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這天,幾百年不曾在她院子露一次臉的嵇大少出現(xiàn)了。
要盛知豫說這嵇大少長得的確不錯,是女孩兒家都會動心,其實(shí)這也沒什么特別,越是官宦人家對娶進(jìn)門的媳婦越要求的嚴(yán)厲,這樣生出來的子嗣容貌怎么會差到哪里去,加上這位嵇大少頗有幾分文人氣息,不言不語的樣子拿出去,更顯文質(zhì)彬彬,氣質(zhì)非凡。
見到他來,盛知豫不得不擺出矜持莊重的態(tài)度,低眉垂睫,一副小媳婦的模樣。
他看著她良久,“你可知錯?”
對這個茶也不會給他端一杯,向來和他說話細(xì)聲細(xì)氣,瑟瑟縮縮,問一句答一句,小里小氣,跟小老鼠沒兩樣的妻子一點(diǎn)好印象也沒有。
“妾身不知道相公指的是哪件事?”裝蒜嗎?成!她也會。
人的自尊是很奇妙的東西,在意的時(shí)候千金難換,背過去的時(shí)候,失去就失去了,殘酷又簡單。
是啊,她已經(jīng)完全不介意嵇大少是怎么想她的了。
嵇大少捏緊拳頭,那眼光像是恨不得將盛知豫一把拍成爛泥。“你可知香兒肚子里的孩子是我頭一個兒子,頭一個。”
這個蛇蝎心腸的女人!她在內(nèi)心暗罵。
三個月都不到,就那么確定是兒子?而且只要嫡妻在,妾生下來的孩子不管男女都是奴仆,再說了,越過她這經(jīng)過六禮娶進(jìn)來的妻子生下庶長子,那可不是什么光榮值得炫耀的事。
“妾身受傷沉重,到這兩日才能坐起,聽聞香妹妹小產(chǎn),妾身怕她難過傷身還傷心,都不好與她計(jì)較‘不小心’推我下水的事情了。”
要把臟水往她身上潑,她也可以意思意思的潑回去,把懷疑的種子種下去,這嵇子君要是腦袋稍微清楚一點(diǎn),多少能尋到一點(diǎn)蛛絲馬跡,要是不能,就活該被蒙一輩子吧!
“不知所云,扭曲事實(shí),你滿口的謊話,今兒個你就拾掇拾掇,給我到別院去好好思過!”嵇子君血液沖腦,他可沒想過盛知豫堅(jiān)不認(rèn)錯,還把過錯推諉到香兒身上,他勃然大怒。
他真后悔走這一趟!
盛知豫只是垂著頭,手疊著手,什么話都沒說。
這看在嵇子君眼里當(dāng)她心虛了。
哼,他心頭肉說的都是事實(shí),她的話就是顛倒黑白是非,好你個嵇子君,你瞎了狗眼!
嵇子君拂袖而出,一只腳正要跨過月瓶門,忽然聽見里面爆出一陣壓抑的歡呼和催促聲—
“春芽,咱們趕緊收拾收拾去別院!”
他的腳一滯,不自覺回頭瞧了一眼那院子……是他聽岔了……吧?怎么她那聲音聽起來帶著歡欣和不可言喻的興奮?
她這是不知道去別院,沒有母親或是他的允許,她就再也回不來了嗎?
也才幾天工夫,白雪皚皚,寒風(fēng)凜凜,徹骨的冷,原來色彩繽紛的大地獨(dú)獨(dú)剩下黑白兩色。
一輛青布馬車從肅寧伯府的馬車門出來,直往京郊奔去。
馬車駿過最熱鬧的幾條長街,雖然春芽擔(dān)心大病初愈的她又染上風(fēng)寒,死活不讓她掀開簾子往外瞧上一瞧。但坐在車?yán),她仍舊聞得到街角賣油煎豆腐還有炸油餅的油煙味,蒸籠里泄漏出來的面香水氣,讓她忍不住挑起一小塊簾子往外瞧,剛好看到賭場門口圍了好多人,大概是哪個賭鬼賭輸被打了出來;推著獨(dú)輪車的男人不知道要去哪,還有夫妻吵架的……七七八八的氣味和熱鬧混在一起,是紅塵的味道。
她有多久沒出門了?
不太記得了……進(jìn)了伯府的門就好像和很多東西切斷了聯(lián)系,她重生前的那輩子幾乎都困在宅子里,費(fèi)盡心思的和婆母、妯娌、妾室勾心斗角,爭來斗去,誰來挑釁,便斗回去,沒完沒了。
捫心自問她得到了什么?
現(xiàn)在想起來,只有空虛,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兩手空空。
那叫囂繁雜的心沉淀下來時(shí),馬車已經(jīng)出了城門,遠(yuǎn)遠(yuǎn)把京城那些繁華拋在腦后。
她體力不支,靠在春芽臂膀上睡了一覺后被輕輕搖醒,原來天色已黑,車夫小王找到宿頭,讓她們下車,那晚她們夜宿客棧,次日,用過早飯,皮囊里裝滿水和食物,又往下一站趕。
這樣慢趕快趕,仍遇天雪,但總算只撒點(diǎn)小雪珠就收手,路不算太難走,花了她半個月的車程又兩天,總算來到紫霞山入山口。
她迷迷糊糊的睡醒,馬車停了,停在一座積滿白雪的木橋前,橋后是一座不算寬敞的庭院,赭色的木門緊緊關(guān)著。
小王拂去肩頭的雪花,跳下車,呵著氣,抓起門環(huán)使勁的敲了好幾下。
很快,大門吱吱呀呀的打開一條縫,出來一個縮著脖子,頭發(fā)花白的老人,身上一件半新半舊的襖子。“欸,是小王啊,好久不見,怎么這種天氣過來?是老爺子有什么吩咐嗎?”
“石大叔,是大少爺讓我把大少奶奶送來別院住一陣子。”
“什么?”叫石伯的老人顯然十分錯愕,也沒人來送信兒,怎么這般突然?他朝著里面吼了聲什么,趕緊把門打開,迎了出來。
此時(shí),盛知豫和春芽已經(jīng)下車,她身上套著秋香色連身帶帽的貉子皮大氅,毛茸茸的貉子毛幾乎把她的小臉都給遮了,春芽則是一件兔皮的斗篷,手里提著小小的竹箱。
小王帶著石伯把幾件行李從車?yán)镱^搬了出來,沒有十箱八籠,就簡簡單單幾個囊袋,兩只大藤箱,拎了兩趟就干凈了。
“大少奶奶!笔吂М吘吹囊姸Y。
“你是石伯吧!
“是小的!
“來打擾了!
“不敢、不敢,大少奶奶愛住多久就住多久,只是怕屋子破舊……小的沒想到大少奶奶會來,什么準(zhǔn)備都沒有……”他搓著滿是老繭的手,惶恐至極。
“不怕,你們能住,我自己也能!彼郎\淺說道。
“那石伯,大少奶奶既然到了地頭,我就回去交差,路面結(jié)冰不好走,來的路上有些耽誤,遲了兩天,我得往回趕!毙⊥跬榈目戳耸⒅ヒ谎!按笊倌棠逃惺裁葱枰〉幕厝シA報(bào)大少爺嗎?”
“唔……”
看她想了半天,不,其實(shí)完全不見想的樣子,小王心里一涼,大少奶奶這般不討喜,難怪拴不住大少爺?shù)男,唉……他是替她白操心了?br />
“謝謝小王大哥,這一路偏勞你了!
“這是小的該做的事……大少奶奶,您保重了。”畢竟相處了大半個月,還是有些感情,說完這句,小王就匆匆離開了。
馬車一走,石伯將盛知豫往里邊請,在頻頻往后看卻沒有結(jié)果后,臉帶疑惑的開口,“小的唐突,伺候奶奶的人還在后面嗎?要不要老石在這里等著,好領(lǐng)人進(jìn)來!
“領(lǐng)人?不用了,沒有其它人,小姐的身邊就我一個人!贝貉苛獯,把最重的輜重提過來拎著,那些小樣的就讓給了石伯。
石伯聽了以后倒是沒有多說什么,但是對于身為伯府大少奶奶,身邊只有一個丫頭,卻不見婆子、仆役這件事甚為震驚。
這其中一定有問題。
盛知豫看出他一肚子疑問,也不是很經(jīng)心的解釋,說她一些陪嫁的人都表明不想跟她過來吃苦,跟著她沒有活路,她也不介意,人各有志嘛。
在伯府,她的地位還未鞏固,又被下放到別院來,前途堪憂,能不能活下去還是一個大問題,什么叫樹倒猢猻散,娘家的下人,夫家的人,沒有沒命的逃,已經(jīng)算很給她面子了。
石伯默默無語。
大門進(jìn)去,很小很小的院子,成人幾步就能走到盡頭,正房為包磚的堂屋三間,屋門兩側(cè)分別有一棵大棗樹和白香蘭花樹,屋門右側(cè)則是一棵槐花樹,北房與東房夾道深處有一棵還未長高的香椿和桔樹。
果然,鄉(xiāng)下地方比不得京城,這里人就連花草樹木也是打從可以當(dāng)食物為出發(fā)點(diǎn),棗樹、槐花、香椿、桔子可是可以拿來吃的,白香蘭花可以拿去賣,至于觀賞價(jià)值……清雅能拿來當(dāng)飯吃嗎?
東房盡頭是兩間土胚房,充作廚房和馬圈及堆放糧食農(nóng)具等雜物的地方,轉(zhuǎn)入中門后進(jìn)到另外一個院子,中門以南的一半院子是豬圈和茅廁,空地則辟作小小的菜園子,此時(shí)寒冬臘月,菜園子就一塊凍土,什么都沒有。
盛知豫看著屋門下面掛著一把梯子,如果她能住到那個季節(jié),夏日從梯子爬上屋頂,仰臥納涼時(shí),不用伸手只需張口便可摘到棗子吃,一兩清風(fēng),二兩明月,這種閑情逸致可是千金不換的啊!
草草逛了一圈,這才踏進(jìn)堂屋里。
堂屋里一盆像是臨時(shí)才生的炭盆子還冒著濃煙,黃嬸一下摸摸頭,一下拉拉衣服,又轉(zhuǎn)頭看看方才又重新掃過一遍的地和抹過的桌子,局促不安的走來走去,這么簡陋的地方,是要怎么辦才好?
她皮膚偏黑,神色樸實(shí)和善,一看見盛知豫一行人進(jìn)來,就趕緊迎上去。
“見過大少奶奶!
盛知豫輕輕的點(diǎn)點(diǎn)頭,自己動手解下大氅的蝴蝶結(jié),隨手放在一旁,她身邊春芽卻是已經(jīng)不見,不知道去了哪。
黃嬸見她自己動手,眼珠子差點(diǎn)沒掉下來,可也不敢上前幫忙,自己這粗手粗腳,就怕伺候不好。
“請大少奶奶恕罪,這別院就小的和我婆娘兩人,小的叫石源!
“奴……奴婢黃氏。”
“要辛苦你們了!
“應(yīng)該、應(yīng)該的!
這別院是伯府為數(shù)不多的地上產(chǎn)業(yè),可因?yàn)闆]有出產(chǎn),屋子也小得讓那些久居在京城的主子們不放在眼底,從老太爺?shù)哪且惠吘蛶缀鯖]有人來過,他們夫妻倆從年輕在這里守到老,別說沒見過主子的臉,那些人也可能不記得有他們這樣的人存在。
“我看外面有些菜地!
脫了大氅才發(fā)現(xiàn)這堂屋就算放了炭盆子也冷颼颼的,盛知豫看看自己身上蠶絲織就保暖的襖子,衣襟還鑲著一圈貂毛,腳穿厚底鞋,冷意還是從腳底往上爬,石伯夫妻身上的單薄棉襖子和幾乎要露出腳趾的皂鞋,手上都是生活磨出來的老繭,這別院的破舊和寒酸出乎人意料,這對黑白發(fā)夾雜的夫妻看了更叫人心酸。
梭巡這窄小的堂屋,幾把木頭椅子,有一把還缺了腳,是用竹子頂上去的,掉了漆的方桌,除此以外,別無他物,簡直是一貧如洗。
兩夫妻面面相覷,咚一聲的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