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發展至此,早已不是我能掌控的,我在瞬間幾乎失去一切,原本作為這個家的支柱的爸爸,倒下了;原本作為我生活中最大寄托的他,離開了;原本可以讓我放松喘息的家,垮掉了……
人世間最大的悲劇,突然就這樣全部發生在我身上,如果不是看著兩個可愛的妹妹,我真沒有活下去的勇氣。
尤其要跟他就此分開,讓我痛苦不已。
我可以在心里期待著有一天能再見到他嗎?我可以用這個期待,還有那最后一次見面時他溫柔的叮囑與祝一褐,撐著自己嗎?
我可以更貪心的,想象有一天重新與他見面的場景嗎?
上天垂憐,如果真有那一天,我會先大哭一場,然后開心大笑。看著他,確定他好,確定他走出自己生命的困境,也能稍稍彌補我不能陪著他度過難關的遺憾。
還有沒有見面的機會……
走出陰暗處的男人就是汪如松,直到這重逢后第二次見面的機會,方以慈才能仔仔細細的看著他,看看十二年的光陰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跡。
光陰的痕跡……她最清楚了,十二年,不多不少,卻讓她從少女變成了成熟的女人。
這些年她忙于工作,沒時間打扮自己,她知道自己實在登不上枱面。這些年,她沒化過妝,更少買新衣服,身上穿的衣服幾乎都舊到不行,一洗再洗,逐漸泛白褪色。
她知道自己的樣子,多年來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對、有什么不好看,只要可以養大兩個妹妹,她不在乎自己變成什么模樣。
但現在,在這個男人面前,她才驚覺自己的外表毫無朝氣、毫無活力,就好像是已經放棄了自己一樣,此刻的她連自己都自慚形穢。
而眼前的男人似乎跟當年沒變太多,唯一不同的是,他看起來成熟許多,也瘦弱許多,方以慈忽然可以體會到,這些年生活的困頓也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跡,或者更該說留下了傷痕。
但是眼前的男人似乎也散發出一種魅力,似乎可以扛得起一切,是個可以信賴、倚靠的男人,一如當年的他……
汪如松凝視著她,兩人互望,沒有人敢先開口,似乎都在等對方說出第一句話,打破這沉默的僵局。
說來諷刺,這重逢的場景,十二年來他時常在想,怎么真的碰到面了,反而顯得如此退縮,仿佛毫無期待。
“如鐘和如風已經先回去了……”方以慈先開了口,或許相較之下,她更受不了兩人之間竟然出現這種似乎互不相識的沉默以對,只是一開口說的卻是別人的事,似乎兩人的交集僅止于此,僅止于他的弟弟在她的面店里工作。
“我知道,我打電話回家問過了。”
“他們明天要考試,所以我要他們趕快回家念書!
“謝謝你……”汪如松輕聲說著,腦袋里卻想著別的事,越想越是痛苦,她是不是真的不認識我了?
難道這十二年,只有我不曾間斷的思念著對方?
方以慈苦笑,低下頭又抬起頭看向他,內心五味雜陳、百感交集,沒想到再見面的場景竟是如此尷尬。
他們已經是陌生人了嗎?
他忘了她嗎?還是說,對于她會再度出現感到很訝異?那天那個陪著他來吃面的女人,是他現在的伴侶嗎?
汪如松深呼吸,“你好嗎?這些年?”
方以慈眼眶一濕,又是苦笑,“我……我還以為你忘了我……”
搖頭,低頭看著她,“我也以為你忘了我,畢竟那天我來吃面,你看到我,一點反應都沒有!彼纳ひ羯硢。韲狄簿o緊的。
“我沒有……”
還是那溫柔體貼的笑容,主動為她想理由,“我知道,當時你的妹妹都在。”
這只是一半的理由……方以慈在心里嘆息。
“你好像……還是過得很辛苦!
她也搖搖頭,“還好,開了間面店,至少可以養活自己……這樣就好,現在已經比幾年前好很多了!
“那兩個女孩就是你妹妹,她們都長這么大了……”語氣里充滿威嘆,對于如同流水般逝去的光陰。
光陰逝去,但幸運的是,也帶走了許多曾經的痛苦。
“你呢?”
“我……”
方以慈凝視著他,“你瘦了好多!
苦笑,“也老了好多。”
“我也是!又不是只有你!
汪如松抬起頭看向天空,努力控制眼眶里的淚水不讓它流下,他深深的壓抑,不管是悲傷哀痛的情緒,還是再見到她時內心泛濫的激動。
他不知道她對自己再度出現究竟抱持什么態度?或者說得直接一點,她身邊有沒有別人,是不是有一個比他更有能力的男人做到了他做不到的事,這些年陪著她度過一個又一個難關?
如果有,如果她其實已經得到幸福、快樂,那他就不應該再放縱自己的感情,去影響她已經風平浪靜的生活。
可以再見到她,確定她安然無恙已是萬幸,當年離開時,他為了自己家中的困境拋下了她,無暇去顧及她面臨的困難。
他很心痛、很自責,卻不得不放手;這些年他一直告訴自己,他永遠祝福她,祝福她可以安然度過種種難關,找到人生的出路。
“看到你好,我很開心!闭Z氣輕柔,似乎云淡風輕,緩緩道出這十二年的痛苦掙扎。
方以慈眼眶一熱,淚水幾乎滑落,她卻苦苦克制,下意識不希望在他面前示弱。
畢竟他已不是她的男友,她不能自私的將所有的痛苦與煩惱都往他身上倒,那對他不公平,更對他現在身邊的伴侶不公平!爸x謝你。”
“不客氣。”心中重重一嘆,她的反應就是這樣?
他們之間只剩下“謝謝”、“不客氣”這種禮貌往來的言語?十二年沒見面,再見到彼此卻只有這樣不冷不熱的反應?
“如鐘跟如風,就麻煩你多照顧了!
“當然,這沒問題,那兩個孩子很乖、很上進,這代表你這個哥哥很成功。”方以慈發自內心的稱贊。
“謝謝,你也是,以恩和以惠很聽話,你的辛苦是值得的!
方以慈淡淡一笑,“其實我早該想起來如鐘和如風是你弟弟,以前我還抱過他們呢……只是很難想象這兩個長得這么高的男生是當年那兩個小男孩!
“是啊!他們都比我高了!
話語到此,又再度無言,兩人彼此對望,眼神里似乎有著無盡的言語,嘴巴就是說不出來。
汪如松無奈,在心里嘆息,“那我先離開了,有空我會來你店里吃面。”
“好,歡迎!
轉身,汪如松向相反方向走去:方以慈先是呆呆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楞了一會兒,直到眼眶里的淚水滑落,熱燙的淚珠滾過她冰涼的臉頰,這才驚醒。
就這樣了……
她轉過身,往另一個方向離去,他們兩個人,一個走出巷子,一個要走回巷子底的家,似乎不可能再有任何交集。
就如同十二年前咖啡館那一別.從此不再有交集……
但是彼此走了一段距離,竟然都停下腳步,僵在現場。兩個人的腦袋里都閃過一個問題,這就是我要的嗎?這就是我今天晚上來這里的目的嗎?
言不及義的聊天?禮貌卻生疏的說著請、謝謝、對不起?
汪如松立刻轉過身朝巷內奔去,而方以慈也停下腳步,轉身同樣邁開步伐向前奔跑。
她不要這樣的重逢……
沒幾秒鐘,兩人再度碰面,氣喘吁吁的望著彼此,眼神里的渴望與思念潰堤而出,甚至泛濫著更激烈的情緒。
方以慈的淚水落下,她死盯著他,終于肯面對自己的心,她知道她渴望,她好想他,這十二年便是靠著思念,還有他的祝福,才能撐過每一個難關,沒有放棄自己,沒有臣服于命運。
汪如松不再掩飾了,這個女人回過頭奔向他的舉動已經讓他清楚知道她的決定與想法。
他張開手臂,近乎用沖的上前將方以慈抱進懷里,用盡全身力氣,近乎發狠般死命的想把她揉進自己身體里。“以慈……”
方以慈搖頭,淚水不斷滑落,一開始她咬著唇,不想哭出聲,經過這些年,她不習慣哭泣,更不喜歡眼淚。
可是這一刻,她再也鎖不著淚水,在這個男人面前,他知道她所有的辛苦,知道她所有的痛楚,知道她是如何費盡千辛萬苦才闖過生命中的難關。
為了他的種種知道,為了他的體貼與體諒,她只能流淚,最后更是只能放聲痛哭。
汪如松也是滿臉淚水,這些年怎么過的他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仰賴著她的祝福而活,只知道總有一天他們會再見面,到時候可以告訴對方我做到了、我撐過來了,然后向對方說一句抱歉。
為了當年彼此松開了對方的手,任由對方孤獨的迎向生命的風雨說一聲抱歉……
淚水過后,兩人不再掩飾,盡避夜已深、盡避弟妹在家中等待,汪如松仍牽著方以慈的手走出她熟悉的巷子,到附近走走、聊聊。
兩個人依舊沉默不語,但牽著的手就是不肯放開,樣子倒像第一次談戀愛的年輕男女。
他們在附近的人行道上走著,不知道走了多久,兩人選定了路邊的鐵椅,就這樣坐下,即便坐著,雙手依舊不肯放開。
“你還是一樣,不愛說話!毕肫鹨郧,每次約會都是她在說話,而他只是帶著微笑看著她,仿佛她正說著悅耳動聽的話語,值得他專注聆聽。
“抱歉……”汪如松苦笑,伸手揉揉眼睛,想要擦掉未干的淚水,“你……這些年過得怎么樣?”
“剛剛不是問過了嗎……”
“抱歉,我……”
方以慈笑了笑,“沒關系,我再說一次,剛剛我們……大概太緊張,話說得不清楚,我再說一次!卑涯欠N重逢初見面時的生疏當成是太緊張了。
“好!
“你也知道,我爸中風癱瘓,成了植物人,家里沒了支柱,那時候我只好去工作,白天打兩、三份工,爸爸交給看護,兩個妹妹交給保母,到了晚上看護下班,我會帶著妹妹回家陪爸爸,這種生活過了好幾年,一直到以恩上國中那年,爸爸去世了,雖然很難過,但是他癱瘓了這么多年,這樣或許對他比較好。我帶著妹妹搬到附近,三年前我租下這個店面,開了間面店,日子才比較穩定。”
汪如松專注聽著,不敢分心,雖然方才兩人碰面時,方以慈也簡略說了她的事,但當時兩人之間總覺得隔了一道墻,不像現在,以慈打開了心,對著他吐露心聲。
“恭喜你,苦盡笆來了!
“還沒呢!我想……我至少要照顧以恩和以惠到她們大學畢業!笨粗澳隳?”
汪如松又是苦笑,“爸媽生意失敗,欠了兩千萬!后來爸媽又因為意外過世,我沒有念大學,專心打工賺錢,照顧兩個弟弟,這些你都知道。”
“嗯……”
“我曾經一天打過四個工,每天只睡三個小時,吃飯時差點睡著,因為我父母雙亡,還要照顧兩個弟弟,我連兵都不用當;后來我發現自己的學歷不夠,只好白工打工,晚上念大學。”
“如松,你好棒,這么辛苦,還這么上進!
看了她一眼,又是苦笑,“不是我上進,是這個社會現實,沒有學歷,再有能力人家也不會給你機會……拿我當例子,記得叫以恩和以惠多念點書!
“然后呢?”
“大學畢業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本來我還進不了這間公司,他們調查我的背景,發現我背了大筆債務,認為我有犯罪的風險,是敏珊幫我做保,擔保我進入公司……”
“敏珊?是那天那位小姐嗎?”
“沒錯,”汪如松臉上充滿感激的笑容,“我需要這份工作,薪水高,還有很多賺取獎金的機會,可以讓我早點將債務還清,所以我真的很感謝敏珊,如果沒有她,很難想象在我有生之年能不能真的解除債務的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