huán)境可能會比較好!
結(jié)論是,他們不想插手這么復(fù)雜又麻煩的案例,便請他包袱款款,從哪兒來就回哪兒去。
朱佑睿漸漸地察覺到情況對自己不利。
初期的震撼過后,原主的記憶開始在他的腦海發(fā)出訊號,他花了一段時間接收,雖然關(guān)于鄭奇睿本人從小到大所經(jīng)歷過的一切仍是一片空白,但原主對這個世界的知識以及相關(guān)的學(xué)習(xí)經(jīng)驗,依然存在于腦海的記憶庫里,就好似一格一格的藏書,只要他取出來翻閱,就能夠一點一滴地消化。
愈是消化,他愈是明白自己不能輕舉妄動,否則真可能會被當(dāng)成精神分裂的瘋子,強制接受治療。
這是個遠遠超乎他想象之外的世界,有太多太多他不懂的新事物。
他不再說話,決定在自己未能掌握情況前,暫且保持沉默。
程思曼見他眉頭深鎖,倒是很溫柔地安慰他!捌骖,你別慌,我想這只是腦震蕩的后遺癥,你可能是一時記憶錯亂,你以前很愛看金庸的武俠小說,幻想自己是大俠要去江湖行俠仗義……對了,前陣子你還老是蹺班跑去網(wǎng)咖打三國游戲,我看你八成是游戲打多了,才會把自己當(dāng)成古人。”
他不是把自己當(dāng)成古人,他本來就是她口中的古人。
但他聰明地不吭聲。
“別擔(dān)心,我?guī)慊嘏_灣,說不定你回到家后就什么都想起來了。”
于是,她替他收拾好行李,帶他搭機回臺灣,當(dāng)他坐在那猶如巨鳥的龐然大物里,伴著轟隆隆的引擎聲起飛時,他總算真正地相信,他腦海的知識庫沒有騙他。
這世上真的有能載人飛翔于空中的交通工具,遠渡重洋只需要短短的幾個時辰。
幼年時先生教他讀書,曾對他講解過《莊子》,〈逍遙游〉有云:“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
當(dāng)時的他一心神往,可也知曉這不過是莊子編出來的寓言故事,不曾想于幾百年后的時空,真有飛機如鵬,其翼如垂天之云,有潛水艇如鯤,能潛入海里深處。
這世界太可怕,而他區(qū)區(qū)一介人類委實太微小。
他坐在飛機上,全身僵硬,汗如雨下,坐在他身旁的女人見狀,也不知是否想安撫他,竟取笑他該不會有恐機癥?他狠狠地瞪她一眼。
回到臺灣,她立刻將他帶往醫(yī)院,卻不是如他所想的要請醫(yī)生替他做檢查,而是讓他去病房探望父親。
“董事長又中風(fēng)了!彼吐曄蛩忉!耙婚_始連話都說不清楚,不過醫(yī)生說,今天情況已經(jīng)好多了。你先去見見他,可先不要告訴他你失憶的事,我怕董事長受刺激對病情不好,反正他說什么,你做兒子的就乖乖地聽就是了,知道嗎?”
這說話的口吻好似把他當(dāng)孩子——這女人!就沒有一點尊卑觀念嗎?
他沒好氣地又瞪她一眼。
可他卻沒機會踏進病房,那個據(jù)說是原主父親的老人聽說他回來了,似乎很憤怒,發(fā)了一頓脾氣,拒絕見他。
程思曼也不敢勉強病人,好言好語地安慰幾句便退出病房,略帶歉意地望向他。
“因為你離家出走的事,鄭伯伯很生氣,過兩天等他冷靜下來后,我再帶你來見他吧!
他沒說話,站在原地不動。
不知怎地,他倒覺得這景況似曾相識,小時候他也經(jīng)常被攔在父親門外,由父親身邊的丫鬟傳令趕走他。
“世子爺,郡王爺現(xiàn)下正忙著呢,不能見您!
在忙什么呢?忙著花天酒地,忙著和房里那些如花似玉的侍妾們荒唐作樂,從來他父親的眼里就只有美酒與美人,沒有他這個正妻留下來的唯一嫡子。
他習(xí)慣了,很早以前就明白他只能靠自己獨力撐起郡王府的門戶,沒有母親疼惜,父親更不會庇護,他只有自己一個人。
“你沒事吧?”程思曼觀察他冷然的表情,看不出他是難過或無動于衷,只好安慰似地拍拍他臂膀!皠e擔(dān)心,鄭伯伯的脾氣就是這樣,過兩天他氣過就沒事了,他一向很疼你的!
真當(dāng)他是孩子哄呢!
他又瞪她。
這三天,他最常做的事就是瞪她,沒辦法,即使他明白自己身處于幾百年后的時空,但這女人的言行舉止仍是太出格了,他經(jīng)常感覺自己受到冒犯……
“晚飯做好了,過來吃吧!”
喳喳呼呼的聲嗓在朱佑睿身后揚起,驚醒他迷蒙的思緒,他皺了皺眉,轉(zhuǎn)身望向餐桌邊正盈盈笑望他的女人,一瞬間,她的身姿竟與那日他晨起練劍時,在茫茫晨霧里若隱若現(xiàn)的倩影重合,可再一眨眼,他便認清她不是香雪。
除了容貌相似,香雪和她身上沒半點契合之處,香雪比她年輕多了,也比她氣質(zhì)清雅,這女人……又老又沒氣質(zhì),還對他沒半分敬意,嘖!
話說回來,他這具身體的原主年紀也不小了,居然活到三十歲尚且一事無成,他可是年未弱冠便在戰(zhàn)場上奮勇殺敵了呢!
對她不屑,對這身體的原主更不屑,朱佑睿更悶了,他想回到屬于自己的時代,不曉得小皇帝怎么樣了?可還安好?
“過來!”
見他愣在原地發(fā)呆不動,程思曼一聲嘆息,走過來便伸手拉他到餐桌邊,推他坐下。
“你這幾天都沒好好吃東西,吶,這是你最愛吃的牛肉咖哩,吃吃看,說不定會幫助你回想起什么!闭f著,她遞給他一支湯匙。
咖哩?是什么?
濃郁的香味撲鼻而來,這是朱佑睿從未見過也不曾嘗過的料理,可腦海的知識庫告訴他,這是來自印度的食物,調(diào)味用的都是當(dāng)?shù)厥a(chǎn)的辛香料。
他接過湯匙,舀了一口,小心翼翼地放進嘴里。
嗯,牛肉燉得軟爛,入口即化,醬汁微咸,滋味豐富,帶著些許嗆舌的辛辣。
“好吃嗎?”程思曼坐在他對面,有些得意又有些期盼地望著他!斑@咖哩可不是外頭買的調(diào)理包,是我自己親手調(diào)的,只此一家,別無分店,是本人專屬的味道喔!”
他沉吟不語,又吃了一口。
“怎么樣?到底好不好吃。俊
他很不想承認,但這來自印度的異國料理,滋味……還真不錯!
肚子忽然餓得緊,這幾天他情緒起伏激烈,沒胃口吃東西,也不敢亂吃,這盤色香味俱全的牛肉咖哩飯還是第一道能引起他食欲的食物。
朱佑睿拿出在軍營里搶食的絕活,風(fēng)卷殘云地將咖哩飯掃進嘴里,不一會兒,整盤就都被他嗑光了,而他依然含著湯匙,戀戀不舍地回味。
程思曼見他的吃相,先是好笑,再來忍不住驚嘆,明明他就是狼吞虎咽,可不知怎地,看起來竟帶著一絲不慌不忙的優(yōu)雅,有種不可思議的貴氣。
而“貴氣”這兩個字,向來跟鄭奇睿這家伙無緣。
她正想開口揶揄他幾句,可看著他含著湯匙回味的模樣,又呆住了。
這樣的舉動有點孩子氣,也有點難以形容的……性感,令她聯(lián)想起電影“第六感生死緣”里的死神布萊德彼特。
但鄭奇睿當(dāng)然不會是那個紅透半邊天的好萊塢明星,在她眼里,他也從來沒跟“性感”這個形容詞沾過邊。
可為何方才那一瞬間,她會覺得心韻漏跳了一拍呢?
程思曼倏地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雙頰。
朱佑睿拿下含在嘴里的湯匙,奇怪地望向她,她潤白的臉頰似乎隱隱透出一抹紅暈。她不舒服?
她看出他眼里的疑問,驀地警覺,清清喉嚨,端出身為秘書多年訓(xùn)練出來的端凝姿態(tài)!澳阆肫鹗裁礇]?”
劍眉一挑。
“我是說,你剛才吃了這盤咖哩飯,都沒聯(lián)想起什么嗎?”
他緩慢地搖頭。
她眸光一黯,難掩失望,仍是不放棄地追問。“那你記得自己是怎么受傷的嗎?那天晚上你打電話跟我說有人追殺你,你記得是誰嗎?”
他不記得。
雖然原主的腦海里存檔著對這世界的知識及經(jīng)驗,但關(guān)于本人的回憶,卻是一片空白。
他又搖搖頭。
他的沉默不語比失憶更令她心驚,鄭奇睿向來不是這般沉靜內(nèi)斂的性格,這樣的他,很不像他。
該不會受到失憶的打擊,連個性也轉(zhuǎn)變了?
程思曼因憂郁而心軟,不覺放柔了語氣。“別擔(dān)心,慢慢地總會想起來的。要不我們再去醫(yī)院檢查看看吧?”
他皺皺眉,總算開口了!拔也蝗!
“為什么不去。俊
凌銳如電的目光掃過來,程思曼一窒。“好吧,不去就不去!
其實醫(yī)生也說他腦子里并沒有殘余的血塊之類的內(nèi)傷,既然病人暫時失去記憶,也不用一直強逼他,以免造成反效果。
只是她心里難免著急,總是希望他快點回復(fù)記憶……是她太苛求了嗎?
程思曼暗暗嘆息,正欲說話,低沉微啞的聲嗓率先揚起。
“鄭奇睿……呃,我是什么樣的一個人?”
她愣了愣,望向坐在對面的男人,他面無表情,她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不過這還是他這三天來,第一次主動對自己的來歷表現(xiàn)出興趣,她應(yīng)該感到欣慰。
“連自己都記不得,這感覺很可怕吧?”她的意思是想表示理解與同情,卸除他的心防,哪知又惹來他犀利的一眼。
“你別老瞪我啊!”她懊惱。“你現(xiàn)在的眼神很嚇人你知道嗎?”
他瞇了瞇眸!澳悄阍趺礇]被嚇到?”話還這么多!
她莞爾一笑!拔铱墒悄愕念櫭蟪寄兀臅荒銍樀?”
顧命大臣?朱佑睿愕然,半晌,才恍然這女人是在同自己玩笑,他沒好氣地低斥!盎奶!哪有女人當(dāng)顧命大臣的?”
“怎么沒有?”程思曼本意是想開開玩笑,可這家伙的口氣令她很不爽!拔铱墒嵌麻L親自派來輔佐你的,不然你以為就憑你怎么坐穩(wěn)代理董事長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