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對水云初而言,皇上的進駐只代表著家里又多了幾十張嘴吃飯,她肩頭上的擔子更重了。
最可惡的就是艾新,居然說她不公平,對他就喊;不工作,沒飯吃,待他哥哥便似伺候祖宗,大小眼得也太明顯了。
混蛋家伙,也不想想,她是為了誰才百般討好康熙帝?
艾新在皇室里雖已是個“死人”,但他跟康熙的手足之情卻是貨真價實,康熙無權(quán)置喙他的婚姻,但若因她而令兩兄弟反目,他肯定還是會難過。
所以她只能很苦命、很苦命地去賺錢,再度換上那件華麗富貴、好像一座移動金山似的金縷衣,總覺得它越來越緊,束得呼吸困難。
她又長個頭了嗎?拉拉明顯短了一截的裙擺,稍微把腳彎一下,還能遮住繡花鞋,但再長下去,這衣服就真的穿不上了。
“唉,到時我拿什么裝門面,去跟人家談生意?”
如今,水氏織造坊出來的產(chǎn)品已經(jīng)無法進入大市場了,不是說品質(zhì)不好,而是產(chǎn)量太低。在政令的限制下,織機被減了,有能力、有本事的織工紛紛另謀他就,其他的織造坊或者轉(zhuǎn)業(yè),或開除老織工,改用年輕人,一來工資低,二來年輕人的手腳快,產(chǎn)量也能提升一點。
但水云初做不到,那些老織工從爺爺那一輩就在水家做事,他們已經(jīng)不是雇工,而是家人了。
再則,她認為老織工們雖創(chuàng)造不出新花樣,但勝在技藝扎實,織出來的錦緞比較一般的,花紋更細膩、色彩更豐富,那是再新奇的花樣都比不上的。
沒有產(chǎn)量,就跟人家比品質(zhì)吧!因此,水云初將水氏的客戶定位在那些豪門巨賈上,而要跟他們打交道,她就不能太寒酸,否則門房都不放她進門了,還談什么生意?
可現(xiàn)在,她的門面快撐不住了,要再花重金打造一套嗎?
真討厭自己長得這樣快。
滿面的哀凄,她踏出了閨房,才轉(zhuǎn)上回廊,迎面撞見康熙帝,來不及行禮,便被他身上的衣服嚇一跳。
“你你你……這這這……”
“云初,你怎么了?不認得艾兄弟了嗎?他穿這件衣服是不是很好看?”出來獻寶的是水夫人。
水云初一把拖過母親,閃到廊柱后低聲問道:“娘,那塊布你從哪兒找出來的?”
“老典家!你之前不是說家里放太多貴重東西危險?就把一些上等云錦、古董寶貝都放在老典家的寶庫,讓他家的護衛(wèi)幫忙守著?前些天艾兄弟來,我一看他,就覺得以他的氣勢、風度,簡直是為我們家的鎮(zhèn)店之寶生的,便去找老典將布拿回來,又請人連日趕工,終于趕上給他做了件袍子,好看吧?”
“嗯,美到天翻地覆、帥到慘絕人寰。”重點是,典家是當鋪!她所謂的護衛(wèi)根本是謊言,事實是家里沒錢了,她不得不典當一些貴重物品,以換取生活所需。
現(xiàn)下娘親去把東西拿回來了,就算兩家交情再好,做生意也要明算帳,典叔叔沒當面拆穿她的騙局已是仁至義盡,她還是得湊錢去還清這筆債。
可她還能去哪里湊錢?要維持水家眼前的華麗表像已耗盡她的心血。
康熙走過來,后頭照樣跟著一排護衛(wèi)和內(nèi)侍。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總感覺那人龍似乎長了一點。
“如云似霞、光輝璀璨,水家的產(chǎn)品確實讓人眼睛一亮!彼e手,輕彈了下衣袖!盁o論質(zhì)地、花樣、織法,都不輸江寧織造局,還略勝一籌!
那又如何,夕陽產(chǎn)業(yè),依舊沒有光明的前途。
“過獎。”因為受到太大的打擊了,她的回應(yīng)有些遲鈍。
“好的東西不應(yīng)該被埋沒,小四的提議,我會考慮!笨滴趿粝乱痪鋭e具深意的話,又解下腰間的盤龍佩,遞給她!凹热恍∷溺娗橛谀,我這做兄長的也不能沒有表示,這方玉佩就權(quán)充艾家的訂親禮吧!”
水云初沒有聽懂康熙前半段的話,卻了解自己和艾新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獲得康熙的認同,一時間心湖潮涌,伸出來接玉佩的手抖得不成樣子。
“謝謝……艾公子……”
“你還是叫我哥哥吧!”滿漢之分在康熙眼里從來不是大問題,尤其水云初的聰慧更補足了她在家世和容顏上的不足,因此,對于這個弟媳,他還是滿意的。
“是,哥哥!北P龍玉佩捧在手上,好沈好沈,成為艾新的未婚妻后,必然會有更多的義務(wù)與責任等著她履行,那是一副沉重的擔子。
但想到自此而后,她便能與艾新長相廝守,朝朝暮暮,共對烏銅鏡里,青春到白頭,她的心又好輕松,仿佛被一朵云托著,就這么飄呀飄地直上了九重云霄。
康熙又微笑地看了她一眼,起步離去。
水夫人偷偷地湊近女兒耳畔!霸瞥,樂呆啦?還沒嫁呢,心已經(jīng)全飛到艾新身上了!
“娘——”她想到了,要找娘親大人算帳!澳憷蠈嵳f,除了那塊鎮(zhèn)店之寶外,你還有沒有在典叔叔家拿過其他東西?”她得衡量一下,當鋪那邊還有多少債得清。
“沒有了!
“真的?”
“當然!彼蛉诉呎f邊跑,不敢告訴女兒,她還在醉香樓訂了桌酒席。畢竟,老招待客人吃包子也不好意思嘛!
“那還好。”水云初松子口氣,將盤龍佩懸于腰上,步出回廊,才準備出門,迎面碰上了醉香樓的小伙計,說是來收晚上的酒席錢。
她心底一把火熊熊地燃燒了起來。
“娘,你——好樣的!”訂酒席就算了,還訂最貴的!她忍著淚,萬分不舍地掏錢付帳。
看著小伙計高高興興地拿著銀票走了,她的心在滴血。
“一個月!娘,你被禁足了,從現(xiàn)在起,三十天內(nèi),不許你踏出家門一步!”她轉(zhuǎn)回屋內(nèi),招呼了管家、門房諸人,將水夫人的禁足令發(fā)布下去。
“不能出門,我看你再到哪里亂花錢!彼逯_出門,賺錢去。
今天的目標是江寧有名的茶商蘇歸鴻,他膝下只有一女,年方二八,傳聞貌美如花,但蘇歸鴻一直舍不得將女兒嫁出去,一年、兩年地留著,不知不覺,也到了留不住的年歲了。
現(xiàn)在蘇歸鴻要給女兒招親,肯定得做幾套新衣裳,正好織造坊那邊出了幾塊別致又精細的錦緞,若蘇家肯花大錢買下,這兩個月,水家的周轉(zhuǎn)資金也就有著落了。
“我一定要做成這筆生意!钡荒苡商K歸鴻身上下手,那老頭子從來不與女人談買賣,最好的對象便是蘇小姐。
“我應(yīng)該——唉喲!”誰啊,走路都不看路的,差點兒撞死她。
“水姊姊,對不起!边@個怯怯的聲音,卻是蔣欣蓉,水云錦的未婚妻。
“原來是蔣妹妹。”水云初看她肩背雙劍,英氣颯爽的樣子,跟弟弟還真像,都是愛舞刀弄棍!昂镁貌灰娏,最近好嗎?”
“我……”蔣欣蓉才開口,眼淚就滑下來了。
“怎么了?別哭、別哭,誰欺負你了,告訴姊姊,姊姊替你報仇。”水云初趕緊掏出手絹替她擦眼淚。
“姊姊……”蔣欣蓉趴在她肩上,放聲大哭。
“蔣妹妹……”水云初看看左右圍觀的人群,有股仰天長嘯的沖動。可不可以放過她?這里是大街上,不適合上演此等濫情劇碼的!澳阌性,咱們找個茶樓坐下來慢慢說如何?”
蔣欣蓉搖頭,抽噎著!拔抑幌胍娫棋\!
“他就在家里,你想見,盡管去找他。”
“可云錦不見我!闭f著,她又哭了。“云錦一定是氣上回爹爹罵了他一頓,所以惱我了,不要我了,哇……”
想到這愛哭的丫頭有可能成為自己的弟媳,水云初更想哭,但云錦又跟蔣老爺鬧意見嗎?她怎么不知道?回頭得問問弟弟。
“不會的,你跟云錦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他怎會惱你?”她隨口安慰道。
“可我?guī)状稳フ宜,他都不見我!?br />
“也許他那時心情不好,或者有什么不方便呢?你多找他幾次,他一定會見你的!
“我不要等那么久啦!姊姊,你幫我叫他出來,讓我們見見面好不好?”蔣欣蓉拉住她的衣襟,一副水云錦不出面,她就不放手的姿態(tài)。
掙脫不了、說理也不通,水云初實在拿她沒轍,只道:“我要先去蘇家談筆買賣,等我辦完事,再想辦法幫你和云錦會面!
“什么買賣會比我和云錦的終生幸福重要?姊姊,云錦已經(jīng)躲了我三個月,再見不到他,我會死的。”
“可我要賣——”
“不管你要賣什么,我出雙倍價錢買了,姊姊,拜托你啦!”
果然是個天真不曉事的大小姐,水云初也算佩服她,但有錢不賺是呆子,她要買就給她嘍!橫豎水家還占便宜呢!
“你要買這批錦緞沒問題,我也可以帶你去見云錦,可你得先等我半個時辰,過后我們一起回家!彼フ业涫迨褰Y(jié)算一下娘親拿走那塊鎮(zhèn)店之寶的銀兩。
“還要等?”蔣欣蓉眼一紅,又要哭了!版㈡,你不會騙我吧?”爹爹總說水家是貪蔣家的財,才不退肯親,又不來迎親,目的是想拖著她的青春,以便敲詐出更多的嫁妝。但她不信,云錦一直待她很溫柔!可水云初的推托卻讓她起了疑惑!澳恰业纫残,必須留下一樣保證!
“保證?”
“避免姊姊放我鴿子!彼舷麓蛄克瞥跻环娭g那方盤龍佩,一把搶了去。
“蔣妹妹,你干什么?!”水云初臉色大變,撲過去就要把玉佩搶回來。
“姊姊什么時候帶我見云錦,我就把它還給你。”幾個縱跳,她飛過了兩座屋檐,消失在茫茫人群中。
水云初呆在路中間,眼睜睜看著定情信物被搶走,心好像也被帶走一般。
“怎么可以這樣?”那是康熙給的,是她能夠成為艾新娘子的保證,也是皇帝的隨身物,她絕對不能丟失它。
“還給我!”拎起裙角,她邁步直追。
“蔣妹妹,你把玉佩還給我!”她喊著,足足跑了兩條街?梢粋不諳武藝的平凡女子,怎么跑得過一名輕功一流的俠女?
汗水濕透了重衣,她累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痛苦地干嘔著,而蔣欣蓉依然不見蹤影。
“可惡!”不死心,她繼續(xù)追,以為自己在跑,其實跟爬沒兩樣,走三步,跌一跤,直到兩眼昏花,視線望出去凈是迷茫。
“云初……”隱隱的,一個軟軟的聲音拂向她耳畔,好溫柔,好熟悉。
是誰在叫她?她極力地睜大眼,想看清楚來人,卻無能為力。
“云初!”一只有力的手臂捉住了她。
那溫暖的觸感喚醒了她僅剩的一點精神!鞍隆
是他——兩行熱淚滑下,她的身子也癱了。
“云初!”他眼明手快地將她抱入懷中。“你怎么了?”
“盤龍佩……”她只有力氣說這么多了,隨后,整個人便沉入黑暗中。
但即使昏迷著,她唇畔仍然帶著笑,因為艾新來了,只要有他在,天塌下來,她都不是孤獨的。有人作伴、有人相知,她很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