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yán)知恩靜立床畔，凝視著那張沉睡面容大半夜，而后，終于有了動作——
輕輕地，像是怕擾了誰，小心翼翼過了頭地在床邊落坐，傾下身，不敢真正靠上，只以蝶棲般的力道貼上他心房，感受那微弱的跳動、與溫度。
“你就——這么恨我嗎？”低抑地啟了口，沙啞嗓音滿布痛楚。
都病成這樣了，也不肯跟他說一聲，真那么決絕，寧死也不見他——要不是意同機(jī)靈，知道要來找他——他打了個寒顫，完全不敢想象后果。
門邊傳來聲響，他迅速坐直了身，見孩子遲疑地站在那兒，一如只身跑到聽松院來找他時那般，充滿驚懼、惶惑的不確定感。
他知道這個孩子，以往嚴(yán)君離會讓掬香帶著意同出來走走看看，他曾在遠(yuǎn)處瞧過幾眼。
他招招手，讓孩子過來。
嚴(yán)意同踩著小小的步伐靠近，抬頭仰望他，輕輕喊出聲：“爹。”
父親說，雖不知是哪一日，但見到了一定要喊人，他聽話。
嚴(yán)知恩當(dāng)下說不錯愕是假的，他沒喂過這孩子一頓飯，更沒教過孩子什么，不曾付出分毫，孩子卻完全沒有掙扎地認(rèn)同了他。
他知道，那是嚴(yán)君離教得好，讓孩子知足喜樂、心靈平和，不懂怨恨，不像他——這一生失敗透頂。
他張臂將孩子抱上腿膝，問道：“掬香呢？”怎會讓一個孩子驚惶失措，半夜奔波？大人都干什么去了！
“嫁了�！�
“幾時的事？”
“年初的時候，父親作的主�！�
也就是說，大半年有了。
以往，因?yàn)橛修湎阍冢诺眠^，這丫頭對嚴(yán)君離是絕對的忠誠，真出了什么事也會找他，誰知掬香離開嚴(yán)府，卻完全沒人告知他。
他又問了幾個問題，才知這偌大的宅院，除了父子倆，便再無其他，日常用度，仆人只是如期送來作數(shù)，哪管得里頭的人死活。
他聽得胸口抽緊，絞痛不已。
這就是嚴(yán)君離要的嗎？不準(zhǔn)他過問、不讓他插手安排任何事，就是為了過這種婢仆輕慢、死活無人聞問的日子？！他自己不在乎、不計(jì)較，可一旁的人有多難受，他知道嗎？
一雙小手爬上他頰畔，輕輕撫拭，他這才驚覺，淚已潸然。
“爹是不是——很擔(dān)心父親？”
很怪的語法，但他聽得懂。
“嗯，很擔(dān)心�！�
“那為什么……都沒有來看過他？”
掬香出嫁前，私底下偷偷跟他說，如果有什么事，就到聽松院找知恩少爺，但是不可以讓少爺知道。
他那時，其實(shí)很疑惑�！八麜頃䥺幔俊�
“會，一定會的。再也不會有人比知恩少爺更在乎，以后你就會知道。”
不必等以后，他現(xiàn)在……好像就有一點(diǎn)點(diǎn)知道了。
爹看著父親的時候……就很像他以前犯了錯，怕父親不再喜歡他、想哭又不敢哭出來、怕被父親聽到時的樣子……大概就是那樣了。
他去的時候，本來很擔(dān)心，怕被趕出來，而且爹在審帳，看起來很忙的樣子，要是被打擾會不會不高興？
他還在煩惱要不要喊人，爹就發(fā)現(xiàn)他了，完全沒有疑惑他是誰，就開口問了他怎么半夜跑來這里？
知道父親生病，爹連一瞬都沒有耽擱，好心急地趕過來，他在后面追得好辛苦，半途還跌倒，爹看見了，回頭抱起他又繼續(xù)跑。
那是他第一次給爹抱，有點(diǎn)驚訝，但是——感覺還不壞。
他有點(diǎn)懂父親所形容的那個爹了——那個看似冷漠又難以親近，可心其實(shí)很溫柔的人。
嚴(yán)知恩思索著，要如何解釋才能讓孩子明白。“這里，我不能來�！�
不是不想，是不能。
“我會調(diào)派幾個人手過來，你父親如果不同意，你就告訴他，你需要有人照顧。往后有什么事，你就像今天一樣去聽松院告訴我，我會處理，知道嗎？”
“知道�！眹�(yán)意同乖巧地點(diǎn)頭，目光飄向床榻上的父親�！啊瓡䴖]事吧？”
“當(dāng)然�！彼t疑了下，將掌心壓上孩子頭頂，輕輕揉了幾下，不忘給予肯定�！澳憬裉熳龅煤芎谩！�
“是嗎？”沒想到會被夸贊，小小心靈有些受寵若驚。
他順勢將孩子壓往心窩處，動作僵硬地拍撫了兩下�！八�。”
他沒哄過孩子，不確定這樣的力道、這樣的姿勢正不正確，初始有些不自在，多試幾下后，也就順手了。
看孩子在他懷中安心閉上眼，小臉逐漸萌生睡意，他拍撫的力道不自覺再放柔些許。
原來，這就是當(dāng)?shù)母杏X。
這孩子樣貌生得極好，一年一年大，長得愈像他，他不懂，嚴(yán)君離若真恨到至今仍無法諒解他，看著這張與他肖似的面容，如何疼得下去？像這樣抱著孩子在懷中安睡時，腦子里又想著什么？他就不怕——再養(yǎng)出第二個沒心沒肺、恩將仇報的嚴(yán)知恩嗎？
可他卻盡心盡力，將他的孩子教得極好，甚至從不諱言孩子的身世，就怕意同不認(rèn)得爹……
他必然是盤算過要將孩子送回到親生父親身邊的，否則不會教孩子一開口就喊爹，那他這些年勞心費(fèi)神的教養(yǎng)，又是為何？
“嚴(yán)君離，你究竟在想什么？”為何說盡決絕之言，態(tài)度強(qiáng)硬地要與他斷情絕義，卻又還為他做這么多？
嚴(yán)君離不會不知道，他若有絲毫軟化之意，只消釋出一點(diǎn)點(diǎn)訊息，自己半夜也會飛奔而來，至今仍不敢妄動，只能時時望著觀竹院的方向，卻從不敢越雷池一步，就是因?yàn)閲?yán)君離從來都沒有表現(xiàn)出一丁點(diǎn)想原諒他的意圖，他怎么敢？！就怕再出差錯惹惱對方，這回真要避到他一輩子也見不著了……
恍惚中醒來，有一瞬不知身在何處。
搖曳燭火顯示，此刻是夜半時分。
他撐起沉重的眼皮望去，朦朧光源下，桌前背向他的身影，熟悉卻又有些陌生，他一時沒能認(rèn)出。
那身影回過頭，對上他的目光，下意識地退了步，想避已來不及。
那心虛不安的表情他倒是很熟悉——簡直就是太熟了。
幾乎是有些無奈地，他嘆出一口氣�！靶《鳎阌株J了什么禍？”
嚴(yán)知恩怔了下，第一時刻沒能回話。
“自己坦白，我現(xiàn)在還沒精神罰你�！�
“……很多、很多。”嚴(yán)知恩低道。犯了那么多錯誤，惹他如此傷心，哥還能原諒他嗎？
嚴(yán)君離虛弱地又垂下眼瞼，撫著滾燙的額，一身的高熱，讓他連聲音也沙啞著，輕如游絲。“自個兒去抄書，該抄多少遍，摸著良心自己斟酌�！�
真是的，一刻沒盯著，就給他惹事，真教人放心不下�。�
嚴(yán)知恩眸眶一熱，感覺彷佛又回到年少時期，那個倔傲脾氣的他、還有無奈卻又始終包容的兄長，無論他做了什么，都會無條件原諒……
“我抄、我去折桂院跪祠堂，你身子不適，別跟我動氣�！彼B忙端來小泥爐里溫著的湯藥，一匙匙喂著。
這動作他做了太多回，極上手，連一滴湯藥也沒溢出。
喂完藥，又?jǐn)Q了巾子覆上他額面，沁入肌膚的涼意稍稍解了郁熱，他舒適地喟嘆出聲，輕道：“別忙了，去睡吧，讓掬香進(jìn)來伺候就好�！�
“再一會兒……”
“你啊……”
他哪會不曉得，嘴上說著再一會兒，每每都熬著看顧他到天亮，沒見他好轉(zhuǎn)，自己怎么也不肯安心歇下。
“別凈顧著我，書還是得讀，春秋三傳讀熟了沒？”
春秋三傳，那是他十來歲時的事了。
“都熟了，等你好了可以考我�！眹�(yán)知恩有些鼻酸地應(yīng)聲，順著那人病得迷迷糊糊、錯置了時空的思緒走。
“還有，讓讓青嵐，別以為我不曉得，你老是惹哭她，男孩子要大度些……還有、還有，爹那兒避著點(diǎn)，我……”
“我都知道。哥，你安心養(yǎng)病，我會乖乖的，不惹事�！�
“就會說好聽話安慰我……”哪回真做到了？真要教他不操這個心，怕是一輩子都做不到。
或許是病中弱了防線，許多放在心中、從不曾告訴過對方的話，就這么吐露而出——
“奶娘老是叫我別太寵你，說是會把個性養(yǎng)得無法無天。瞧瞧你娃兒時期多乖巧可人，貼心又懂事，也不知怎地，愈大愈別扭，誰的話也不聽了，全是讓我給慣壞的。
“但我想，我是明白的，在這里，有誰是真心待你？奶娘盡心照顧，那是因?yàn)槲业姆愿�，除了我，沒有人會愛你，他們只會一次次提醒你，寄人籬下的悲哀，告訴你要記得我的恩澤、知恩圖報，你心里并不好受。
“可是小恩，我要告訴你，為你取這個名，不是提醒你要回報我什么，只是單純希望你快樂，對我而言，唯有知恩知足，心靈才能有真正的寧靜與喜樂。瞧，最初的你只要一顆紅棗、一碗甜湯，就能笑得那么嬌憨可愛，我只是希望你能記住這些美好的時刻，不愿未來那些恩怨是非，把你今日最單純的赤子之心給扭曲，遺失了最初、最單純的喜樂�！�
“這些話……”嚴(yán)知恩喉間哽了哽�！澳銥槭裁床辉绺嬖V我？”那他或許……便不會為了斗氣，而犯下那些讓他無法原諒的過錯。
“我以為……你是懂的。”嚴(yán)君離頓了頓，泛起一抹好溫柔的笑�！靶《鳎闶俏倚念^最柔軟、最美好的一部分，那是誰也抹不掉、剜不去的，當(dāng)你覺得落寞的時候，就想想，他們都不在乎你，但我加倍給了你那么多、那么多，足不足夠？足不足以填你心底那塊黑洞、以及不被愛的憂傷？”
所以，他才會總是無法對他生氣，把他給寵上天，不是因?yàn)槔⒕巍⒉皇且岗H罪，單單只因?yàn)�，他是他心頭的一塊肉，誰也無法取代。
淚水模糊了眼眶，嚴(yán)知恩傾下身，將臉埋進(jìn)他胸壑，啞聲道：“夠了，很夠、很夠……”
嚴(yán)君離撫了撫他的發(fā)，又續(xù)道：“還有爹，我知道他不是好人，但他是我的父親，就算負(fù)盡天下人，也沒負(fù)過我。每回，為了你與他對立、怒目相向，過后回想心里總是難受，數(shù)夜難眠，倍覺愧對他。
“很多事情在理智上，我知道他做錯了，也知他虧欠你，可是小恩，你能不能看在我的分上，莫與他計(jì)較？你們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見你們互相傷害，我的心是兩面切割，苦不堪言，你知道嗎？”
“對不起，是我不懂事……”要是能更早懂得，就不會讓他夾在父親與自己之間為難糾扯、不會任性而為，最終傷透他的心。
嚴(yán)君離笑了笑。“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不會真做出惡事，最多就背地里小小整他幾回……”像是想到什么，眼眉都笑彎了�！扒皫兹漳闶欠帕耸裁丛谒脑柰袄铮俊�
臭了爹三日夜，沒人敢靠近，他得知后，心情是五味雜陳，都不知如何反應(yīng)才好。
“逐臭丸，兼之藥引——本人的童子尿�！蹦强墒撬麑３倘ソ纸腔卮禾孟蚶洗蠓蛞獊淼�，一旦沾上體膚，味道沒那么容易去掉。
代價是讓嚴(yán)君恩罰抄了五十回的論語述而篇，追加把那句“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復(fù)寫一百遍。
嚴(yán)君離既好氣，又好笑，談了好一會兒話，有些倦了，體力不支地垂下眼瞼，感覺身畔有人偎靠而來，意識陷入黑暗前，還想著該催促對方快去歇息，小小年紀(jì)可別就熬壞了身子……
真正有了清醒的意識，是在三日后。
輕淺的對話聲傳入耳里，由掛起的紗幔，隱約可見外室一大一小的身影。
嚴(yán)意同每日都要來探上數(shù)回，問父親醒了沒，他也不厭其煩給予同樣的回應(yīng)：“還沒！你做好自己的事，這里我會顧好，不用你操心�！�
“我怕你顧不好——”
“你就顧得好嗎？少找借口偷懶，文章默完沒？”要是嚴(yán)君離醒來，發(fā)現(xiàn)有人怠惰了課業(yè)，怪罪下來他可擔(dān)待不起。
“默好了。我寫給爹看�！�
“嗯哼�！辈恢每煞竦乜粗〖一锒藖砦姆克膶殻辛四懵耦^默寫起文章來。
靜觀了一會兒——
“不對，這筆劃錯了�！彼蝗怀雎�，就著孩子的手，糾正過來。
嚴(yán)君離抬起一掌，掩住雙目。
也許是窗外燦燦烈陽，把他意識也照得昏亂了，他怎么會看見嚴(yán)知恩出現(xiàn)在這里，還那么有耐性地督促孩子學(xué)業(yè)？他是那種除了他和自己，其余任何人、任何事都不看在眼里，也漠不關(guān)心的人�。�
就是因?yàn)檫@樣，雖然想過要將意同送回他身邊，也一直遲遲下不定決心，怕他根本無心教養(yǎng)意同。
嚴(yán)君離只當(dāng)是自己病得胡涂了，這幾日腦子昏昏沉沉，做了許多凌亂而片段的混亂夢境，一下子看見童年時期的小知恩，乖巧又溫順，沒有如今這一身的刺、以及防備乖張。
然后一轉(zhuǎn)眼，又變成少年時期的知恩，那道說著要陪他一輩子的纏綿音律、深情眼神，還說——
“你就是讓我等上一輩子，我也跟你耗。那是我這輩子，唯一不變的執(zhí)拗與堅(jiān)持。”
頰容微微泛熱，分不清是懊惱抑或其他，卻無法否認(rèn)，多年后再聽此言，心房難言的怦動，已難再自持。
外室的談話聲依舊斷斷續(xù)續(xù)傳來，他移掌望去，影像未曾消失，嚴(yán)知恩真的在照顧孩子。
從沒料想到，小恩也能當(dāng)個好爹爹，管教孩子雖不假辭色，卻是毋庸置疑地用心，那畫面溫情得幾乎刺痛了他的眼。
他知道只要他愿退上一步，這美好得教人心痛的畫面，就能夠永遠(yuǎn)留在他生命中，但——他如何能？
“好了，去找蕓香吃早膳，吃完早膳再幫我去聽松院找總管，吩咐他把賬本送過來�！�
嚴(yán)意同瞄了瞄桌上那迭得好高的賬本�！斑@些爹都看完了？”小臉不小心露出一絲崇拜，旋即又憂慮道：“那爹不是一晚都沒睡嗎？”
男人伸手拍拍不及他腰腹高的孩童。“不必急著同情我，不久的將來就輪到你了�！�
嚴(yán)意同不解�！翱墒恰衣牬蠹艺f，嚴(yán)家不是已經(jīng)很有錢？”為什么還需要那么辛苦、賺那么多銀兩？
小兔崽子！才多大年紀(jì)就想著坐享其成。
“我告訴你，家里有你父親，銀票是用燒的，你最好現(xiàn)在就有覺悟，賺錢能趕上燒錢的速度。”否則嚴(yán)家早晚垮。
“喔�！备赣H吃穿用度明明都很簡單，需要花很多錢嗎？嚴(yán)意同是不太懂，不過既然爹都這么說了，那他真的要很努力才行。
看著年幼孩童被他拐入火坑，他黑心地完全沒有欺負(fù)弱小的羞愧感，端了蕓香準(zhǔn)時送來的湯藥，再將孩子交予她后，這才轉(zhuǎn)回內(nèi)室。
見人已醒來，正睜著迷惘至極的眼神看他，他也已經(jīng)很習(xí)慣這副睜著眼說夢話的狀態(tài)，不等對方開口便徑自響應(yīng)——
“我有溫書、有乖乖吃飯、聽奶娘的話、沒闖任何禍，哥放心�！笔聦�(shí)上，那些都是他盯著小崽子做的事。
“……”他在說什么？！
嚴(yán)知恩扶他起身，端著粥稍稍吹涼，輕聲哄道：“吃點(diǎn)好不好？”
他懷疑自己的夢或許真的還沒醒，否則為何嚴(yán)知恩說的話、還有如今的景況會如此難以理解？
他呆呆看著對方唇角那抹溫柔笑意，彷佛那些悔恨痛楚的遺憾、絕然斷義的傷人言詞都不曾存在過，用著他所熟悉的親昵，語調(diào)柔軟地拿他當(dāng)孩童哄，他一時不察，真教人喂上好幾口粥。
直到他閉上嘴，不再張口，嚴(yán)知恩也不勉強(qiáng)，自個兒將剩余的百合蓮子粥解決掉，再端來湯藥繼續(xù)努力。
忙完后，扶他躺回去，掖好被角，又探手摸摸他額際，確認(rèn)熱度有退了點(diǎn)，這才稍稍安下心來。
“你——”嚴(yán)君離困惑不解，目光完全無法自他身上移開。
那——不是夢，一直都是他，寸步不離地在身邊照料病中的自己？
想起意同說，他還審了一夜的帳，此時看來，眼下確實(shí)有淡淡的暗影——
“一晚沒睡？”
嚴(yán)知恩笑了笑，確定他神智果然還沒清醒，否則早將他轟出去了，哪會關(guān)心他是否一晚沒睡。
“那哥應(yīng)該不介意借個位吧？”也不等主人應(yīng)聲，便自動自發(fā)往床榻里窩，占去外側(cè)些許空間，側(cè)著身面向他，將頭靠往他肩畔。
嚴(yán)君離微微僵愣，本想移身避開，便聽他低低開了口，帶些孩子似的軟弱與無助——
“哥，我好累……”
嚴(yán)君離頓了頓，終是無言，原是抵在肩側(cè)的手沒能狠心推開，反任他倚靠而來，攀附地抱住。
好半晌，雙方都沒再開口、也無任何動作，也不知過了多久——
“哥？”他試探地，低喚一聲，沒得到響應(yīng)，喃喃自言道：“……真睡了？”
許是逃避，不知如何面對這樣的嚴(yán)知恩，索性合眼佯睡，不教彼此陷入眼下這進(jìn)退無據(jù)的窘境。
抬眼確認(rèn)了下，又安心將額心抵靠回對方肩頭，放膽開口。“哥，我好想你……你真不要我了嗎？”
頓了頓，似是覺得這行徑太婆娘，努力抑下哽咽，好一會兒才又輕聲道：“我四書都抄過好幾輪了，等了又等，還是沒等到你說要原諒我……我知道是我不受教，老是惹禍，仗著你不會真與我計(jì)較，便恃無忌憚……那年，送完老爺最后一程當(dāng)晚，你在嚴(yán)家祠堂里跪了一夜，無聲痛哭，向老爺告罪，我才知道自己傷你有多重，我不敢進(jìn)去，也沒臉再靠近你，在祠堂外陪你一夜，看你有淚流到無淚……”
“老爺?shù)氖�，是我的錯；青嵐的事，也是我該擔(dān)的罪，日后到了黃泉地下，是是非非我自己會與他們算清楚，該償?shù)牟糠治視䞍�，那些都與你無關(guān)，你不要內(nèi)疚，不要替我扛……放過你自己好不好？別再被他們困住……”
他又移近了些，得寸進(jìn)尺地將臂膀圈上嚴(yán)君離腰身，枕上肩窩處，近乎貪戀地感受這久違的親密。
“我知道你不好受，所以我也如你所愿，離你遠(yuǎn)遠(yuǎn)的，就算要等上一輩子才能等到你釋懷，我也愿意。你知道……我只有你而已……不是不想找別人來取代這個位置，我試過別人，真的！可是那些女人，都沒有辦法讓這顆心起一絲波瀾，于是我又想，如果女人不行，就試試男人吧……但是那一切，只更讓我覺得空虛，不是你，無論男女都沒有用……我甚至想，或許再荒唐一些，你忍無可忍，就會生氣地把我揪回來訓(xùn)一頓，好好管管我脫序的行為……”
說到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昂芴煺姘桑磕悻F(xiàn)在哪還管我死活……可是不這么想，我熬不下去……我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下夢而已，我只能作作夢……哥，你還要?dú)舛嗑�？我怕——再下去換我要撐不住了……”
嗓音逐漸輕弱，終至無聲。
那憂傷絕望的音律，絲絲縷縷飄進(jìn)嚴(yán)君離心房，一瞬間，狠狠揪沉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