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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痕 第3章(1)

  他沒看到她眼里的淚花,但他看見她獨(dú)自坐上計程車的身影,看見計程車停在她家樓下,而她孤單地上樓。

  他看見夜色蒼茫,而對街一間小巧的餐館招牌仍亮著燈。

  他心念一動,走進(jìn)那家餐館,這里變了很多,以前賣的是家庭式的西班牙料理,現(xiàn)在菜單上都是些俗氣沒特色的簡餐。

  他在窗邊坐下,點(diǎn)了一杯淡而無味的咖啡,若有所思地盯著窗外,恍惚之間,仿佛聽到一道清脆歡悅的嗓音……

  “這些是本店新開發(fā)的菜色,招待你試吃!”

  一個托盤送到他面前,盤上擱著幾碟西班牙風(fēng)味小點(diǎn),勾惹他空空的胃袋。他抬頭,望向一張清爽燦爛的笑顏。

  “你知道Tapas嗎?西班牙人很習(xí)慣在晚餐前來幾盤小點(diǎn)心當(dāng)開胃的下酒菜,這是酸豆熏鮭魚,這是臘腸起司釀烤蘑菇,還有這個脆皮蘆筍卷,是我的得意之作--我發(fā)現(xiàn)這里附近有不少上班族,下午的時候讓他們來這邊跟客戶談?wù)勈虑轫槺愠渣c(diǎn)點(diǎn)心,應(yīng)該很不錯吧!你覺得呢?”

  為何要請教他的意見?

  “因為你是我們重要的?桶!你喜歡吃的東西,我相信別的客人一定也喜歡吃!彼Φ锰鹈邸!翱煸嚦钥纯窗桑缓蟾嬖V我好不好吃!

  在她百般催促下,他終于試吃了,也誠實(shí)地告知自己的感想,她很專注地聆聽,對他的意見極為慎重。

  那是第一次,他們有了比較深入的談話。之后她便經(jīng)常主動找他聊天,她很活潑,各式各樣的話題都能侃侃而談,起初他覺得她有些煩,有些聒噪,但不知怎地,他就是無法冷漠地拒絕她的攀談。

  為什么呢?

  他也不懂,或許是因為這間小而美的餐館給他一種家的感覺吧!不論是溫馨的裝潢、美味實(shí)惠的料理,或是她這位笑臉迎人的老板娘,都讓他感到很舒服,在漫長而疲憊的一天過后,來這里吃一頓簡單的晚餐或宵夜,仿佛能凈化全身的污穢。

  他工作時間很部固定,經(jīng)常加班到深夜,有時店內(nèi)只有他一個客人,她仍會堅持不打烊,耐心地等他用餐。

  這時候她便會來到他身邊,一邊啜著花茶,一邊呱啦呱啦地告訴他很多事,比方她爸媽有多啰嗦,每次她回老家就催著她去相親,詭異的是每個相親對象都是百年難得一遇的怪咖,簡直就是考驗她身為人家女兒的孝心。

  “你知道嗎?好幾次我好想對我爸媽發(fā)飆喔!真想跪下來求他們放過我,就算我一輩子嫁不出去也不會拖累他們的,就饒了我會怎樣啦!你說是不是?”

  她很喜歡問他的意見,他多半不回答,偶爾漫不經(jīng)心地點(diǎn)頭或搖頭。

  但她從來不介意他的沉默,依舊落落大方地與他分享自己的私生活,但又不是那種自我中心的強(qiáng)迫推銷,當(dāng)他疲倦想獨(dú)處時,她都看得出來,會體貼地退下,給他安靜的空間。

  自從認(rèn)識她后,他很少感到寂寞,在心情憂郁的時候,聽著她妙趣橫生的各種糗事,忍不住也會想笑。

  某天,他在公司接到醫(yī)院傳來的消息,他父親去世了。

  他不確定那算不算是噩耗,只知道自己趕到醫(yī)院時,父親已蒙上白布,蓋去總讓他感覺厭惡的那張臉。

  他沒有哭,一滴眼淚都沒流,火化了父親的遺體,將骨灰壇安置于山上某座靈骨塔,然后在滂沱大雨中,一個人默默回家。

  他生病了,燒得很厲害,連續(xù)幾天出不了門,好不容易熬過了最痛苦的期間,有了點(diǎn)食欲,他打電話到她店里。

  是她本人接的電話,一聽是他的聲音,她大大嘆了口氣。

  “你怎么了?好幾天都沒到店里來呢!是出差了嗎?我好擔(dān)心你出了什么事!”

  她擔(dān)心他?

  他愕然,好不容易找回說話的嗓音。“我沒出事,只是生病了。”

  “生?生什么?很嚴(yán)重嗎?”她語氣焦灼。

  “只是有點(diǎn)發(fā)燒而已!彼p描淡寫!拔蚁雴柲銈兊昀锟梢运筒蛦?”

  “送到你家嗎?當(dāng)然可以!”

  她興高采烈地接受他的點(diǎn)單,半小時后,她按他家門鈴,他以為她是送來餐點(diǎn),沒想到她卻是買好材料親自來下廚。

  “你生病了,不能吃我們店里那些東西,得吃點(diǎn)清淡的,所以我來幫你熬粥、燉點(diǎn)雞湯什么的,對了,這杯打碎的柳橙蘋果泥你先喝,先墊墊肚子,補(bǔ)充一點(diǎn)維他命C.”

  她像母親吩咐孩子,又像妻子照顧丈夫,將他的一切打點(diǎn)得妥妥帖帖,順手也幫他整理了凌亂的居家環(huán)境。

  他喝著撒了青蔥和蛋花的粥,吃著她精心準(zhǔn)備的小菜,冰涼的心房慢慢地流進(jìn)一束溫暖。

  那天黃昏,霞光很美,將她在窗邊忙碌的倩影映襯得如詩如畫。

  “為什么發(fā)燒呢?”她忽然問。

  他愣了愣,好一會兒,才沙啞著揚(yáng)嗓!耙驗榱芰擞!

  “為什么淋雨?”

  他沒回答。

  她見他不吭聲,轉(zhuǎn)過容顏,眉宇淡淡攏著憂色!耙院髣e這樣了,一個男人孤身在外,要懂得照顧自己!

  “你不是也一個人在外面租房子嗎?”

  “我不一樣!我們女人很懂得照顧自己。”

  “我們男人也不是小孩子!

  “淋雨淋到發(fā)燒生病,還說自己不是小孩子?”她溫柔地嘲笑他!笆谴笕说脑,就別做這么令人擔(dān)心的事!

  他令她擔(dān)心嗎?

  他怔忡地瞧著她,而她似乎也驚覺自己無意之間流露了心意,頰畔羞澀地染上霞暈。

  “呃,你一定累了,那你吃過藥,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倉皇落話后,她旋身便想離開,而他不知哪來的沖動驀地拽住她手腕。

  她疑惑地回眸望他,而看著她那單純天真的眼神,他的心有短暫的疼痛!傲粝聛砼阄摇!彼麊÷暤驼Z。

  “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深深地望她,而她也深深地回凝,瞳光明滅不定,似是掙扎著什么。

  良久,她才輕輕地開口!澳銓ξ,有一點(diǎn)點(diǎn)在意嗎?就算是一點(diǎn)點(diǎn)喜歡也好!

  他默然不語。

  而她瞬間便理解了那樣的沉默,櫻唇無聲的綻開,吐落心傷的言語。“沒關(guān)系,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我都無所謂。傅信宇,我愿意留下來陪你!

  那并非他這輩子初次聽到女人對他示愛,卻是初次令他感到一股無可言喻的愧疚。

  當(dāng)他在床上貪婪地占有她的胴體時,他祈禱她的心別落在他身上,因為他不想要。

  他厭倦女人總是對他索求那些他根本給不起的承諾。

  但意外地,在他們繾倦纏綿的隔天,她竟一聲不響地離開了,接著好一段日子毫無音訊,知道某個徹夜失眠的清晨,他主動去到她店里。

  她正拿抹布擦窗,準(zhǔn)備開店,他大踏步走向她,氣勢咄咄逼人。

  “為什么不來找我?”他興師問罪。

  “啊?”她怔住,半響,燦燦揚(yáng)笑。“你病好了嗎?看起來精神很不錯。” “早就好了!”他幾乎是怒視她。“為什么連一通電話都不打給我?”

  她眨眨眼。“你希望我打給你嗎?”

  他一窒,霎時感到狼狽。

  她注視他陰晴不定的眼神,軟軟地?fù)P嗓!拔乙詾槟悴粫朐僖姷轿伊恕!闭l說他不想再見到她?

  他用力捏緊拳頭!拔矣薪Y(jié)婚的對象了,是我老板的女兒,她現(xiàn)在還不是我女朋友,但我總有一天會娶到她!

  她聞言,雙手輕顫,抹布悄無聲息地落了地!盀槭裁匆嬖V我這些?”

  “只是想跟你說清楚,我就是這么自私自利的一個男人,我不相信愛情,也不打算跟任何女人談戀愛,你如果想從我身上得到這些,勸你還是死心吧!你不可能從我身上找到溫暖和人性!

  “為什么你要這樣說話?”她容色發(fā)白。“一個人怎么可能沒人性?”

  “我就沒有!”他強(qiáng)調(diào)!拔易运健o情,凡事只計較利益,我對人生早就有規(guī)劃,愛情不在我考慮的范圍!

  “所以呢?你到底想說什么?”

  他想說什么?

  他憂郁地盯著她,就像很小很小的時候,他盯著拋下他們父子倆、飄然遠(yuǎn)走的母親,他感覺自己的心房如同當(dāng)時,破了個大大的洞--

  “我就是這樣一個人,你……還要我嗎?”

  她沒立刻回答,圓亮的眼眸氤氳著霧氣,跟著,落下一顆顆清澈透明的淚珠。他以為她會生氣,會重重甩他耳光,或許辛辣地諷刺他幾句,但她竟是翩然投入他懷里,用那纖細(xì)女性化的手臂,勇敢地環(huán)抱他。

  “我要!一個月也好,一星期也好,就算只能有一天,我都想跟你在一起!彼χ鳒I,笑著在他心版烙下永遠(yuǎn)難以磨滅的記憶。

  回到她租的那間三十年的老公寓,夏初雨發(fā)現(xiàn)自己怎么也靜不下心來,情緒如打結(jié)的毛線糾成一團(tuán),她整個人坐立不安。

  實(shí)在焦躁難耐,于是她抓起鑰匙,又匆匆下了樓,在家附近散步,不知不覺來到對街的小餐館。

  這原本是她開的店,三年前為了了斷情傷,她將店面頂讓給他人,如今成了一家毫無特色的簡餐館。

  這里有她滿滿的回憶,快樂的痛苦的,酸甜苦辣,五味雜陳。

  一個月也好,一星期也好,就算只能有一天,我都想跟你在一起。

  當(dāng)年她對他說過的話,他可還記得?

  夏初雨佇立于路燈下,靜靜沉思,透過落地玻璃窗,她能看見店內(nèi)的服務(wù)員正進(jìn)行打烊的工作。

  她看見有個男人在柜臺前結(jié)帳,接著推門走出來。

  夜色雕琢著他的臉,那么英俊、那么凜冽如刀的一張臉,她的心怦然震顫,遲疑半響,終于忍不住舉步追上去。

  “信宇!”

  她揚(yáng)聲喚他,他沒聽見,眼看著那頎長的背影逐漸沒入黑夜,離她更遠(yuǎn),胸臆不覺升起某種無名的恐慌。

  “信……”

  驀地,腹部一陣撕裂般的抽疼,她承受不住,只能捧著肚子無助地蹲下來,冷汗涔涔由鬢邊墜落。

  好痛!她快承受不住了,誰來救救她?

  夏初雨掙扎地喘息,掏出手機(jī),撥通號碼--

  “這是怎么回事?”

  “……”

  “你說話!你到底生了什么病?為什么剛剛醫(yī)生會要求你住院開刀?”

  “……”

  “好,夏初雨你不說,我自己去問醫(yī)生!”

  眼看著那一臉氣呼呼的男人就要轉(zhuǎn)身離去,夏初雨連忙揚(yáng)嗓喚住他。

  “等等!不用問了,我說就是了!

  男人回過頭,俊眸瞇著,一聲不吭,表示半信半疑。

  夏初雨沒轍,無奈地嘆息!昂昧,你坐下吧,我慢慢跟你說。”

  “這還差不多!”趙英才撇撇嘴,冷哼一聲,在病床旁的椅子坐下,雙手交抱胸前,一副大老爺姿態(tài)。

  夏初雨靠坐在病床上,雙手握著水杯,菱唇銜著杯緣,若有所思地啜飲。

  趙英才見她久久不說話,頓時又惱了。“你又發(fā)什么呆了?拖拖拉拉的是想隱瞞我到什么時候?夏初雨,你老實(shí)說,我們倆到底算不算是朋友?”

  “……算啊。”

  “算啊!壁w英才哼哼地學(xué)她細(xì)聲細(xì)氣的聲調(diào),整個超不爽。“你話倒是說得很好聽,真有把我當(dāng)朋友的話會那么見外,連生病了要開刀都不跟我說一聲?”她聞言,放下水杯,又是一聲嘆息!拔沂钦娴陌涯惝(dāng)朋友啊,要不然昨天晚上我在路邊快暈倒,也不會打電話向你求救了。”

  不說還好,一說趙英才更氣,狠狠瞪她一眼!斑說呢!你知道我昨天接到你SOS電話有多驚嚇嗎?那時候我剛要跟女人上床,氣氛正好呢,結(jié)果你一通電話打來,又是那種要死不活的哭聲,我都快急死了好嗎?”

  “對不起,打擾你的春宵浪漫夜!彼髦氐狼。

  “馬的真的會被你氣死!”趙英才火大。“那根本不是重點(diǎn)!重點(diǎn)是你怎么會三更半夜在路邊肚子痛到走不了路?還差點(diǎn)暈倒?”

  “因為……”夏初雨咬唇,雙手不知不覺拽緊棉被!罢f話啊!因為什么?”

  “因為我病情發(fā)作了。”

  “所以我問你是什么?”

  “是……癌癥!

  “什么?!”趙英才駭愣。

  “是癌癥。”夏初雨低聲重復(fù),蒼白的唇角牽起一絲苦笑!拔疑蟼月檢查出來的,醫(yī)生說如果不開刀,我大概只能活半年!

  “你、你說……半、半年?”素來伶牙俐齒的趙英才難得驚訝到口吃!罢娴摹⒓俚?”

  “真的!

  “那你還不趕快開刀!”趙英才整個人跳起來,尖銳的聲嗓引來病房內(nèi)其他病人的側(cè)目。

  但沒有人說話,醫(yī)院內(nèi)的生老病死他們見得多了,也經(jīng)常目睹無法接受事實(shí)的家屬或病人大哭大鬧,這樣尋常的爭吵其實(shí)不算什么。

  他們默默看了趙英才一眼,又把視線收回,各做各的事去了。

  而仍處在震驚狀態(tài)中的趙英才直花了好片刻,才勉強(qiáng)寧定激動的情緒。

  夏初雨看著他,淡淡一笑。“你冷靜一些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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