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夏翰青身分來說,避開她是很容易做到的事,他行動自由,不必被管束,進出公司有自己的時間表,事情交代下去即可;范柔的時間被捆綁,行動受限制,得完成上司交辦的工作,在公司見不到他不算稀奇。
無聊倒不致于,每天下午茶的歡聚提供她不少樂趣,順道吸收了公司各部門的八卦軼聞以及業(yè)界秘辛,時間過得輕松愉快,可就因為輕松偷快,她才驚覺自己像來公司結交朋友的,渾忘了初衷。
思及此,她愁悶起來,在公司各處閑晃,走著走著,瞄到背影窈窕的董事長秘書在前頭端著托盤,托盤上是一壺新茶,準備送進董事長室,她一個箭步上前攔截,“我來我來,您休息吧。”
秘書小姐驚愕地看著托盤被一個來路不明的小助理就地捧走,慍惱道:“你別這么粗魯嘛!真是──”
“美女,別生氣,給你一顆糖,嘴甜甜。”范柔朝她朱唇塞了一顆小熊軟糖,興高采烈地跨步進董事長室。
正巧放下電話的夏至善見到范柔,眉開眼笑起來。
范柔將茶端上桌,斟了半杯茶液,恭敬地雙手奉上。夏至善接過,打量了她幾眼,抿了口茶,“小柔臉色真好,愛跳舞的人就是不一樣!
她笑而不答,垂手站在辦公桌前方,十分乖順的模樣。
“看你做得挺好,老李說你工作效率高,和同事處得也不錯,你要是做出興趣,可以考慮全職來公司上班,到時給你個適當位置!闭f完打趣地笑了幾聲!熬团履慵胰擞幸庖!
“工作還好,就是……”她打住不語。
“怎么?翰青又找你麻煩了?”
“沒有,他最近太忙了,我?guī)缀跻姴坏剿!彼瓜卵,沒來由地靦腆。
“嗯,最近公司南北都在擴廠,他去盯著。你也知道他就是這樣,這些事有專人管著他也不會放心!
“是,夏先生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比別人辛苦多了!
夏至善銳目閃過精光,手指在桌面輕敲,狀似盤算,不久藹聲道:“明天他回來,我讓他請你吃頓飯,好嗎?”
她聽了乍喜,瞬間又一臉憂色,撅起嘴來,“他不會答應的,他好像對我有成見!
“我讓他去他能不答應?不了解才會有成見啊!
她轉(zhuǎn)憂為喜,笑盈盈致謝:“謝謝董事長!
“小事一樁,不必謝,過來!”夏至善招手,她依言靠近些!澳阒牢?guī)湍悴皇菫榱四菢栋缸影??br />
“知道。是──您舉手之勞?”
“不,是我樂觀其成!彼p拍她的手。
退出那間氣派的辦公室,她唇瓣抿成一直線,剛才嬌俏的表情隱沒了。
她又作弊了,讓夏至善助她一臂之力就算是作弊,稱不上實力,可兵不厭詐,夏翰青不也暗中使計趕她走?
接下來幾天,夏翰青是回公司了,卻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明明聽見了熟悉的聲音,經(jīng)過他的辦公室卻空無一人,桌面干干凈凈,沒有工作過的痕跡。
周末過去了,新的工作日到來,夏翰青一如平常出現(xiàn)在公司,連續(xù)兩天經(jīng)過她的座位從未稍作停留。范柔想,她的王牌失靈了,夏翰青有主見得很,看來他父親也無法輕易左右他。反面想這算得上是好事吧!至少他保持個人意志,不屑虛與委蛇。這樣開解自己感覺良好多了。
今天范柔打算加班一小時完成工作,眼角余光瞥見夏翰青和兩位主管一道走過來,出入口就在她身后,應是陸續(xù)都要下班了。她低下視線,繼續(xù)謄打報表,等著一干人等快步越過她。
過了好半晌,一股明確的男性氣息始終盤桓在周圍,并未散去;她大惑不解,仰起臉,和一聲不響俯看她的夏翰青打了照面,她停下雙手,僵坐不動。
“今天準備幾點下班?”他瞥了一眼腕表問道。
她呆了一下,左右張望一回,辦公室職員幾乎走光了,獨剩她一個。她趕緊道:“我大概加班一小時,我會記得關燈和空調(diào)的。”
“加班完你要是沒別的事,我想請你吃個飯!彼砬闊o異狀,口氣像在吩咐公事。
“……”她面轉(zhuǎn)錯愕,他不是想和她形同陌路嗎?
“不是說自己是新人?請你吃個飯順便告訴你在這里工作的注意事項,省得你以后惹了事還說是非戰(zhàn)之罪。”許是見她表情古怪,他多加解釋幾句。
“……”她深吸了口氣,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自在一點。
“怎么?有事?如果沒空改天也行,不急──”
“有空、有空!彼蚜松瘢Σ坏鼞!斑愆ぉちc半前應該可以做完,我在電梯前等您!
他神情復雜地看了她一眼,沒再說什么,徑自走回辦公室。
邀約來得突然,她晚上有兩堂舞蹈課如何安排?好事多磨,范柔哀嘆。
火速將手邊工作處理完,晚上只能找代班了。
半小時后,兩人一道走出公司大樓,范柔一刻沒分神,兩只拇指異常忙碌地往手機輸送訊息。臨時性的代班要求果不其然被宙斯斷然拒絕,她轉(zhuǎn)向其他舞蹈老師求援,連串乞憐伏跪的貼圖送出,對方?jīng)]給她半分期待,瞬即回復了連串無奈婉拒的表情貼圖。
今天是什么日子?竟沒半個人愿意慷慨與她交換這一晚!
她一面緊隨著夏翰青穿街繞巷,一面低頭盯緊手機螢幕,和一則則的即時訊息周旋,完全想不起是怎么走進餐廳就座的。
功能表送來,她心不在焉瞄一圈,隨手一指其中一個選項,注意力馬上回到手機彈出的訊息框,瞥見又遭拒絕的字眼,她火氣陡冒,把傳訊物件轉(zhuǎn)回宙斯,發(fā)出長串威脅利誘的貼圖和文字;一分鐘后,宙斯憤憤回復,咬牙切齒答應代班,并趁火打劫要了一頓名廚大餐。
解決了開天窗的危機,范柔迫不及待抬首想向一路沉默的夏翰青致歉,前方座椅卻空蕩蕩──人消失了!她引頸四處眺望,尋覓他身影的同時,才留意到餐館的擺設和裝潢;這是間復合式日式料理店,陳設普通,干凈清爽卻無令人驚艷之處,食客不少,看似附近的上班族和居民。
范柔的想象里,以夏翰青對品質(zhì)的要求,他鐘愛的用餐地不會是這種簡單打發(fā)三餐的地方,這里距離公司只有五分鐘步程,選擇此處用餐顯然是地利之便,夏翰青應付低階員工的一餐果然完全不花心神。
等候了十分鐘,夏翰青終于回座,手里拿著手機,應該是暫離座位回復私人電話。范柔的想象里他空閑的時間理應不會太多,果然兩人雙目剛對上,他的手機旋即作響,剛落座的他瞥了眼來電顯示,也許沒什么機密性,直接在她面前答復──“這件事沒什么好考慮的,條件就是這樣……”,“請他們經(jīng)理直接回復我……”,“我要表達的很簡單,那塊地不值錢,我不會再加碼,董事長意愿不會比我更高……”
范柔饒富新奇地看著他應對的模樣。他略偏著臉,視線朝下,睫毛垂落,在秀挺的鼻梁邊形成暗影;口氣堅定卻平靜,表情溫淡,未有明顯的牽動,像是沒有多少事能令他驚訝一樣;對方說的話似乎過于冗長,他冷聲提醒了兩次:“說重點!
談話結束,他看向她,淡淡問了句:“事情處理好了?”
她點點頭。
“不是說過了不急嗎?今晚若有事就先處理沒關系,改天再吃飯也可以,我不會扣你考績分數(shù)的!彼娌桓纳。
她暗訝,他方才一路上一直領頭先行,兩人沒有交談半句,卻知道她迫不及待排開私事;他表面漠不關心,對周遭事物的觀察竟如此敏銳,同理,在公司他是否也將她在角落的一舉一動一囊括在眼里?
“夏先生對家里的妹妹說話也是這樣嚴肅嗎?”她興起了好奇。
“……”他忽然直起眼,秀目閃現(xiàn)銳利。
“人人都知道您有三個妹妹!
“人人都喜歡八卦,你犯不著跟著湊熱鬧!庇仓钡恼Z調(diào)透著不以為然。
“我也不是誰的八卦都愛聽!
“……”他揉揉眉心,整個人朝后靠,又作出雙臂抱胸的防衛(wèi)姿態(tài)。兩人對望了數(shù)秒,他嗤笑道:“我有三個妹妹,她們個性不同,和她們說話方式當然不盡相同。反觀你呢,我想你對誰說話都一個樣,比方說,你對我說話就沒有下屬對長官的樣子,這正是我今天要提醒你的,你平常的模樣可不能原封不動搬到工作場域來,這樣是會吃虧的。”
“我如果什么都不要,有什么好吃虧的呢?”
他皺眉,“什么都不要?沒有人什么都不要,至少你不會希望得罪長官!
“李主任人很好,不容易被得罪。”
“你是想說我氣度不如李主任,容易被得罪?”
“夏先生又不是我的長官!
“……”他面龐抽動了一瞬,冷哼:“我不是你的直屬長官,但我可以做到你直屬長官做不到的事!
“知道啊,不就是個準接班人!”
打趣話一出,她上半身微傾,目不轉(zhuǎn)睛注視夏翰青;他眉峰和額角部位隱隱抽動,微乎其微的,控制得很好,但眼睫速閃了幾下,異樣的眸光瞞不了人了,顯示他正極力按捺。
看到眼前微妙的表情變化,她慢慢咧開嘴角,冷不防驟笑起來。好一陣子不曾開懷的她一笑不可收拾,身子跟著昂揚的笑聲抖動。也許沒有員工在他面前如此放肆笑過,秀氣的臉罩上寒霜,動也不動,靜候她自動停止發(fā)笑。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待她終于將一腔笑氣從胸口凈空,她收斂了坐姿,兩手搓揉歪扭的面頰,學著他一本正經(jīng),“我是說,我沒想把您當長官!
夏翰青靜靜衡量著眼前人,直言道:“那么你想做什么呢?”
“想和您作個朋友!彼摽诙。
她強自鎮(zhèn)定望著他,耳腮熱熱的,心頭懸吊著,腦袋里卻是喋喋不休的──范柔,你可真魯莽,你非得嚇著他不可嗎?你從哪一點看出來他隨和到廣結善緣了?
不愧是夏翰青,他掩飾得極好,內(nèi)斂不動,只是沉默下來。這個男人下一步棋前,總要經(jīng)過再三斟酌。
范柔舉杯喝口茶,暗吸口氣,若無其事地笑道:“好啦,各位來賓,以上都是暖場開玩笑的,別當真。”給了他臺階下,也給自己臺階下,再扯淡下去,她在他心眼里就要烙下厚顏無比的印記了吧?
夏翰青稍頓了一下,一手撐著額角,唇角輕泄出一點笑意,范柔察覺出那點笑意和尷尬無關,近似“這點小伎倆也敢對我使出”的譏笑。
他從容招架,“承蒙你看得起,給我這個機會,沒把我看作是自視甚高的長官,我看人絕不大小眼,我欣賞努力達成目標的人,不過──作朋友是另一回事,也要講緣分的,你說是不是?”
“唔?我們幾乎每天都會見上一面,緣分還不夠嗎?”
他詫笑,帶著不可思議的口吻:“你看起來很活潑,愛熱鬧,我看起來像是會帶給你無窮樂趣的朋友嗎?”
“是不像,我也沒這樣奢想過。不過反過來想,若真是朋友,我也可以帶給您樂趣啊!
再怎么沉穩(wěn),夏翰青還是不免語塞;這一次無言的空白拉長了時間,顯然這并非他擅長應對的話題。
兩份套餐適時送上桌解了圍,她舉筷就要大快朵頤,定睛一瞧,發(fā)現(xiàn)主餐竟是一碗生魚片丼飯,她看向夏翰青那一份,主餐是浦燒鰻魚飯,心生一念,直接和他交涉,“介不介意和我交換?我好像點錯了,我超不愛吃生魚片!
或許領教了她性格跳脫的一面,夏翰青連展現(xiàn)風度的社交話也懶怠說了,動手便對調(diào)兩人的餐點。接著,他從隨身提袋里取出一組環(huán)保餐具,筷身上半截以天然木質(zhì)包覆,下半截則是輕金屬,整體制做得相當精細。
范柔興味地端詳他的餐具,一點也不驚訝,這和她想象中的他十分吻合,他不厭其煩地將自己和世界作安全的隔離,除了肉眼看不見的細菌,還包括某些人,她理所當然地想,她應該也在這些人當中吧?
用餐途中,夏翰青突然開口:“董事長很欣賞你,他很少和年輕人談得來!
她歪歪腦袋,“是嗎?他是位聰明的長輩!
“聰明?你只有這個感想?”
“唔──”她轉(zhuǎn)轉(zhuǎn)眼珠子,吃了塊腌蘿卜,“他完全不是個老古董。”
“……”他盯著她努動的嘴巴!澳阆矚g和他相處?”
“坦白說,還好。”她不假思索,“和他交手并不輕松。”
“交手?”他對她使用的字眼感到好奇。“你只是員工,可不是生意對手。”
“是這樣沒錯,但他也不是沒有考量的人。”
“考量什么?”
“考量給我這個工作劃不劃得來啊!
“所以,看樣子是劃得來的!彼唤α,那笑容有松一口氣的味道。
“我爸爸的拜把子兄弟恰好是董事長生意上的朋友,介紹個工作不是太難!彼槃萁忉。
“可以告訴我是哪一位生意上的朋友嗎?”
“郭欣龍!
夏翰青默忖半晌,思緒流過他微晃的眼波,“原來是人面廣闊的郭議員,他拜把子可不少!
“是誰介紹的很重要嗎?”
“身為主管,了解自家的員工不為過吧?”
“放心,我這個人和你平常吃的有機蔬菜一樣,安全無毒的!
“我平常吃什么你怎么知道?”他眼神晃過一抹警戒。
她直言:“上次替您電腦做安全檢查發(fā)現(xiàn)的啊。您每個星期都進去同一個買菜網(wǎng),一定是幫家里訂購食材,家里吃什么,您一定也吃什么!
“──是嗎?說說看你還發(fā)現(xiàn)了什么!
“唔……您最常流覽的網(wǎng)頁是各家購書網(wǎng),料理網(wǎng)站,和一些醫(yī)學知識的網(wǎng)頁。和我猜的不一樣,我以為您最常做的會是上網(wǎng)做股票交易,結果連轉(zhuǎn)賬功能都沒使用,要不是平常有專人打點,就是……”她頓了下來。
“就是什么?”
“──就是您不相信銀行的安全交易系統(tǒng)!
他噙起意味不明的笑,面上明顯有層防備,“除了我提供的開機密碼,你不會連我在其它網(wǎng)站的密碼都破解了吧?”
“放心,不是說了我是安全無毒的嘛。”她夾了一片浦燒鰻放進嘴里,入口即化的綿密口感十分對胃,連配了幾口飯,她繼續(xù)說道:“再說,就一個小助理能把您怎樣呢?您真想的話,把我弄走就像捏死一只螞蟻一樣容易。”
他眉心一皺,“你的形容詞不太恰當,沒有人可以在公司為所欲為。再說,你還是留下來了不是嗎?”
“如果不是董事長,夏先生會讓我留下嗎?”
這次他?炅,鮭魚切片從筷尖滑落。他視線與她交接,說不上來的眼神,灼灼有力地在她臉上梭巡一遍后道:“基本上,我堅持原則,但也尊重我父親,這當中的拿捏,視情況而定!
“明白。那──以后在公司可以請夏先生高抬貴手了嗎?哪天董事長嫌我煩,干脆撒手不管,我丟工作事小,我爸老臉掛不住事大,他那個人挺沖動,要是找上郭議員抱怨兩句,郭議員勢必又找上董事長,董事長自然又怪罪您,繞了一圈,您又更不爽快了,想想何必為了我不開心呢?以后夏先生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萬死不辭,使命必達!
聽畢,夏翰青眉倏地一挑,嗤笑了一聲,白凈的門齒閃現(xiàn)。范柔確定那是發(fā)自心底被逗樂的笑聲,心情也跟著睛朗起來。
“沒事電視劇別看太多,我們之間的關系怎么也用不到萬死不辭這四個字。”他口氣雖平淡,面容卻柔和許多,嘴角漾著清淺笑紋。接著又垂眼道:“你怎么進公司的都是過去的事了,記得以后做事多考慮一下。公司有公司的規(guī)矩,別讓人有機會說嘴。”
她聽出了話里的善意,不再出聲。夏翰青執(zhí)起筷子,低臉繼續(xù)用餐,不再發(fā)話,凝神進食的樣子像在趕進度,他必然有下個去處。
范柔又定睛看住他,悄然嘆息。
無法否認自己越來越喜歡瞧他了。模樣只占了一部分理由,主要是不可測啊。他就像家里收藏的那顆透明水晶球,冰涼的球面像他恒常的表情,球體內(nèi)分布的冰裂紋是他曲折的心思,看似通透,卻無法透視出完整的紋理面貌,而通過球體看到的東西都呈現(xiàn)折射后的雙影,就像從他眼里看出去,接近他的任何人或事很少是單純的。
她如何取信于他?她的一門心思再簡單不過,無論走的路再曲折婉轉(zhuǎn),她的心思只有一個。
兩人的用餐時光在緘默中流逝。觀察多時,夏翰青一向若非必要則不開口,明明口齒犀利,卻好靜寡言,她見識過他主持會議的能力,一上場可以滔滔不絕說明投資標的,亦可三言兩語讓質(zhì)疑者噤聲。也許是對象的緣故,面對一名低階職員,他不須啟動聊天的本能。
不說話也不致于尷尬,范柔正好觀看他的吃相。和她父兄動輒酒酣耳熱之際大放厥詞,到處找人干杯迥然不同,夏翰青文雅得接近肅穆,一絲不茍,仿佛碰響了杯盤就會被記上缺點。瞥見他干干凈凈的桌面,不留飯粒殘羹的碗盤,再看看自己的杯盤狼藉,她不禁贊嘆:“餐館一定非常歡迎您這種顧客。”
夏翰青但笑不語,他以紙巾擦拭完隨身餐具,收拾好即起身道:“走吧。”
跟隨他步出餐廳,范柔忽然問:“夏先生以后不上料理課了嗎?”
他回頭望著她,略顯狐疑,“不了,我請了一名老師到府授課。”
“噢!彼鞠虢又f:“有錢人的玩法果然就是不一樣。”為免破壞剛建立起來的和諧關系,話到嘴邊隨即轉(zhuǎn)了彎:“那之前為何想上團體課?”
他坦言:“我想看看我在料理方面的能力是否勝過其他人,既然知道了就不必再湊熱鬧,一對一授課更可以專心。”
“……”她盯著他,點點頭,惋惜道:“你不去了,那些阿姨會很失望的!
他一楞,微露輕蔑!拔覄衲隳昙o輕輕別老是和那些婆媽八卦,喜歡八卦還不如省點錢往公司茶水間跑就行了!
“我才不八卦呢!彼锲鹱旌霸,敬稱也省略了,“她們每次說起你我還替你說話呢。”
“哦?”他毫無感激之意,“替我說話?你了解我有多少?不過也就是刻板印象,和別人有什么不同?再說,你花錢上了那么多次課,學會了哪道菜了?”
眼一瞪,她憋了幾秒,忍不住回嘴:“你對我不也是刻板印象?我學會哪道菜,光說有什么用?你吃了不就知道了!
“……”他盤胸看著她,半晌淺笑道:“是,我們或許免不了流于膚淺,輕易判斷一個人。你對我印象如何,我可以猜個七八分,但你現(xiàn)在體會到了嗎?我經(jīng)常忍不住就教訓起人來了,你會有興趣和我作朋友嗎?”
“……”她呆了呆。
啊!這個男人拒絕別人的手段真有一套,她總不能這樣表態(tài)──“不用客氣,我挺享受被教訓的,良師益友嘛!”
范柔別過頭,看向走廊另一端,轉(zhuǎn)了話鋒道:“夏先生晚點還有應酬,別喝太多酒,明天一大早還要趕到竹科呢。”
他一聽,驚訝萬分,想說什么還是保持沉默。
范柔看在眼里,想笑卻忍住,正要向他道別,間隔一家店鋪有家知名江浙菜館走出一群食客,走廊上頓起喧嘩。她和夏翰青同時循聲望去,只見其中兩名男性的嗓門和形容最特別,一高一矮,一壯一胖,彼此點煙后以三七步輕松站定,一手扠腰,舒愜地吞云吐霧,流露出濃濃的地方兄弟味,在明亮的廊燈下面目辨識度極高。范柔心一懔,暗喊:“毀了!”
夏翰青不疑有他,發(fā)出一聲:“咦!”,他似遇故人,轉(zhuǎn)身跨步朝那兩人趨近,范柔不假思索,從后攫住他的手腕,朝反方向奔跑。
頃刻間夏翰青措手不及,莫名被范柔拽著在行人間左閃右躲竄跑,直到奔至五十公尺外的靜巷后他才反抓她臂腕,施力煞住兩人腳步。
“你這是干什么?為什么要跑?像見鬼一樣。”他正色連聲責問。
“不是……”她撫胸喘了幾口氣,咽了咽干澀的喉頭,整個人又驚又羞,不知所云:“沒事,剛吃飽,動一動消化一下……呃,我想起來還有事,先走了,保重!”
她匆匆拾起腳步,沒敢再回頭看他,一邊咬牙一邊低首前行。
此刻,夏翰青對她的負面印象想必又多添了一筆──偶發(fā)性的神經(jīng)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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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翰青向來不喜喧鬧,唯獨這里的喧鬧他無動于衷,并且樂于浸淫在交織著笑鬧和演唱的背景音里,把他內(nèi)心的聲音淹沒,暫停一切白天的思考。
店長大象遞過來一杯威士卡,夏翰青抓了酒杯稍作搖晃,啜飲一口,吧臺上的手機作響兼震動,他瞄了螢幕一眼,沒有理會。
鈴響幾聲停止,數(shù)秒后又再響起,對方極具耐心,不肯歇止。
大象忍不住好奇湊眼一瞧,把手機推近他,“接吧,把話一次說清楚,她就不會再抱希望了!
“以前說過了,現(xiàn)在無話可說!
“你知道什么才叫對女人說清楚?”大象看著他低垂的眼睫道,“該罵就罵,該發(fā)飆就發(fā)飆,手癢的話順便把她送給你的東西在她面前一把火燒了或扔了都行,走的時候再重重摔一下門,指著她鼻子撂話:‘從這一秒開始老子沒認識過你!’,懂吧?把女人拱手讓人再謙謙君子地祝對方幸福,還約法三章守口如瓶,那不叫說清楚,那叫留余地,她不回頭找你找誰?”
夏翰青輕笑數(shù)聲,仰首把酒飲盡,不以為意道:“我做我想做的,別人怎么想我管不著,會走的自會走,費這么大勁丑態(tài)百出還不如好聚好散。”
大象一聽,冷不防伸出手掌貼在夏翰青心口,煞有介事道:“讓我看看,你這是佛心來著還是忍功一流?你最好當心,別為了保持君子形象傷了心脈,想活久一點就要放肆一點,有益身心健康,好嗎?兄弟!
“你以為我沒事來這里是為什么?”他將大象的大掌格開,臉上含笑,沒讓對方覺察他不習慣任何肢體的碰觸,好友的也不例外。
“你有一個多月沒來了!
“最近事多!
“事多?”大象低哼兩聲,“你的事多除了公司的事還有新鮮的嗎?你看起來不輕松!
新鮮?他腦海里快速閃過一對盯著他瞧的滴溜溜圓眼,圓眼里漾著被逗樂的笑意,他少有地惱起來,“我應付得來!
背后又一陣鬧鬧聲,對駐唱的樂團頻叫安可。夏翰青笑了笑,示意大象再來一杯。大象取過空酒杯,燈光下面色忽現(xiàn)異樣,兩手繼續(xù)忙碌調(diào)酒,若無其事道:“別回頭,殷橋來了!
夏翰青眼一掀,沒作聲,接了新酒,仰飲一口,酒液入喉,原本尾韻的辛香甘洌突然消失了,他坐著不動。
“稀客,你妹也來了。”大象低笑道,“看來殷橋真的轉(zhuǎn)性了,婚前只跟哥兒們來的地方,現(xiàn)在竟帶老婆一起賞光!
“……”他依舊不作聲,稍偏頭往右后方望去,瞥見那副熟悉高大的背影,無論何時何地,殷橋一出現(xiàn),總能輕易地聚光。他正和巧遇的幾位朋友交談,身邊的夏蘿青好奇地東張西望,一只手臂被丈夫緊攥著。
“翰青!敝鞒←溚粡男∥枧_竄過來,遞給他一張紙條,“有人點你唱這首,可以嗎?”
他瞄了一下歌名,撇嘴道:“跟他們說弄錯了,我只是救援,不是駐唱!毕铝税膳_椅,他拍拍小麥肩膀,“今天真的不行,我得走了!
大象扳住他的肩,附耳道:“這里是你的地盤,殷橋肯再來,就是有意盡釋前嫌,你何必讓開?”
“可我今天只想避嫌!彼笙箢h首示意,轉(zhuǎn)身取道后門離開。
該有歸宿的已有歸宿,殷橋怎么想他無所謂,夏蘿青對他的怨念不知何時能消解才是他心頭的疙瘩。
手機倏地在口袋里震動起來,他走出后門,在午夜街道上拿出手機瞄了一眼來電顯示,是療養(yǎng)院,夜晚的醫(yī)院電話,不會是吉祥事。
他鎮(zhèn)定地按下接聽,彼端出現(xiàn)急匆匆的聲嗓:“夏先生,湯小姐有緊急狀況,你是否來一趟?我們必須要聯(lián)絡到家屬……”
他撫上胸口,感覺到篤篤快速的心跳,抬起頭,一時竟茫然起來。
不,還不是時候,這幾年被嚇唬不止一次了,不都沒事了?
還不是時候,還不是時候。
他喃念著,舉起手,招了計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