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他交情甚好的同僚無不扼腕,但也慶幸皇帝只將他革職,畢竟削爵最嚴(yán)重的懲治可至流放邊疆,皇帝待他,是極大寬容了。
聞風(fēng)而來的宋典,對昔日的左侍郎大人并無半句慰問,只急急重提開辦書館之事,瞧他那副熱切的模樣,宋書和方易中哭笑不得。
在宋典的慫恿下,祺申略一思量便頷首了。
再也不是當(dāng)官食祿了,他也得做些事才能好好度日。
可在外忙著書館的事,他的心卻逗留在府第里,那里有他惦掛著的人兒。
隆冬方過,宮中傳來查明謀害容妃真兇的消息,竟是眾人意想不到的陶嬪,她先遣仆假充淑妃之名往太醫(yī)院取得牛膝,再趁寧壽宮防守不嚴(yán),換掉了容妃的安胎藥。除掉容妃,也一舉除去舊寵淑圮,其卑劣及狠毒使得皇帝怒濤震天,顧不得陶嬪乃戶部右侍郎之女,皇帝即時下旨賜予白綾,陶嬪絞縊而亡。
真相水落石出的那天,他攜著淳臨進(jìn)宮安排運(yùn)送淑把遺體之事,卻見皇帝早在里頭焚香。
父女相見,不復(fù)以往的笑語親昵,皇帝一逕沈默著,她也不開口感恩皇阿瑪揪出真兇來還額娘一個清白,只冷冷地告知他,她決定了讓額娘安身于故鄉(xiāng)。
旁邊的太監(jiān)皆為她那近乎無禮的態(tài)度捏一把冷汗,但祺申知道她失去了額娘,已不在意失去更多了……包括皇帝的寵愛。
辦妥喪事后,她也不再沈溺于悲愴中,并把生活導(dǎo)回了正軌,他知道只要淳臨愿意,沒什么可以難倒她,包裹在柔弱的外表下,她有令人折服的強(qiáng)韌性子。
時間緊促的關(guān)系,致使他們無法親臨浙江挑選墓地,這是她的遺憾。
「以后每年年假,我們都下江南拜祭額娘去。」
當(dāng)他這般承諾時,她只是垂目淺笑,不直接回應(yīng)他,素手握住了他的大掌,低聲說了句:「謝謝你。」
她感激他為額娘奔走張羅、勞心盡孝,僅此而已。
感覺到她那淡淡的疏離,他更看出她對自己筑起了心墻,不再讓他輕易捉摸她的心思。
隱約地,祺申意識到她對自己的不信任。
「額駙爺,那個……格格已經(jīng)歇下了。」
阻擋欲進(jìn)園門的男人,青綾一臉為難。
這是淳臨的意思,再也不讓祺申隨意進(jìn)出臨安居。
「歇下了?」祺申皺眉,才酉時就歇下了?難不成……病了?
他目光一凜,二話不說就立即越過青綾,直闖淳臨的閨房。
欸?青綾傻住,回過神時,她轉(zhuǎn)過頭,只見他人已推門而入。
急促的步伐越過外廳,轉(zhuǎn)瞬便已來到寢房,他敞門,卻見淳臨正坐在桌前,專心做女紅的模樣。
「我以為你抱恙了!
步近她,他的黑眸緊扣住她微訝的清麗小臉,掐緊了雙拳,他忍住了把她摟進(jìn)懷里的沖動。
從愕然中回神,淳臨沒料到他連門也沒敲就硬闖進(jìn)來,頓時慌了手腳。
「我……若抱恙,會請卜太醫(yī)過來,申哥哥別操心,我會把自己照料好的。」
勉強(qiáng)掀唇,她放下了手上的活,自梨椅站起,主動拉起他的手!干旮绺,我有話想對你說!
反握她的小手,他將她的纖柔緊緊包裹掌中,暗付著,這輩子不可能放開這個女人。
熟悉的溫暖從他掌心蔓延開來,有別于以往的細(xì)膩窩心,如今,她只覺心坎酸澀,想著這或許是最后一回的溫暖,幾乎逼出了她的滿心不舍與淚水。
按著她的話,他與她并肩而坐,深邃的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她,而她卻低垂著臉,不肯看他。
「我聽府里的丫頭說,她們會把閑時做好的繡活送到外頭的布行賣去,我也想試試看!
「你不必做這種事!轨魃臧櫭肌L锰靡粋和碩公主有必要這么委屈?
「其實(shí)很多格格出嫁了以后,都會這樣干活幫補(bǔ)!巩吘归L年受盡嬤嬤的壓榨,她們縱使無奈也得出賣勞力維持生計,這早已是公開的秘密。
「你有需要的話,大可跟我說,我不容許你這么做!拱缘赖难赞o滲出了薄慍,他臉色極為不悅,不懂她有必要為了那點(diǎn)銀子操勞嗎?她想要的,他都能給她。
「我不想依賴你!固鹉,她的目光堅定而溫柔。「我連皇阿瑪?shù)睦y都不想領(lǐng)了!惯@些嬌生慣養(yǎng)的日子,她過膩了,也活怕了。
祺申沈默著,思索她語中的深意,漸漸繃緊了心弦。
「可以的話,我還想把書畫送去書坊試試,這都是我小時候想做的事,額娘曾惱過我的想法,認(rèn)為我滿腦子都是銅臭,但仔細(xì)想想,誰不靠勞力換取所需?我想做的,不過是最平凡的事。」
額娘走了,她再也不必顧慮些什么,能盡情做自己想做的事,是她一直難求的福氣。
「除了針繡和書畫,你還想做什么?」他問道,想了解她的全盤想法和計劃。
明白她想活得更積極更有意義,但,為何他心卻有隱隱不安?
抽回自個兒的手,淳臨站了起來,而他也跟著趄身,隨她纖麗的身影往書柜邁去,當(dāng)她回身時,他手上多了本書冊。
緊盯著那早該交還的冊子,她唇邊猶掛著一抹淺笑,視線卻不爭氣地模糊起來。「我都整理好了……」如此一來,就能斷去所有牽絆了吧……
看不見她水眸里的復(fù)雜情感,但祺申還是能瞧出她想跟自己劃清界線的心意。
「不再幫我繪圖了?」艱澀地問出口,他忽爾覺得憤怒,整張俊顏轉(zhuǎn)至鐵青。
即時搖首,淳臨好怕自己會反悔當(dāng)初的決定。「往后……咱們大概都很忙吧,你要顧著書館,還要照料錦園,而我——」
「我可以不要錦園。」冷硬地打斷她的話,他的冷靜和耐性瀕臨瓦解。
這就是她今后的計劃,他聽懂了,而他將不在她的計劃里,她的生活可以沒有他的存在,更甚至,她要把他徹底摒除于她的生命外。
揣測而來的心思,教他惱怒得幾乎掐碎了手中的冊子。
斂下的眼睫始終不教他目睹自己真實(shí)的情緒,她難堪著、靜默著,首次跟他相對無言。
窒悶的空氣橫陳于他們中間,片刻,他放棄了與她僵持,道:「臨兒,我不是皇上!
一語戳破了她心底最大的隱憂,她苦笑著,淚,早爬了滿腮!干旮绺纭液芨兄x你陪我走過那么難熬的路,真的很謝謝你為我做了那么多……」
他的無聲偎隨是她在那段時日里的最大支柱,但她明白不該倚賴,愈是沈溺,便愈教她驚懼失措,她不愿讓自己……惶惶活在離不開他的日子里。
她的由衷感激登時惹來祺申的狂怒,他霍地甩掉冊子,一把攫住了她的柔荑,擁抱的力道野蠻得幾能揉碎了她。
「你對我只有謝謝兩個字?」難以自制的忿懣摧毀了他的理智,他怒紅的雙目有著狼狽的難堪,早被她一再疏遠(yuǎn)的態(tài)度拉扯得心撕魂痛。
失控的盛怒,伴隨而來的是淳臨凄楚的哭音。她推拒他的懷抱,想逃離他的掌控,不愿再對他有所眷戀!覆豢梢缘摹阄医孕挠兴鶎,不可能的……」道盡了言不由衷的同時,心間濺起的碎裂之聲,皆化作她疲弱的啜泣。
「為什么不可以?我們就不能像從前那樣嗎?」像被人痛揍了一拳,他嘶啞的嗓音藏匿著抑壓的痛苦,直想把她心上的男人狠狠抹掉,卻又無法將護(hù)恨遷怒至她身上,他做不出傷害她的事情。
她的心好酸好酸……回不去了,她疲憊得連最初最單純的關(guān)系都不想要了,強(qiáng)求不來的事,不管她花費(fèi)再多的力氣也只得徒然時,她只能選擇放下執(zhí)著。
「我無法再信任任何人了,我不要像額娘那樣,被承諾了那么多,最后卻落得被拋棄的下場,你知道皇阿瑪?shù)臒o情讓我看了有多寒心嗎?」淳臨哽咽著道出心底的憂懼,換作從前,她不會那般在意他是否只愛著自己,總想著只要他待自己好,便已心滿意足,是額娘的前車可監(jiān),告誡她絕不可把心付托在不愛自己的男人身上。
得不到他的滿心愛戀,她沒信心也沒辦法跟他安穩(wěn)地走下去,白頭偕老是她的心愿,但若然他不能獨(dú)鍾她一人,那么,她寧可把一切放棄掉。
「我說了,我不是皇上,我絕不可能拋棄你!」
他明白她的恐懼,怕他要了她,日后會像她皇阿瑪那般反悔誓言,她太低估她在他心中的分量了。
稍稍拉開彼此的距離,祺申彎下身,與她淚痕交錯的小臉平視著!概R兒,我真后侮當(dāng)初對你講的那些鬼話!辜偃绮皇撬忍谷灰磺,她也不會對他剖白所有。
愛上她,是他當(dāng)時始料末及之事,一失足成千古恨,免除了那些枝節(jié),他們是可以很幸福地走在一起的。
眨動淚眸,她凝睇他眼中的苦澀,不解他的話。
輕柔拭去她的淚珠,他炯烈的黑眸深看她漾著惑然的水眸!溉糁牢視袗凵夏愕囊惶,我不會在那天告知你關(guān)于淳頤的事!
那天的互敞心事,成了他們今日的絆腳石。
「你說什么?」是她聽錯了嗎?心湖泛起了暗涌,她卻不敢再對他抱有希冀。
「我愛你啊,臨兒!菇趟饝匦幕甑淖志溥B著他灼熱的氣息,一并拂上她顫抖的朱唇,他俯首吻上去,卻被她偏首避開。
撇首的那刻,只有她自己聽見了芳心淪陷的聲音。
「那淳頤呢?她在你心里又算什么?」她難掩芥蒂,那是她一直不允許自己去計較的問題,但到了這節(jié)骨眼上,要不計較是比登天還難的事。
「沒有你的話,我會一直以為自己是真的愛她!怪匦戮鸹厮纳碜,他把她緊緊摟住,不讓她再逃離。「我遇見她的時候還很年輕,對她是一見傾心,然后我同情起她的過去,可憐她當(dāng)時的處境,但那不是愛情,只是一時的見義勇為罷了!
如果真的愛淳頤,當(dāng)年一聽說她離開京師了以后,他就該不顧一切地出外追尋她,但他并沒這么做,只是為她終于擺脫了苦困而松口氣那般簡單。
「那么你對我,也只是一時的憐惜罷了。」困在他溫?zé)岬男貞,她按捺不住翻騰的醋意,不想被他輕易唬走了芳心。
「我承認(rèn)我以前很幼稚!顾馁|(zhì)疑教他頭痛,唯有想盡辦法解釋!负髞戆⒏绨汛绢U找回來,他也終于懂得該如何愛惜妻子,眼看淳頤幸福,我能寬心以待,也不再干涉她的事,唯獨(dú)是你,明知道你不必依賴我,甚至還打定了主意要獨(dú)善其身,可我卻不甘心就這樣放開你,我要你做我的妻,這輩子唯一的妻!
直至遇到淳臨,他才明白過去對淳頤的情感有多單薄,淳頤的楚楚可憐能激起任何男人的保護(hù)欲,但淳臨的明媚開朗,卻足以融掉他整顆心,他與她每天貼心地相伴相隨,那份蝕心的思念和眷愛,如何能跟那種短促的迷戀比擬?
淳臨,才是他真正想要的女人和愛情。
被他誠摯的深情打動了心窩,也潤澤了眼眸,淳臨悄然落淚,首次嘗盡喜極而泣的滋味。
「相信我好嗎?」道出了幾近卑微的乞求,他知道她的心不在自己身上,但也希望她能把信任交付給自己。
她相信啊,他對淳頤真的出于純粹的正義戚,她明白呀!
她抬起臉,瀅瀅淚眸凝望面前這張俊秀的臉龐,這個教她從小便已深深傾慕的男人……
「申哥哥……」
「別喊我哥哥,我根本不把你當(dāng)妹妹!顾念~抵住她的,覦著她淚濕的大眼,他嘆了口氣,老早就想叫她去掉那無謂的稱呼!改阄野葸^天地也喝過交杯,更有了夫妻之實(shí),你還能把我當(dāng)哥哥看待?」
「交杯?」輕蹙秀眉,她一臉茫然,記得新婚夜壓根兒沒跟他喝過酒呀……
「有,后來咱倆喝了!顾裏o辜又迷糊的模樣兒撩起了他的情欲,他挨近吻上了她,傾盡柔情去魅惑她!竿四潜坩?」貼著她嬌美的唇瓣,他低嗄問。
那杯……教她差點(diǎn)失態(tài)吐出的東西?
淳臨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這狡詐的男人!
于她失笑間,他的吻迅速得寸進(jìn)尺起來,在喘息的空檔,她及時搗住他的嘴,想對他坦承之前所撤的謊言,卻又被他拉開小手,再次俯身霸道地吻著她。
這回,她無心抗拒了。
主動環(huán)抱著他,她欣然承受他的眷寵,本已干涸的心湖被他充沛著甜蜜,她不再害怕被他操縱身心,因?yàn)樗溃约和瑯右材荞{馭他的情感。
緩下親吻,他眸色深合如潭,再吻下去,怕就要把她弄到床上去了!缚磥,你也喜歡我的!构磩有,他很高興發(fā)現(xiàn)她對自己并非無動于衷的。
默然無語,她只是動容地再次環(huán)抱他的腰身,把臉挨貼他胸前,傾聽他沈穩(wěn)有力的心跳,在他懷里悄悄牽動唇角。
不明她內(nèi)心歡喜,他以為她仍忘不了赫穆,不禁低嘆道:「臨兒,我不逼你忘了那個人,可是……你要記得我是你的夫君,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天曉得他有多嫉妒那個讓她心心念念的男人!但他不想脅迫她接受自己,只想好好珍惜她,因此,他可以容忍她懷有貳心,只要她記住自己的身分便行。
「那咱們一同努力。」低首握住他的大掌,看著他厚實(shí)的掌心把自己包裹其中,她微笑抬顏,眸中有淚!浮簣(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我們應(yīng)該能辦得到的!
「一定能辦到!咕o窒的摟抱彰顯出他激切的狂喜,只要她肯攜手相隨,他不相信自己會輸給那個她連名字都不曉得的男人!
時近傍晚的初春猶帶幾分凜寒,但此刻窩在他懷里,手心與他緊密相貼……淳臨一逕盈笑著,絲毫不覺冷。
期盼已久的幸福,便是他親口認(rèn)定她為其發(fā)妻,此生下貪別的,她如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