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爹娘一早去村子里挑水,來回幾趟將水缸裝滿后,便勻了一小桶讓她送來小云家;將小水桶提到灶房旁的水缸處,麻利地掀開蓋子,憋氣一使勁,提起水桶,將水給倒進小云家向來都是見底的水缸里。完成工作后,才吁了口氣道:
“幾日不見你去村子里玩,原來是這樣啊!毙》紳M臉的同情。
小云撇了撇嘴,將掛在窗沿的一頂小布帽給抓過來罩在光頭上,不吭一聲,繼續(xù)低頭拿著根樹枝在地上胡亂畫著什么。
“在屋子里戴什么帽子,今兒又不算冷。別戴了吧,你光著頭我不會笑你啊。”看著小云的光頭,自然就想到她光頭的原因,于是下意識覺得自個兒的頭皮似乎又癢了起來,忍不住胡亂撓著。
“你抓完頭要記得洗手!毙≡瓶粗》純芍蛔ψ釉陬^上撓個不停,都快將兩條辮子給抓成雞窩了,也不阻止,只吩咐要洗手。娘說要隨時洗手保持雙手干凈,才不會生病。
“為什么要洗手。坑譀]下田挖土,不臟的。我拿水過來給你,是給你們家用的,可不是為了要給自己洗手的。你們就是這樣亂用水,水缸才會常常都見底!毙》伎戳艘幌聞倱线^頭皮的手,覺得很干凈啊。
“你不洗手會生病!毙≡朴孟掳统》嫉氖种概伺。“你指甲縫里都是黑的!
“誰的指甲縫不黑啊……”瞄到小云的手指,這才發(fā)現(xiàn)她指甲縫一點也不黑,心中好驚訝!爸皇侵讣卓p黑啊,這一點點臟怎么會生病?”覺得眼睛有點癢,抬起手指就要揉。
“別揉!你這樣就會生病。你手剛抓了蟲子,這會兒去揉眼珠子,蟲子卵就會跑進你的眼睛里,然后等虱子長大了就咬你眼睛,你會瞎掉!毙≡埔槐菊(jīng)地說著。
“你亂說!”小芳嘴上說不信,卻不敢真去揉眼睛了,偷偷放下手,在衣服上搓啊搓的,像是要把手指縫里可能存在的虱子卵給搓在衣服上。
“我才沒亂說。村北那個劉瞎子一身虱子,一年洗不到兩次澡,要不是虱子吃壞了他的眼,怎么會瞎?”
小芳被這個有力的證據(jù)嚇住了,吶吶道:
“那、那是真的嗎?可、可咱小歸村誰沒長虱子?整個冬天冷不死人就萬幸了,誰會去洗澡的?幾個月不洗澡很正常啊,也沒見其他人瞎掉!
“信不信隨你啦!
“也不是不信啦,只是……我可不要剃光頭……只有男孩兒才剃光頭的。你看看你,雖然長相隨了你娘,但你這雙濃眉,聽說就跟你爹一樣,像男孩兒似的’頭發(fā)剃光了,誰看得出來你是女孩兒?你不就是不想要被那些臭男孩兒圍著笑說是假男孩,才躲在家里的嗎?”
小云再度撇撇嘴,悶聲道:
“我忙著呢,才不是怕被人笑光頭而不敢出門!辈幌胝勥@個讓她不開心的事,小云又說回原先的話題:“反正我娘說的,不想生病就要把手洗干凈。你等會把指甲摳干凈后,再舀瓢水洗手吧。”
“這怎么好,你家水缸都見底了,還這樣浪費。”小芳雖然有點心動,還是覺得應(yīng)當規(guī)勸小云要節(jié)約。她家不缺水,可也不敢這樣隨意用水啊,畢竟水源離她家太遠了,又是山坡路,挑水可是件苦差事。
“反正現(xiàn)在田里又沒事兒忙,就多挑幾趟水又怎么了。你要是不想生病,就把手洗干凈就是了!彪m然小云家比小芳家還窮,但她可大氣多了。
小云雖然不覺得她們這樣窮得要命的人家還有什么需要計較干凈不干凈這樣的小事,但若是當真因為不干凈而生病,那可嚴重了。整個小歸村就算是最有錢的村長家,也沒有富裕到允許生病的程度。
誰家不是生了小病,隨便熬個藥草姜湯喝下,睡一覺就算了事;若是生了大病,就等死吧。整個永定縣根本沒個正經(jīng)醫(yī)藥郎中,偶爾在春夏之際,天氣不太冷時會有走方郎中路過,那也不頂事啊,別說走方郎中開的藥不一定管用,光說一個人要生病難不成還憋得?等著看節(jié)氣冷暖以及郎中正好游方到此才敢一口氣把病生完?
“就算不是怕費水,這樣老是洗手的,也挺麻煩的啊!毙》脊緡佒措p手指甲縫里的黑垢都摳掉了,才走到水缸邊舀了一小瓢水小心翼翼地洗著,不讓任何一滴水浪費掉。
“有錢的老爺夫人們就算平常不生病,也有一百帖好藥在一邊等著。我們有什么?連一床可以過冬的厚棉被都沒有。你只要想到我們這樣的人要是生了病,就只能等死,便不會覺得麻煩了。”小云很大人樣地說著道理。
為了不生病,小云這一點很聽她娘的話,隨時讓自己雙手保持干凈。尤其在吃食物時,不管雙手有沒有臟,總得再洗一次手——這也是她們母女倆總要每天去挑好幾桶水的原因;雖然別人并不清楚,但小云知道她們母女倆每天用掉的水,抵得上小芳家一家五口三四天的用度……
小芳將洗好的手往身上抹干,蹲到小云身邊,一臉夢幻地以兩只手掌撐著臉道:
“小云,你說,那些有錢的大老爺大夫人們,他們除了有一堆好藥可以隨時治病之外,是不是有好大的屋子、好暖的床被,而且屋子不會漏水,衣服上沒一個補釘?還有,他們家的飯桌上,大魚大肉是不是都擺滿了桌,多得吃不完?”
“那是當然的啊!毙≡瓶偸且桓焙苡幸娮R的樣子。
“真好啊……”小芳拉了拉小云。“小云,你想,他們穿舊了的衣服、他們吃不完的大魚大肉,會不會就賞給下人?”
“如果真的很有錢的人,大抵是會吧。人家有錢人當然天天穿新衣,餐桌上永遠擺好新做的大魚大肉,上一頓吃不完的,若不是倒掉了,就是賞下人吃啦。要是像我們這樣一塊過年買的咸肉吃到元宵去,不就太掉身分了嗎?人家可是有錢人呢!
小芳點頭如搗蒜,連吞了好幾口口水才有辦法說話。
“就是就是!你還記不記得今年春天大豐村村長的兒子娶媳婦,不是特地花大錢跑到縣城去請了‘喜慶班’來唱大戲嗎?里面演的老爺夫人就是這樣過日子的!大戲都這樣演了,就一定不是騙人的!”激動說完后,幽幽地嘆了口氣:“有錢人真好啊……”
“我會變成有錢人的!毙≡剖冀K淡定,沒有被小芳激動的情緒給感染。
小芳當然不信。村里哪個男孩兒沒這樣大聲宣誓過要當有錢人的?可大家其實也都知道,能平安長大不餓死,就很萬幸了。不過,就算不信,小芳也很尊重人家有作夢的自由。就像她,成日夢想著可以吃一頓香噴噴的飽飯,有大魚大肉那種的;雖然幾乎不可能實現(xiàn),但作作夢又不用花錢不是?
“小云,我……想吃飽飯。我想去有錢人家做事,吃老爺夫人每頓吃不完賞給下人的那些大魚大肉。我想著,那一定很好吃很好吃……”小芳悄聲在小云耳邊說著自己的夢想。
“你想給人家當傭人?你會什么?”
“我會的可多了!我會升火煮飯,我會種田,我會挑水,我還會補衣服——”
“這種事,有誰不會嗎?”
“大老爺們買傭工,不就是要我們做這些粗活嗎?”
“大家都會做的事,憑什么人家要挑你?”小云看小芳還是一頭霧水,只好說得更清楚些:“除了原本就會的,你還得比別人會一些不一樣的。誰不想到大戶人家吃大魚大肉?你以為就你一個人想?每年冬天我們這四個村子里有多少孩兒被領(lǐng)去縣城里周牙婆家給挑揀,咱小歸村被退回來的人可多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芳回想了一下,發(fā)現(xiàn)小云說的還真沒錯。周牙婆就差沒直接放話說再也不肯收小歸村的孩兒了——沒膽說直白話,就怕村長領(lǐng)著兇悍村民們打上門去討說法,她再悍也惹不起一群不要命的刁民。
“小云,周牙婆為什么不肯要咱們村這些小孩兒?我們明明很能吃苦的,比其它三個村的都能吃苦!
小云聳聳肩。
“可能是打一照面就讓人覺得太能吃了,賣身錢才幾百個大錢,結(jié)果帶回一個能吃的,一頓就吃掉人家?guī)资畟大錢,人家算算,覺得真賠,就不肯要了!
“會去賣身當奴才的孩兒誰家不窮?都餓瘋啦,看到吃的,誰不拚命吃。≡趺次覀冃w村就給嫌棄了?”小芳覺得身為小歸村人的自尊心被傷害了,嘴巴一嘟,眼睛一瞇,小歸村慣有的兇狠氣勢隱隱散發(fā)了出來。
小云擺擺手,說道:
“你橫給誰看啊?你就想,咱村的王香花,如果在相親時沒裝一下乖巧溫順,她能順利嫁到大豐村去?”
“咱說周牙婆的,你繞到王香花這邊做啥?”小芳想起那個小歸村有名的悍女,如今已是大豐村最嚇人的兇婆娘。也不知道該為自己將來更難嫁出去而擔心,還是要自豪小歸村的人走遍天下都只有欺負人的份兒,不會給人欺負去。
“小芳,如果王香花在相親時就把她兇悍的一面給大豐村的趙家人看到,那趙家是不會讓她進門的。同樣的,周牙婆挑人進大戶人家當傭工,當然希望挑到那種做得多、吃得少、膽小聽話沒主見的人。但我們小歸村的人雖然做得不比人少,但怎么可能吃得少?怎么可能膽小沒主見?”事實上,只要有吃的在眼前,小歸村的人一定撲上去爭搶,務(wù)必盡最大的能力圈最多的糧食,然后全塞進肚子里,不擇手段。
聽小云這樣一說,小芳很快就理解了,一只手掌重重地拍著大腿,很是恍然大悟。
“原來是這樣!他們會裝,便被周牙婆挑去大戶人家享福啦!而我們不會裝的,一踏進周牙婆的院子,就給打發(fā)回家了!
小云扯了扯嘴角,原本還想說些什么,但想了想,又覺得小芳這樣的理解也不算錯,就不說了。
“小云,有你的提醒,明年春我到周牙婆家給挑時,就知道該怎么做了。小云,如果我被挑上了,過起了好日子,我不會忘記你的!”小芳覺得她的夢想已經(jīng)不那么遙不可及了。
“那我謝謝你啦!毙≡瞥洞叫α讼。
“你別不信!只要我能進入有錢人家做事,就一定會出頭。到時我在主家面前說得上話了,就會提拔你一把,讓你也進去吃大魚大肉,每天吃得飽飽的——哎!”小芳說得激動,不小心踢到她帶來的水桶,痛得抱著右腳腳趾滿屋子蹦蹦跳,最后因為聽到她家阿娘從家門口遠遠吼過來的叫喚聲,連忙水桶一提,對小云告別,跑回家去了。
小云看著小芳一拐一拐地跑回家,很快便不見人影,這才低下頭,樹枝仍然抓在右手上,就算與小芳閑談老半天,手上的動作絲毫沒有停頓過。
黃土夯成的地板上,一筆一劃刻著工整的字——
云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來鴻對去燕,宿鳥對鳴蟲。
三尺劍,六鈞弓,嶺北對江東。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宮。
夾岸曉煙楊柳綠,滿園春雨杏花紅。
沒有小芳的打擾,她終于寫完今天阿娘交代她完成的進度——
女子眉纖額下現(xiàn)一彎新月;男兒氣壯胸中吐萬丈長虹。
將樹枝擱到一邊,小云瞪著最后寫的那兩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特別濃黑的眉毛。眉纖與一彎新月有啥關(guān)系?男兒吐萬丈長虹又是什么?難不成是那個男兒偷吃了天上的彩虹,被老天爺索討,所以只好吐出來還回去,是嗎?
“要是我,吃下肚的東西,定然是不還的!秉c頭!熬退闶抢咸靵硪,也不還!北梢暤氐芍詈竽且痪,覺得自己比男兒強多了。
秋末冬初,天近黃昏,風聲如嘯,寒意襲人。
一群小歸村的村童們站成一排直線,與大樹村的那一群村童們隔著一條小溪、一座橋,對峙。
小歸村如今的孩子王是十歲的王大成,在一群孩子們里,他年紀最大、塊頭最壯,身分最高(村長是他堂叔祖),但凡孩童們有任何與周邊村子交涉(其實是打架]事宜,領(lǐng)頭的人就一定是王大成。
“王大成,你們今天不許過來!”堵在橋那邊的大樹村孩子王洪聲叫著。
“你說不許就不許嗎?我們小歸村的人可不是好欺負的!”
“誰會像你們一樣喜歡欺負人。∥覀兇髽浯宓娜俗钪v道理了!要知道,我們大樹村可是四個村子里唯一出過秀才的呢!大家雖然同樣是在土地里刨食的,但我們可不一樣,我們有書香,我們有身分,我們這叫、這叫……”得意洋洋想炫耀,卻卡在想不起那背了好久的文詞兒該怎么說,大樹村的孩子王非常不幸地結(jié)巴了,滿身的氣勢眼看就要泄了個精光。
幸好,每一個霸王頭子身邊定然會隨伺一名機靈的狗腿子,就見他身后一個瘦竹竿似的小男孩躬身走上前,小聲道:
“咱這叫耕讀世家!
“對!就叫耕讀世家!我們大樹村獨一份的!這方圓百里,也就咱大樹村出過秀才,我們可是有身分的人呢!”
“屁的世家!秀才有什么了不起?我們小歸村早晚也會有秀才!不只秀才,還會有、會有——反正就是會有很厲害的才就是了,比秀才更厲害的那種才!”
身為同樣不學(xué)無術(shù)、胸無點墨、一雙拳頭橫著走的孩子王,王大成有心要吹牛一下自己村子里也有厲害的讀書人,卻同樣苦于一時想不起比秀才更厲害的讀書人叫什么,想了老半天,也只好那樣說了。
“哈哈哈!王大成,你好笨,秀才再上去已經(jīng)不是什么才了!人家那叫狀元啦!”大樹村的孩子王突然覺得自己比王大成厲害多了,至少他還知道有狀元這個名詞,而王大成卻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知道叫狀元有什么了不起?考得到才厲害!反正我們小歸村一定是四個村子里第一個考到狀元的啦!”看著橋那頭叉腰仰頭哈哈大笑到差點就要仰倒在地的笨蛋,王大成一邊吹牛嚷叫,一邊朝身邊幾個伙伴暗中下了指令。
雖然吵架很重要,但那卻不是他們今天的重點。架隨時可以吵,可今天黃昏的重要任務(wù)卻是一點也耽擱不得的。
“哈哈哈!王大成,你們小歸村幾百口人,學(xué)文識字的就沒幾個,還想出狀元呢!先出個秀才再說吧,哈哈哈!想考到秀才,你們小歸村再等一百年吧,哈哈哈——!你們做什么?!快擋。】鞊踝。e讓他們沖過橋來!快把他們轟回去!”原本號召著一群村童放聲大笑的大樹村孩子王,在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之時,小歸村的人已經(jīng)沖過橋來,將擋在橋口那兩個也忙著笑的壯童給撞翻在地,大樹村的防御瞬間失守。
擺好的陣勢當下被小歸村的人給沖散,只能徒勞地胡亂抵擋,反正能擋一個是一個,萬不允許小歸村這些兇悍的惡童往村北的方向沖去。
“快擋。“讶藫踝!快!”
“小歸村的,咱沖!”王大成高聲一呼,領(lǐng)頭狂奔,目標明確——大樹村北方的墳場地!巴恋,你們跑慢的拉人,把人扯!”
“得令!”
叫土蛋的那個尖聲領(lǐng)令完,撲身抱住一個大塊頭的雙腿,就這樣死抱著不放開,將人給鎖倒在地;其他幾個瘦小的跟著照做,將大樹村的村童給扯下了七八個,致使大樹村的戰(zhàn)斗力一下子給滅去了一半,剩下的也就不足為慮了,好收拾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