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知道,為什么不做?”
“我……我只是不想知道太多伊末爾那家伙的黑暗面,我干嘛犯賤,替他承擔那么多心理情緒?我好端端的,干嘛要替他感到痛苦?我又不是他的心靈導(dǎo)師,干嘛要……”不打自招。
“不過,這也太沒沒道理了!比吻玢鰮晤~沉吟。
“什么事情沒道理?”陶水沁焦躁地問。
“你到底是哪一點讓伊末爾愛成這樣?太沒道理了!必M止沒道理,根本是沒天理,雖然共事多年的搭檔是挺正的沒錯,但能把伊末爾那種千年難得的珍品迷成這副德行,也太教人匪夷所思。
額角突浮的青筋險些應(yīng)聲斷裂,陶水沁揪起米奇抱枕,煞有介事的瞇眼考量射程長短,隨時預(yù)備發(fā)射。
“欸,任晴泠,我可是很嚴肅認真地跟你討論,你給我正經(jīng)一點!
“我是很正經(jīng)啊!比吻玢雎柤缧α诵!澳阊,該不會是小時候讓他喝了你的符水吧?還是對他下降頭……”
“夠了、夠了,你給我滾回去,不用你銬我,我自己會去找普烏報到!
任晴泠徑自分析起這宗案中案,“這個伊末爾啊,真不是個簡單人物,從以前就開始埋下伏筆,而你傻呼呼的還不清楚自己早淪陷在每一環(huán)節(jié),你的存在就象是每個微乎其微的誤差、每個小小的錯失,無論怎么躲,怎么藏,你就是這個混沌理論中最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
我知道你喜歡的人是陸其剛,可是我不在乎,一點也不在乎,甚至連你是否喜歡我,也不在乎。當年,伊末爾以過人的狂妄自負如是宣告。
現(xiàn)在,陶水沁終于明白為什么他不在乎。
因為,他設(shè)下許許多多陷阱與巧心設(shè)計的誤差,引誘她毫不遲疑一腳踩進,他改變了游戲規(guī)則,直接省略前面的步驟,直接攻占她的心──在每個看似微不足道的錯誤過程中。
不再理會任晴泠越說越帶勁的辨析,陶水沁撐額看向窗外,渙散的心神始終兜聚不攏,連自己也厭惡自己這種逃避的態(tài)度,心口象是破了個大洞,只要稍稍憶起那抹孤寂背影就會浮現(xiàn)撕裂般的痛楚。
為什么愛情總會讓人變得軟弱沒用?即使是她,也難以逃脫這樣的過程。
是的,眼見不一定為憑,歷史學(xué)家總說所謂的真相根本不存在,因為真相早消失在發(fā)生的當下,無跡可循,后人所得的不過是透過虛構(gòu)拼湊出的一幅圖像。
但,盡管偏離真實軌跡已遠,她已別無選擇,只能敲開冰封在歲月風霜中的秘密看個透徹。
“晴泠。”陶水沁陡然出聲,截斷任晴泠兀自進行的案情分析。
“哇!你那是什么臉?準備找人干架嗎?”搞得象是要追緝頭號槍擊要犯似的,這么嚴肅,想嚇唬誰呀?
“陸其剛?cè)嗽诰掷镞是執(zhí)勤?”
“他跟你一樣怪!前幾天老不在局里,應(yīng)該多少知道你在躲他,情緒起伏太大,搞得刑案組的人雞飛狗跳……”喲,臉色有夠臭。“我聽他的搭檔說,上級覺得他情緒過于緊繃,要他在家休假!
原本癱躺著的一團廢渣霍然躍下床鋪,利落地換上一襲褲裝,長腿踢倒短短數(shù)日以鋁罐堆棧起的杜拜高塔,神情頑倔慍惱。
任晴泠傻眼,“準備殺敵羅?這么狠!”
做好一次厘清謎底的心理建設(shè),殺氣騰騰的秀顏斜睞,信誓旦旦的發(fā)表開戰(zhàn)宣言,“你等著,我現(xiàn)在就去了解案情,然后破給你看!”
“花之圓舞曲”的旋律透過門鈴鍵反覆播放。陶水沁第N次按門鈴,光滑仿崗石花紋的墨黑大門倒映出她急切焦慮的神色,不停安撫失序的心跳,她告訴自己這一切并不會比想象中來得糟。
了不起就是陸爸欠了伊家一屁股債,再了不起一點,也許是從前陸其剛這白癡捉弄過伊末爾,再了不得的話……笨啊,她真當是查案,推敲起個中脈絡(luò)來了。
膩得讓人想砸門踹破門鈴的聲音持續(xù)荼毒她的雙耳。
搞什么鬼,不是說被迫休假在家?陸其剛這家伙該不會是早猜到她會直接殺過來,故意避不見面?
“陸爸?幫我開門,我是水沁!”她提高音量喚道。陸爸結(jié)束管家的工作之后在南部獨居了幾年,最后還是選擇北上與兒子同住,畢竟他也只有這個寶貝獨子。
她拿出耐性枯等了片刻,仍是無人回應(yīng)。
“沒辦法了,反正先前陸其剛那個豬頭忘了帶文件的時候,也同意過我這樣做。”繞至獨棟透天厝后院磚砌的矮墻,她踩上正巧可充當階梯的花臺,翻墻躍入。
隨手撥去一身凌亂的葉子,她張望著狐疑的水眸端詳后院一圈,散置滿地以及雕花鐵架的各式盆栽都是陸爸結(jié)束總管工作之后的重心托付,怎么一陣子沒來這兒晃,一堆花花草草全枯萎成了干燥的標本?
“你怎能這樣做?!她是水沁,從小跟我一起長大的陶水沁!爸──”陸其剛嘶吼的聲音滲出門縫。
“除此之外我沒有其他辦法,只要她不在,伊末爾就不會執(zhí)意對付你……”
斷斷續(xù)續(xù)的爭吵聲,透過主屋通往后院一扇虛掩的不銹鋼門傳來,蹲在一盆凋殘的紫蝴蝶蘭前的纖影悄悄豎起了耳朵。
吵得這么兇,難怪沒人理會門鈴聲。這些年來鮮少聽見或看見陸家父子爭執(zhí)沖突,真是難得。
“爸,當年你根本不應(yīng)該接下這份工作!标懫鋭傤j喪地喊道!拔覒(yīng)該阻止你的!
“那時候你才十二歲,要怎么阻止?”陸爸苦笑了聲!皠傞_始我也只當作是純粹的總管工作,正好適合萌生退休念頭的我,簽下切結(jié)書以及保密條款之后才慢慢發(fā)現(xiàn),這份工作的內(nèi)容和我當初想的大為迥異!
局里的人確實沒有瞎掰,數(shù)秒的清靜便讓陸其剛的怒吼打破。
“爸,你能相信嗎?他竟然把腦筋動到水沁身上,他想藉由水沁來打擊我!爸,你給了他機會,你居然把水沁的消息透露給他的兄弟!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難道你要眼睜睜看著水沁被卷入他們兄弟的惡斗?”
后院的小花園里,蹲得雙腿酸麻的纖瘦身影赫然傻住,扯弄一蕊獨活蕾苞的指梢倏僵,垂掩的眸子微微發(fā)顫,她揪緊沾著灰塵的褲管,強逼自己鎮(zhèn)定的往下聽。
“如果我不告訴尤里少爺關(guān)于伊末爾的弱點,我們父子怎么可能還安穩(wěn)地站在這里?”
陸爸渾厚的聲音忽然接近,她雙臂環(huán)膝,徐徐地偏首,那扇虛掩的不銹鋼門已被警覺性極高的陸其剛推開,他的臉色跟磚角邊縫攀附的綠苔一樣鐵青。
“水、水沁?”
陸其剛的臉象是正面挨了一拳,來不及收起的震愕清晰可見,陸爸則站在他左肩后方,神情復(fù)雜。兩父子的表情擺明了有鬼。
陶水沁以干澀的嗓音問道:“我是不是漏聽了哪一段?”
“你聽見了什么?”陸其剛一臉世界末日降臨的模樣。
“你覺得我聽見了什么就是什么,還需要我重新敘述一遍嗎?”僵硬地撐起顫抖的雙膝,她揪住襯衫下擺,努力平息猝不及防的震撼!瓣懫鋭,你有種就把話給我從頭到尾說個清楚,別逼我跟你翻臉!
陸其剛那張從小看到大的黝黑俊臉,為何此際看來陌生得令人畏懼,一直是眾人矚目焦點的爽朗俊俏,此刻卻異常陰沉?
“難道伊末爾沒有告訴你他的背景?他父親是移民英國的俄裔,家族從祖父輩開始以販毒起家,將在蘇俄那一套黑道系統(tǒng)原封不動移植到英國,末世紀集團是英國黑市作風最囂張的惡勢力……”
陶水沁怒不可抑,咬牙切齒,“陸其剛,別說這種隨便上網(wǎng)Google就能搜到的資料來搪塞我,你、陸爸還有伊末爾三個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陸其剛縮緊喉頭握起雙拳,垂睇著陶水沁。她清亮無懼的晶眸高燃著兩簇赤紅的怒焰,無聲宣示著,如果在這當下沒能得到事實全貌,從今以后他休想再獲得她的一絲絲信任,就連昔日情誼也別想繼續(xù)維系。
是,他知道自己可以繼續(xù)保持沉默,更可以避重就輕的一語帶過,但那只會將她推向該死的伊末爾,或許……或許由他親口述說,陶水沁依然會選擇站在他這邊。
“伊末爾是私生子……”
“別說那些我也在報章雜志讀過的小道消息,你明知道我想聽的不是這個。”
潘朵拉之盒盛滿人性最恐懼的丑陋與黑暗,一旦拆封便再也回不到最初,即使盒里的真相會摧毀她一直以來深信不疑的信賴,她仍毅然決然掀開封蓋,決定不再懦弱,遭受假象愚弄。
陸其剛臉色倏沉!八赣H是被人口販子輾轉(zhuǎn)賣到英國的日本人,因為懷了伊末爾,所以免去了淪落到唐人區(qū)妓院的命運。他父親很喜歡這個模樣漂亮的小兒子,相對的,這也引起其他同父異母兄弟的不滿,他們設(shè)計了一場車禍,可惜只死了母親,備受寵愛的小孩奇跡似的活下來。
“然后,伊末爾無法再行走,對只注重利益而言的黑幫家族來說,一個殘障者干不了大事,從他坐上輪椅的那天起,他的父親不曾再探望過他,徹底將他放逐到異地,偏偏他選擇的地點不是日本,而是臺灣……”如果伊末爾從沒來過臺灣那該有多好,陸其剛總是這樣憤恨地想著。
“為什么我從來不知道這些事……”
“你以為我爸爸是他父親雇請的?你錯了,是最先掌攬家族大權(quán)的兄弟雇用我爸爸來監(jiān)視他的一舉一動,因為,他們疑心極重,始終懷疑伊末爾的腿是否真的不能行走!
“所以……”始終沉默的陶水沁低聲開口:“他的腿根本沒有問題?”
“沒錯,他以高超的演技把所有人騙得團團轉(zhuǎn),更假藉到瑞士復(fù)健的機會躲避監(jiān)控,與他父親密會,讓他父親知道他決心返回家族核心的強烈意愿。那年他回臺灣后的隔天,你在游泳池里溺水,你知道是誰救了你嗎?”
“是你……難道不是嗎?”陶水沁微顫著嗓音,雙眸涌上恍惚的迷惑,答得極不肯定,彷佛連自己都質(zhì)疑著這個答案的真實性。
猶然記得當時醒來,她臥倒在樹陰下的涼椅上,是陸其剛喚醒了她,但記憶過于模糊,她始終無從肯定,只因在朦朧的深層記憶里,始終盤據(jù)著另一抹陰沉的頎瘦暗影。
虛實交錯,幻影疊映,她始終厘不清那道人影的真實面貌。
“不,是他,伊末爾!标懫鋭偨议_埋于她記憶深處的吊詭之謎!耙驗槟谴我馔鈱(dǎo)致他的偽裝出現(xiàn)破綻,你躺在醫(yī)院檢查的那晚,伊末爾從輪椅上站起來了,通知他在瑞士所醞釀培養(yǎng)的人馬直赴臺灣接走他,因為那一晚,我父親接到雇用者的指令,要讓伊末爾徹底再也站不起來……”
“夠了……別說了,不要再說了!”陶水沁緊捂雙耳,拒絕再深掘過往駭人聽聞的真相。
“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知道所有實情,即使你對我不齒或者唾棄也好,你總應(yīng)該相信伊末爾接近你是別有意圖……”
“意圖?他對我能有什么意圖?”陶水沁覺得可笑至極,渾身發(fā)抖,踉蹌的退后數(shù)步。“你只是心虛,害怕他揭穿你偽善的面具!陸其剛,你真讓我想吐!”
“難道伊末爾就不會讓你想吐?”
“至少他不像你裝出一臉‘我很善良’的嘴臉招搖撞騙!至少從頭到尾他在我面前……”
“你真當他是天使?那全部是他用高超的演技裝出來的假象!為了配合你對他假想的形象特地演來討你歡心,你還真的把他看作圣潔無辜?陶水沁,你想裝傻到什么地步!”
順著風聲飄來的咆哮,她充耳不聞,循著來時路,撐起顫抖身子翻墻躍離這團黑暗,左膝卻在關(guān)鍵時刻不由自主的發(fā)軟,順著攀過矮墻的一株瘦枝桂花樹滑跌下來,痛得她眼角溢淚。
心更痛……
去他媽的公平正義!這世界何來的公平正義?所有的公平正義全是用合理化的邪惡來粉飾呈現(xiàn),所謂的真相只是精細切割后的片段虛假。
公平正義根本不存在!
像個牢犯囚禁在偌大別墅里的伊末爾,居然被她熟識了二十多年來始終定義為善民的人迫害,而她,還時常在背后揶揄他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小王子……
原來,真正的邪惡是用自以為是的善良評斷一個人。
原來,真正的罪惡是她在不知情之下成了加害者的幫兇。
眼前模糊的飛掠過曾經(jīng)殘存的片段,其實她真正想捂住的是自己的雙眼,越是拚命想閉起,氤氳的瞳眸越是惶恐的瞠大,努力想抓住記憶的碎片。
伊末爾的笑、那日他離去時孤寂的背影、央求著她留下的焦急……一幕幕如湖面蕩漾的水花,不停擴散開來,觸發(fā)靈魂最深處的悸動。
跌跌撞撞的爬起身,迅速跳上車,拋開過往的那些丑陋,陶水沁癱靠在駕駛座上,啟動引擎,在倉卒之間凝視著陸其剛的臉孔從后照鏡中退去。
一如她已經(jīng)下定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