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老爺呀！老爺，你怎么走得那么早，放我們一家孤兒寡母要如何過活，我如娟、秀娥、婉宜、明珠、阿桃、小容、五妹……我們不能沒有你……”
身穿孝服的女子哭得兩眼紅腫，涕淚縱橫，一口氣念了十八房小妾的名字，又爬又哭地繞著棺木哭嚎，那珍珠般的眼淚彷佛止不住，滴滴都落得令人鼻酸。
左男右女兩排披麻戴孝的孝子、孝媳、孝孫跟著女子后頭一起哭，他們也在爬，一個哭嚎得比一個大聲，似在比誰比較孝順。
領(lǐng)頭的女子一邊哭還一邊唱起感人肺腑的小曲，語氣極盡哀凄的訴說亡者的無情，狠心拋棄賢妻美妾，諸多子孫，黃泉路上誰也不帶的獨(dú)自上了奈何橋，走得冷清。
其實(shí)五十有二的吳大老爺死得極不光榮，他家里有無數(shù)小妾和通房，可是仍不滿足，出入青樓，暗暗往來了幾回，食髓知味的一夜召數(shù)女伺候，樂不思蜀。
殊不知這一回用了藥助性，卻因藥性太強(qiáng)過于亢奮，行房途中忽然全身僵硬，口角抽搐，死于女人肚皮。
不過死者為大，再怎么不體面也要辦場隆重的喪禮，讓他好好走完這一段路，人死如燈滅呀！有什么好計較。
好在吳大老爺是富甲一方的有錢人，這點(diǎn)錢還拿得出來，即使他一倒下子孫就急著分家。
“請家屬節(jié)哀順變�！�
一堆哀嚎聲立刻響起。
“來客上香。”
致哀者一一上前，三炷清香在手。
一拜、再拜、三拜。
“家屬答禮�！�
兩列披麻戴孝的男女向來者一彎身答謝。
繁瑣的禮儀不用喪家出面，一身素衣的清妍女子代為操辦，她甚至在發(fā)上別了一朵小白花，以示戴孝。
“時辰到，抬棺，五音開道，道士鳴號�！�
最后是下棺了，一杯黃土灑在棺木上，塵歸塵，土歸土，一切前塵舊事化為一縷輕煙。
紙錢在火盆里燒著，二十四對的金童玉女連同紙?jiān)娜A宅一并點(diǎn)上火，大火焚燒誦經(jīng)聲環(huán)繞，給了陽世人最大的安慰，蓮花座燒七層，早日化為神仙老兒。
喪事一了，眾親友的眼眶是干的，沒有一滴淚。
“謝夫人，收尾款了�！�
吳大老爺?shù)恼抑x氏臉色憔悴的命人取出一張通匯銀莊的銀票，交給素凈著面容的素衣女子。
“真多謝你們的費(fèi)心，辦得很熱鬧，老爺走得很風(fēng)光，相信他九泉之下也能含笑了�！睈懒怂胼呑樱l知他先走了，倒把一堆的煩心事留給她。
“貪財了，這是我們應(yīng)該做的事，實(shí)在不敢應(yīng)了夫人一聲謝字，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夫人要為兒孫們多保重身體。”梁寒玉瞄了一張銀票上的數(shù)字，十分滿意的塞入袖袋。
“有勞你了，玉掌柜，這些是給你的茶水費(fèi)，這些天累你忙里忙外的操辦這事，沒有你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彼硗饨o的謝禮，不包含在談好的價碼內(nèi)。
“夫人真是客氣了，叫我無地自容，看夫人氣色不佳，似乎不太順?biāo)�，我再送夫人一口小金棺，你別嫌禮輕�！笔樟巳思业募t包，不好不送上一份小禮。
謝氏一聽喜出望外。“是這些年風(fēng)行的小金棺嗎？聽說能招財進(jìn)寶，幫人解厄消災(zāi)�！�
“是的，能得到小金棺是夫人的福氣，本店針對花費(fèi)千兩以上的大戶才有這優(yōu)惠，有明華寺的普惠大師開的光，放在廟里受了九十九位師父日夜誦經(jīng)七七四十九日，還灑過南海觀音廟的圣水，有佛祖的庇佑，保你一生安泰……”
生意人的嘴說什么是什么，長得白白凈凈的梁寒玉慣以一張巧嘴討好人，從她口中說出的向來只有好話，從不得罪人，秉持著和氣生財?shù)膽B(tài)度與人和樂相處，廣結(jié)善緣。
梁寒玉她是棺材鋪的老板娘，同時也開了一間前所未聞的葬儀社，在鎮(zhèn)外也蓋了義莊，一手包辦從棺木運(yùn)送到下葬的所有喪葬事宜，全不需喪家勞累。而因?yàn)槟暧讜r被父母拋棄，在兩老過世后，她不太喜歡頂著梁這個姓氏，故讓人稱她玉掌柜。
“你來棺材鋪”、“來來葬儀社”、“再來義莊”，全是年僅十六歲的梁寒玉的產(chǎn)業(yè)，每月生意是全鎮(zhèn)最多，是鎮(zhèn)上最大的棺材鋪，無人能出其右，連外縣的人也聞名而至。
她辦的第一場喪禮竟是為自己的爹娘辦，他們非要在大雨直落時去查看莊稼有沒有被淹壞，適逢大水沖破堤防，兩夫妻走避不及，雙雙溺斃在田里。
那年她十二歲，那一場喪事辦得哀戚而肅穆，別開生面的送葬儀式引來多方的注意，棺材鋪尚未開張已打響名號，不少人私底下詢問，想為家中的老人預(yù)做安排。
再來義莊有點(diǎn)像在做慈善事業(yè)，義莊向外開放接受暫時的停柩，只收取少許的租金做房舍的維修及香燭的供給，若需要和尚念經(jīng)、道士超渡、做法事，或是大熱天怕尸體腐壞要添冰，則另行計價，價錢公道，不比同業(yè)高。
不過呢！說沒賺錢是騙人的，其中的暗盤，喪家私下塞的茶水錢，喪禮中林林總總雜事，要買東西、要跑腿，要懂行的人領(lǐng)事、發(fā)喪，早晚水酒敬供等，都會給點(diǎn)錢。
畢竟有人過世是件晦氣事，總要壓點(diǎn)紅，給人祛祛驚，消消霉氣。
算盤打得精的梁寒玉可是掉進(jìn)錢眼里了，一錠一錠的銀子是她的心頭寶，她什么都好說話，唯獨(dú)對銀錢看得重，誰敢讓她辦了事卻不給銀子那是跟她過不去，她可是會率眾糾纏到底。
和謝氏談妥，領(lǐng)著店用的伙計回到鋪?zhàn)�，梁寒玉還沒喝口茶，就有人來討錢了。
“分錢了，東家……”
一只手上有裂繭的粗糙大掌伸了過來，隨即被瑩潤小手拍開。
“分什么分，你們是我請的伙計，伙計是什么知不知道，那就是按月領(lǐng)薪餉的人，固定的死價，除非東家我心里舒暢，否則就安分點(diǎn)，加工錢，免談�！�
要不是她腦子轉(zhuǎn)得快，讓在旁人眼中是廢人的他們分工合作，找到適合他們干的活，他們早就餓死了。
“可是我是道士……”理應(yīng)多分一份。
纖白蔥指指向紅通通的鼻頭�！芭１亲永系�，你還有臉說話？我前頭把銀子給了你，你一轉(zhuǎn)個身就泡在酒缸里，把銀子用光了不說還喝得爛醉如泥，今日吳老爺這一場你差點(diǎn)誤了事，我沒抽你幾鞭子是看在你年紀(jì)一大把的分上，給你留幾分面子，不然……哼！有你受的。”
讓她破財?shù)韧瑲⑺⒌⒛�，梁子結(jié)大了。
“我就喝點(diǎn)小酒，一點(diǎn)小嗜好……”人生得意須盡歡嘛。
“你是酒鬼，可不只喝一點(diǎn)小酒，你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我都還沒跟你算呢！以后薪餉先扣著，我視情況發(fā)給，下一回再喝醉我燒了你一把山羊胡。”梁寒玉眼一瞪，滿是警告之意。
“不要呀！小玉玉，我的酒錢……”哇！好狠的丫頭，居然出其不意的偷襲，好在他閃得及時，要不這只踩七星步的左腿就被她踢殘了。
蓄著花白胡子的灰袍道士孫道明抖了抖身子，一臉驚恐，他腳下的一雙鞋都穿破了還不肯換，露出腳趾。
說好聽點(diǎn)是念舊，舍不得老伙伴，實(shí)則是他把錢全拿去買酒喝，荷包里空空，拿什么買新鞋。
“再提酒錢我就翻臉，你說我替你結(jié)了幾次酒帳？”她一筆一筆記著，絕不容他抵賴。
“玉姊姊，別生氣，道士爺爺知道他錯了。”男孩軟糯的童音暖人心窩，養(yǎng)得有點(diǎn)肉的小手扯著玉掌柜的衣袖。
“看到?jīng)]，連小孩子都知廉恥，你呀你，可不可恥，盡做壞榜樣�！倍四耆A的梁寒玉惡臉一換，笑盈盈的撫著身著小道士衣袍的男童臉蛋。“淵哥兒，玉姊姊不氣�！�
被罵得很窩囊的老道士摸摸鼻子，灰溜溜的往角落一蹲，先前仙風(fēng)道骨的樣子不見了，就像個糟老頭，用他吃飯的家伙——拂塵，撓著癢癢，表情近乎猥瑣。
“來，淵哥兒，這一份是你的，叫你娘幫你存著好娶老婆，別學(xué)某個一事無成的臭老頭，孤孤單單�！彼麩o人送終，免不了要她為他收尸，又是虧本的生意。
半躺半坐的孫道明不屑的嗤了聲，老婆孩子是麻煩事，他不是要不到而是不想要，一人來去天地間多逍遙，無牽無掛少煩憂，有酒為友喜一生。
“我也有？”白玉淵七歲，喜得兩眼發(fā)亮。
梁寒玉笑著摸摸他的頭�！坝凶鍪戮陀泄ゅX，你幫道士爺爺遞法器，撒紙錢也是很辛苦的，還有這一包是你娘的，她今天哭得很賣力，玉姊姊有加錢喲！給淵哥兒買糖吃�！�
“嗯！我以后也會努力做事，謝謝玉姊姊�！蹦弥淮笠恍〉暮砂�，淵哥兒一蹦一跳的走向不遠(yuǎn)處的白衣女子。
莫綠綺也是可憐人，對外說是寡婦，實(shí)為夫家所棄，孩子的爹連孩子也不要了，怕多分一份財產(chǎn)。
莫綠綺曾是滿月樓的清倌，被個經(jīng)商的商人看中而贖身為妾，可是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會逛窯子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幾年的恩愛后嫌人家人老色衰，移情別戀，一紙休書就讓曾經(jīng)的愛妾下堂去。連視如掌中寶的兒子也一并掃地出門，只因新婦有喜了，是入門喜，男人的無情可見一斑。
而明眼人都知道，新的小妾入門不到兩個月卻挺著五個月大的肚子，肯定是早就勾搭上，水嫩嫩的新人當(dāng)然是極受寵愛，誰理舊人淚。
可憐的舊婦就因?yàn)閾趿巳思业穆凡疟粭壢绫皱�，幾行嫌棄的話就休了，求救無門，誰教她出身賤籍。
帶著細(xì)軟的母子原本去投靠娘家兄嫂，誰知兄嫂不良騙光了莫綠綺僅剩的積蓄，還想把她往骯臟地賣，連同淵哥兒也要抵給喜變童的老爺當(dāng)小廝，身心俱疲的母子倆連夜逃脫。
一名獨(dú)身女子帶個孩子能找什么活來干？兩人輾轉(zhuǎn)流落街頭，貧病無依，窩在你來棺材鋪前等死，盼著死時有口薄棺掩埋，不致死無葬身之地，幸好晚歸的梁寒玉收留了他們。
“小玉玉，你偏心。”唉！他的梨花白……酒蟲又犯了，真想喝口酒曖曖身。
梁寒玉沒好氣的一睨�！叭说男谋緛砭褪瞧模姓l的心長在正屮央，你若是戒了酒或是少喝點(diǎn)，我會考慮給你發(fā)餉�！�
“無酒寒人心呀！你再跟銀子抱成團(tuán)，一副死要錢的錢鬼模樣，小心沒人敢要你，日后嫁不出去當(dāng)老閨女。”嘖！一個錢子打二十四個結(jié)，只許進(jìn)、不許出，嗜財如命。
“不勞你老費(fèi)心，等過了二十四歲再說也不遲，本姑娘有銀子，大不了買幾個悛俏小伙子來伺候，招婿上門�！彼耆徊傩慕K身大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順其自然。
在大禹皇朝，一般女子到了十六歲早就婚配了，有的還抱上娃了，可是梁寒玉不是土生土長的“原住民”，腦子里的觀念還停留在她來的那個年代，她不贊成女孩子家太早成親，更不認(rèn)為女人要找個依靠，她有腦、有房、有銀子，哪過不了日子，男女感情要看緣分，媒人那張?zhí)旎▉y墜的嘴信不得。
“哎喲！二十四歲就老了，小玉玉成了老姑娘了，不成不成，人家四十來歲當(dāng)太君，你可得爭氣點(diǎn)，別拖到我入土了還孤家寡人，凄涼呀！凄涼�！迸拥娜松袀�家才完整。
“老道士再廢話，信不信你到兩眼一閉、兩腿一伸都沾不到一滴酒？”
“信。”老道士打了個酒嗝，十分怨對心。
她滿意的一點(diǎn)頭，轉(zhuǎn)頭吩咐道：“姜福，把這袋銀子拿去分一分，叫來義、來柱、求財、鐵牛他們來領(lǐng)錢，要盯著他們點(diǎn)，別又拿去賭了……”
姜福是扛棺隊(duì)的領(lǐng)頭，他底下管了二十幾個負(fù)責(zé)扛棺的漢子，有時還會忙不過來，因?yàn)楣撞匿伒纳馓鸺t了，一日抬好幾次棺是常有的事，人死不挑時辰呀！
“就來了，東家�！苯Ｏ沧巫蔚倪^來領(lǐng)錢。
梁寒玉是養(yǎng)雞、養(yǎng)鴨起家，當(dāng)初她救了個落難少年獲贈一筆本金，她深知財不可露白的道理，并未馬上蓋大宅，而是連賣了幾回雞蛋和養(yǎng)大的雞鴨，以及池塘里的魚蝦和藕，這才裝作發(fā)了大財，趕在年前蓋了間氣派屋子。
東廂六間、西廂六間，加上正屋，還蓋了豬圈養(yǎng)豬、養(yǎng)羊等牲畜，雞舍擴(kuò)充了三倍大。
當(dāng)過化妝師的她知道死人的錢最好賺，因此她下定決心要開棺材鋪，棺材耐久放又沒眨值的問題，有比這更一本萬利的行業(yè)嗎？人人都用得著，不怕滯銷。
于是她八、九歲就盯著屋子后頭那座山，每隔個三、五天便上山一趟尋木，瞧見她屮意的樹木便做好記號，一等農(nóng)閑時便讓她的哥哥們?nèi)タ硺�，再順著水流一根一根運(yùn)下山存放。
幾年過去，她買下五畝地堆放收集來的木頭，有扁柏、松木、烏木、鐵力木、酸枝木、核桃木和香樟、花梨木，她甚至找到了一大片生長紫檀的原始森林，棵棵高聳入云。
后來更有意外之喜，她往更深的山里走，有頂級難尋的木料，香楠，水楠還在其次，她花了幾十兩讓人拉了一棵金絲楠木出來，那足夠做七、八口金漆紅棺了。
“李嫂子，我餓了，快讓夏婆子給我弄點(diǎn)熱食，香草、春滿備水，你家姑娘要泡泡香湯……”
梁寒玉的棺材鋪隔壁是她的葬儀社，兩間鋪?zhàn)舆B在一起，中間有道通行的拱門，鋪?zhàn)雍笫嵌M(jìn)的院子，她和幾個下人便住在里頭，莫綠綺母子倆則另住一處，同樣是她的資產(chǎn)。
從剛穿過來的五歲小女娃到如今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梁寒玉花了十一年為自己找了一份溫飽的行當(dāng)，她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受人白眼、差點(diǎn)餓死的鬼娃，而是人見人尊敬的玉掌柜，銀錢賺滿缽的讓她作夢都會笑醒。
“姑娘，別在浴桶里睡著了，水涼了，起來絞干濕發(fā)，濕著頭發(fā)上床對身子不好……”
香草十七、春滿十五，都是簽了死契的丫頭，一輩子要賣給梁寒玉，她們是被自家人給賣了，一是為父親還賭債，一是兄長要娶妻無錢，兩人是爹娘口中的賠錢貨。
“別吵，我好困。”她快累死了，連著幾場喪事辦下來，她眼也花了，頭也疼了，腰酸背痛。
為喪家辦事不能坐著，整日站著，接待賓客，笑要笑得哀凄，欲淚微哽，不可讓人覺得輕浮，是個勞心勞力的活。
“姑娘，絞干了發(fā)就能睡了，奴婢為你著衣�！毕悴莺痛簼M細(xì)心的將自家姑娘扶出浴桶，侍兒扶起嬌無力的慵懶樣，以及潔白如玉的無瑕肌膚，連身為女子的她們也看傻了，只覺姑娘是她們看過最美的玉人兒。
“麻煩，人為什么要穿衣。”裸睡多好，肌膚透氣多健康。
見她一副小兒無賴狀，兩個丫頭都笑了。
“睡了，睡了，沒事不要來吵我，有事燒香�！币慌龅綍襁^日頭的軟被，梁寒玉全身的骨頭都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