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秉夫一個人戴在家，除了除夕那晚和父母親吃了頓團圓飯外，沒有安排任何活動。
以往，他會帶著臘腸、花菇、茶葉，去拜訪幾位爺爺生前的朋友，那些長輩也算是看著他長大的，爺爺臨終前交代他，有時間多去陪陪這些老人家。
他沒忘，也從不怠忽，承諾過的事，他總是牢牢地記著，但他需要一點時間打起精神，總不能這幅失魂落魄的樣子教老人家擔(dān)心。
從CD架的最底層翻出一張老舊唱片，放入留聲機中，將唱針擺進軌道上。
If a picture paints a thousand words
Then why I can't paint you?
The words will never show
The you I've come to know
If a face could launch a thousand ships
Then where am I to go?
There's no one home but you
You're all there's left me too
And when my love for life is running dry
You come and pour yourself on me……
Bread合唱團的IF，雪兒最愛的一首歌。
她經(jīng)常在他耳邊低聲唱著，聲音像小女孩，幼細(xì)稚嫩，唱完，她覺得害羞，說像在向他求婚似的。
黑暗中，羅秉夫想著雪兒，也想起了倪安琪，她們都是他生命中最美麗的音符，在他平靜的心湖里，吹奏起美妙的旋律。
他失去了雪兒，這一次，是不是要再嘗一次失去倪安琪的痛苦？
他將臉埋入掌中，這個問題始終盤旋在腦海中，他的心給了他答案，他的理智與道德觀念卻拉扯著他的情感。
日復(fù)一日、每天每夜，感覺自己一次一次被撕裂，放不下曾經(jīng)的承諾，也忘不了倪安琪。
遠(yuǎn)方天際一聲悶雷，雨絲隨即落下打在窗玻璃上，像是代替他無聲的悲鳴。
他走到窗邊，掀起布簾子，原本熱鬧的街道因這突來的冬雨，行人紛紛走避，只剩一片灰蒙蒙的天空。
羅秉夫放下窗簾，退回黑暗中，忽覺剛才那匆匆一瞥，瞥見了什么，立刻再踅回窗邊，湊近玻璃窗，赫然發(fā)現(xiàn)倪安琪就站在對街。
她沒打傘，沒穿雨衣，環(huán)抱著手臂，瑟縮成一團，呆愣地凝望著“傳閣”的大門，任由雨絲潑灑在她身上。
“你到底在做什么？”他低吼一聲，想也沒想就沖下樓去。
打開大門，直直朝對街走去，邊走邊脫下身上的外衣。
倪安琪看見羅秉夫，先是驚訝地露出笑容，但很快就收回舉在半空中準(zhǔn)備揮舞起來的手，起身就跑。
“喂——”羅秉夫拿著脫下的外衣要她穿上卻撲了個空，傻眼。見她跑遠(yuǎn)，他趕忙追上，“倪安琪——你跑什么？”
“我不能來找你的！”倪安琪邊跑邊回答。
“你給我停下來！”他感覺到雨滴打在臉上的嚴(yán)寒，怕她又吹風(fēng)，瘦弱的身子禁不住這風(fēng)雨。
“不行——”她拼命跑，因為搬離“傳閣”的那天，他搖頭，不讓她來看他。
她已經(jīng)很努力了，努力壓抑想見他的念頭，努力不造成他的困擾，每晚每晚睡前，她都得一次次地告誡自己——不可以再到店里。
所以，她離店門口離得遠(yuǎn)遠(yuǎn)地，以為他不會知道，想悄悄地感覺和他在同一個城市，同一條街的親近距離，沒想到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
“倪安琪……”他抓住她，將衣服裹在她身上，用手臂牢牢地環(huán)抱住她。
“對不起！”她低頭認(rèn)錯�！拔冶緛碇幌氪幌孪碌摹娴模野l(fā)誓！”
誰知道一靠近“傳閣”，她就失了心、失了魂，想起兩人相處的點點滴滴，想到忘了時間、空間……
“為什么又沒穿外套？為什么下了雨也不躲？為什么總是讓人擔(dān)心？”他吼著，用倪安琪從未見過的嚴(yán)峻口吻，但她聽見了心疼……
“老頭子……”她抬頭望著他，忍不住委屈了起來，知道他還關(guān)心她，還心疼她，又開心、又難過。
她只能猜想他有他的理由，但，至今她仍不明白為什么他要趕她走。
如果他不討厭她，甚至有一點點喜歡她……
“先回去再說�！彼拇笫之�(dāng)傘，擋住落往她發(fā)上臉上的雨絲。
“可以嗎？”她可憐兮兮地問。
“可以。”他好氣又好笑，伴隨而來的是更多的不舍�！澳闶裁磿r候聽話過了？”
“這次我真的很聽話，就算想見你也不敢到店里……”不知道多少次了，她只敢站在遠(yuǎn)處，望著樓上亮起的燈，思念他。
“那為什么見了我就跑？”不敢進店里，她就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對街，任由風(fēng)吹、任由雨淋？他究竟做了什么，折磨自己，也折磨她。
“怕你生氣……”她縮著身體，挨著他，這是這些日子以來覺得最幸福的一刻了。
“我是生氣了。”
“那我馬上走……”她轉(zhuǎn)身就要離開。
“我是氣你不愛惜身體！”他將她抓回來�！叭矶紳裢噶�，就不怕感冒？”
“喝你泡的花茶就不會感冒了�！彼宦牐⒓礆g喜了起來，撒嬌地說。
“等等泡給你喝�！彼能浟�，懊悔當(dāng)初的決定。
他愛她，這是很早便已察覺到得心情，他選擇逃避，卻讓安琪受委屈。
違背了當(dāng)初對小雪的承諾，如果一定要有個人受懲罰，那么，所有的折磨與內(nèi)心的煎熬只該由他來受……
進了屋里，羅秉夫?qū)⒛甙茬髭s上三樓，遞給她浴巾和臨時用來換穿的衣物。
“快去洗個熱水澡�！�
“穿你的衣服？”她故作曖昧地問，還一臉幸福地用臉頰磨蹭他的衣服。
她是藏不住感情的人，也不想藏，愛一個人理所當(dāng)然要讓對方知道，理所當(dāng)然全心全意付出，這是她學(xué)習(xí)從黑暗中走出來的第一步——忠實面對自己的感覺。
她也怕受傷，也怕表錯情、怕被辜負(fù)，但她更怕來不及讓身邊的人知道她有多愛他們。
“你是不是電影看太多了？”羅秉夫好笑地彈她額頭�！翱烊ハ丛��！�
“嗯，等我喔！”她笑著關(guān)起浴室的門。
羅秉夫站在門外，不自覺地?fù)P起唇角。她的一個笑容便驅(qū)散了他這些日子心頭的陰霾，而他卻一直不懂，不懂她努力的、付出的，不懂她對他而言有多重要。
幸好她回來了，不怪他不給任何理由便要她搬走，不怪他對她的冷漠與殘酷……她好傻，只懂付出，不懂索求，他怎能讓她再受一丁點委屈？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啊啊啊……”倪安琪在浴室里唱歌，練習(xí)高難度的海豚音，唱到破音，把自己逗得哈哈大笑。
“呵……”羅秉夫笑著走到二樓，為她準(zhǔn)備熱茶。
只是多了一個她，這個家，連空氣都變得熱烘烘了起來。
或許，一切并沒有不同，改變的，只是他的心情。
接受自己愛上她的事實，或許違背誓言的內(nèi)疚將一輩子如影隨形，但他不能無視倪安琪的情感；想照顧她、保護她、寵愛她，這是他心底最真實的想望。
羅秉夫用陶壺將水煮開，取出裝茶葉的密封罐，這才恍然意識到自從倪安琪搬離這里之后，他一直喝這罐她最愛的復(fù)方花果茶，幾乎沒動過以前鐘情的普洱。
“我洗好了！”倪安琪赤著腳從三樓飛奔下來。
她穿著羅秉夫的長袖家居服，袖口、褲管折了好幾折，發(fā)頂上披了條毛巾，濕漉漉的發(fā)梢還淌著水珠。
“過來坐下。”羅秉夫喚她過來。
套著他的衣服，他才發(fā)現(xiàn)倪安琪真的好嬌小，惹人愛憐。
倪安琪在他身旁坐下。
他拿起她覆在頭頂?shù)拿恚瑴厝岬貫樗粮蓾癜l(fā)。
這舉動令倪安琪受了不小的驚嚇，她屏著氣息，不敢亂動，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直盯著他瞧，像是瞧見了外星人。
“洗完頭發(fā)記得吹干，至少要擦干�！彼浪秊槭裁炊⒅麄儌z認(rèn)識這么久時間，他一直刻意保持距離，從未有過如此親密的舉動。
如果這樣就嚇到了她，那么，以后她要吃驚的事還多得是，因為，從這一刻起，他準(zhǔn)備要將她寵壞，再不讓她受委屈，不讓她受一點傷害。
倪安琪盯著他好溫柔好溫柔的眼眸，盯著他噙著淺淺笑容的唇角，感覺他修長的指尖在發(fā)上按壓著，她的心跳好快，臉好燙，好像下一秒就要昏過去。
但是她舍不得真的昏過去，她要牢牢地記住這一秒，記住這一秒的幸福。
“這邊……”她拂起右肩一繒長發(fā)�！斑@邊還沒干。”
羅秉夫?qū)⒚硪频剿壹缣�，�?xì)細(xì)壓干發(fā)上的水分。
“還有這邊……”她仰起臉，指指頭頂�！斑@邊都沒擦到�！�
他低頭瞅她一眼，不曉得她又冒出了什么古靈精怪的念頭，不過，還是依她的話搓擦她柔細(xì)的發(fā)絲。
無預(yù)警地，倪安琪湊上她的唇，蜻蜓點水般地往羅秉夫微揚的唇角撲上一個吻。
這一吻太過震撼，他呆看著她。
見他只是發(fā)愣，沒拒絕她，她便順勢再獻上一記香吻，軟軟地對他說：“最喜歡你了……”
羅秉夫只覺心融了、熱了，再也抵擋不了她的柔情攻勢，低下頭，覆上她的紅唇。
倪安琪閉上眼，迎向這個遲來許久，令人心窒的一刻。
他們輕啄著對方的唇瓣，像是訴說著彼此才知悉的密語，偶爾停下來，凝望對方的眼，無聲地交換內(nèi)心澎湃洶涌的情意，他懂，她也懂。
他終于愿意正視兩人之間早已存在的愛情，也終于愿意回應(yīng)她的癡心等待，即使他什么都沒說，但以安琪所了解的羅秉夫，這便已是承諾。
她望著眼前真實的他，不禁熱淚盈眶。
笑著流淚。
他拭去她眼角的淚珠，將她納入懷里�！皩Σ黄稹屇闶芪恕�
她在他胸前拼命搖頭�！皼]有，是我心甘情愿的……”
人的一生或許會經(jīng)歷過許多段感情，也正因為有過經(jīng)歷才能體會出何謂深刻。
他們的愛不是一見鐘情，沒有驚濤駭浪，而是不知何時埋下的種子，一點一點、一寸一寸慢慢滋長，扎深了根才冒出土壤，直到再也掩藏不住。
“你應(yīng)該說……讓你久等了。”她揚起笑臉，戳戳他堅硬的胸膛。
“真的等很久了？”他促狹地問。
她的坦率，她毫不保留的情感令他動容，更令他醒悟到自己做了一個多么不可饒恕的決定。
“嗯……好像有半個世紀(jì)這么久……”
“那你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婆了？”他笑，摟緊她，寵愛的，貪戀的�！笆前�，我原本是真的以為要等到七老八十，你才會喜歡我�！�
“你愿意等這么久？”
“愿意啊……除非你愛上別人，我才可能死心。”她一臉堅定。
“傻瓜……”她不知道，他本來要放棄她，要避開她，打算這輩子堅守對雪兒的承諾。
他讓她哭了，哭著離去，但是，當(dāng)她再出現(xiàn)，仍舊是那張燦爛的笑容；沒有埋怨、沒有責(zé)怪，毫無理由地相信他，即使受到傷害，也選擇默默承受。
幸好……一切還來得及，來得及彌補自己愚蠢的過錯。
“愛一個人……本來就是傻的�！彼h(huán)住他的脖子，莞爾一笑。“就算傻傻的也感覺得到現(xiàn)在很幸福�！�
他吻住她的唇，吻住她哄得他胸口發(fā)熱的甜言蜜語，這女人是糖做的，教人一沾就忘不了味道；她還是個魔女，對他施了魔法，讓他再也無法忍受沒有她的日子。
這一夜，倪安琪留在“傳閣”，留在羅秉夫房里。
從今以后，她不必?fù)?dān)心溜進門會挨罵，而他也不必再動心忍性，努力抗拒她對他的吸引力。
他們戀愛了。
一旦愛上了，便驚天動地，難分難舍。
清晨，羅秉夫睜開眼。
“早安�！蹦甙茬魈鹛鸬男θ菥驮谒矍�。
“早……”他還有些恍神，一下子意會不過來為什么她會在他房里。
“喂，可別說一個晚上，你就把我忘了�！蹦甙茬饕姷剿鄣椎囊苫�，嬌蠻地滾到他身上，作勢要壓扁他。
“對不起、對不起……”他笑著抱住她�！爸皇且恢绷�(xí)慣獨睡，突然間忘了身在何處�！�
“有沒有過一夜情？”她調(diào)皮地問他。
“怎么可能�！彼盟X袋。
“開玩笑的啦！”她知道他不是濫情、下流的男人。
他是念舊的人，而她喜歡他的念舊，所以即使明白雪兒在他心中的分量，她坦然接受，心甘情愿等待他。
如果死去的人是自己，她多希望有個男人也能一輩子如此惦記著她。
“我想聽你跟雪兒的故事�！彼渌砼�，一手環(huán)抱他的腰。
之前整理他的相簿時略聽他提過，可是很片段，她想認(rèn)識雪兒，另一個和她一樣愛著他的女人。
“為什么想聽？”他猶豫著。他不可能忘了雪兒，但是，既已決定和倪安琪交往，他不希望雪兒成為兩人之間的芥蒂。
“別緊張，我不會要你比較愛誰比較多，也不會吃醋的啦！”她笑著抹去他臉上一閃而過的擔(dān)憂�！拔抑皇窍攵嘀酪恍┧氖�，我也不曉得怎么說，雖然我們沒見過面，但是我對她有一種很微妙的感覺，直覺我會喜歡她，直覺我們有很多共通點，要是有機會，可能會變成好朋友喔！”
倪安琪的確說不清楚心中的感覺，她第一次從相片里見到雪兒就有一股熟悉、親近的感覺，就如同第一次見到羅秉夫，或許是她看了太多靈異電影加上愛胡思亂想，才會覺得冥冥之中是雪兒為他們牽起這條情感線，是雪兒要她代替她照顧羅秉夫。
“你們的確有很多相似的個性，一樣活潑開朗，一樣善良。”羅秉夫聽倪安琪這么說，安心了，笑著回想起和雪兒相識的經(jīng)過。
倪安琪枕著他的肩窩，入迷地聽著這段浪漫愛情故事，不時提出問題，興趣濃厚地仿佛忘了這故事里的男主角正是她喜歡的人。
“不過，雪兒是雪兒，你是你，我不是因為你們個性相似才喜歡你的�！蹦┝�，羅秉夫補上一句。
“我知道。”她撒嬌地?fù)Ьo他的手臂，感動他如此顧慮她的心情�！笆悄阏弥幌矚g這一類型的女孩，而像我跟雪兒這么清新甜美、善解人意又楚楚動人的美女實在太少了，所以你才守身如玉至今，隔了八年才又終于遇見我�！�
“你是在夸獎自己嗎？”他好笑地問。
“哪有？我很謙虛的，這完全是實話實說。”
“對，只要你說的，都對。”他拿她的頑皮沒轍，但也愛她的嬌憨。
只要她拿那雙無辜的大眼睛望著他，他就什么都投降了。
“我跟你說喔……”她又骨碌碌地爬上他胸膛，俯身看他，一長發(fā)柔柔地披覆在他皮膚上，觸電般地令他一陣悸動。
“說什么？”溫香軟玉在懷，惹得他心神不寧，一大早的，實在太過刺激，他還能故作鎮(zhèn)定，沒有高深絕頂?shù)膬?nèi)力是辦不到的。
“我愛你，愛你、愛你、愛你……”她輕啄他的唇，每說一次，便吻他一下，像個貪玩的孩子。
幸福洋溢的早晨，她滿滿的愛意急于吐露，每天每天她都要如實將心情告訴他，與他分享一切喜樂，信賴他、愛慕他。
“嗯……”他按住她的后腦，仰身攫奪她的吻。
這是他從未感受過的濃情蜜意，幾乎無法承載，倪安琪的出現(xiàn)帶給他太多太多迷幻般的歡樂，他的生命就此轉(zhuǎn)折，不再安于平靜，而是想和她一起創(chuàng)造美好的將來。
這一吻吻出了火花，吻出了情欲，她溫馴地伏在他胸前，感覺他呼吸心跳的頻率，他順著撫摸她的發(fā)絲，感覺她細(xì)嫩光滑的皮膚服帖著他愈來愈熾熱的身體。
她有些害羞，后知后覺地察覺兩人此時的姿勢有多親密，察覺他明顯的欲望。
他不確定經(jīng)過了昨夜的纏綿，清晨又……她會不會將他視為急色之徒……
“咳……”他清清喉嚨�！澳愣亲羽I不餓？”
“還好�！彼吐暬卮�。
他拂開她的長發(fā)，以指腹輕撫她的臉頰。
她羞怯地望向他，眸中漾著濕潤，欲言又止。
“別這樣看我……”他的眸色轉(zhuǎn)黯，嚅了嚅空無一物的咽喉。
她不好意思地將臉埋進他頸窩，小手悄悄地環(huán)上他的肩。
他接收到了她的意愿，翻身將她壓在身下，問她：“我是不是太好色了？”
她嬌羞地咬咬唇瓣�！叭绻粚ξ遥蔷瓦�好……”
他溫柔地捧住她嬌美的小臉蛋，給她深情一吻。
這是他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