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不告訴我?”他胸口似有烈火灼燒,痛楚地問:“難道我就這么不值得妳信任嗎?”
她猛然抬頭,淚水顫抖著落了下來。“不,不是的!”
“妳就是不信任我。”最令他感到憤怒的不是她的蓄意隱瞞,而是她對他不信任。“難道這些日子以來,妳并未把我當(dāng)成妳真正的師父?”
“不是的……”
“或者在妳的眼里心里,我這個師父根本一點也不重要?”他說得咬牙切齒,深沉的痛苦在胸口翻騰絞擰著,怎么也壓抑不了。
“誰說不重要?”她顫抖了起來,心急忘形地喊道:“除了奶奶和爹之外,你當(dāng)然是我心底最重要的人了!”
他聞言大大一震,所有在胸口熊熊燃燒的盛怒和痛苦瞬間不知去向!
“妳、妳說什么?”他破天荒有一絲結(jié)巴。
東施施驚覺失言,小臉慌亂羞赧地紅了起來。“其實我……我知道有那么多的人崇拜你、喜歡你,所以、所以多我一個,對你來說也算不上什么!
駱揚(yáng)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她,胸口發(fā)熱著、悸動著……心,卻莫名地停止了不安的騷動,靜靜地踏實了。
“誰說算不上什么?”他突然開口,黑眸發(fā)亮,固執(zhí)地道:“有沒有多妳這一個——很重要!
她一呆,雙頰灼燙了起來,血色慢慢回到了臉上……連耳朵也紅了。
他深深地凝視著她,心下這才明白了。
原來翻攪了一整夜的不舒服和憤怒,全肇因于他的不安全感。
原來他怕,在她的心底,他只不過是皇宮御膳房里的一個上司、一名“師父”,除了公事之外,她再不想讓他介入她的私事、她的生命。只要想到這個,他的理智就瀕臨失去控制。“對不起,我沒有告訴你我失去味覺……這么嚴(yán)重的事!笨粗难凵窕謴(fù)昔日的溫暖與柔和,東施施僵凝寒冷的心也漸漸蘇醒活絡(luò)了過來,哽咽低語,“如果你想稟報皇上,我也!”
“妳放心,我不會稟報皇上!彼麑λ龀龀兄Z,“也絕對不泄漏這個秘密。我只會竭盡全力,保妳周全!”
什、什么?
東施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雙耳,癡癡地望著他,淚水卻猶如斷了線的珍珠,再也管不住地?fù)潴袈洹?br />
她的淚,教他心臟不禁細(xì)細(xì)絞疼了起來。
“妳放心。”駱揚(yáng)溫柔地拭去她頰上淚痕,沉聲道:“無論如何,就算天塌下來也有我來頂,懂嗎?”
“可……你不怪我嗎?”她淚眼蒙蒙,怯怯地問。
“我怪妳做什么?”他眸光清明而誠摯,只是語氣略微遲疑了一下,“可是,我想知道,妳是怎么會失去味覺的?”
她神色一黯。
靜夜悄悄。東施施坐在內(nèi)膳房靠窗那張擱菜蔬的圓桌旁發(fā)呆,直到一杯冒著騰騰熱氣的茶出現(xiàn)在面前。她茫然地抬頭望著他。
“喝口枸杞桂圓茶,”駱揚(yáng)緩緩在她身旁坐下,“夜里冷。”
“謝謝師父!彼母C一暖,小聲道。
“謝什么?”他有一絲窘促,隨即清了清喉嚨,“咱們又不是不認(rèn)識。”
“師父,你這兩天怎么變得不太一樣?”
“哪里不一樣?”
“沒那么眼高于頂,跩得二五八萬,一張口氣焰可以噴得死人了!彼蠈嵉鼗氐。而且,還對她溫柔得像……像是喜歡上她的樣子……東施施臉一紅,急忙咬住下唇,不敢再恣意胡思亂想。
“妳還真坦白!瘪槗P(yáng)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話說回來,他還是比較習(xí)慣這樣口無遮攔、天真未鑿的她。
“不過我哪有什么資格批評師父呢?”她郁郁地低下了頭,神情有些泣然欲泣!昂么鯉煾覆幌裎摇摇莻殺人兇手!
“妳什么?”他差點被口水嗆到。
“我是個殺人兇手……”她頓了一會兒,終于鼓起勇氣抬起頭,臉色蒼白若紙!拔以(jīng)害死人。”
他一震,隨即啞然失笑,搖頭道:“妳說什么玩笑話呢?”
就憑她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能害死人?那太陽也該打西邊出來了吧。
“是真的!”她的聲音帶著哽咽,“我害死了我娘!
他臉上笑意陡然不見,傻了!皧吺钱(dāng)真的?”
東施施點點頭,又默默低下頭,好害怕看見他臉上的震驚、失望、鄙夷之色,冰冷的小手緊緊握著那杯枸杞桂圓茶,試圖汲取些許暖意。可是心口,終究是寒冷得可怕。盡管并非有意,盡管年幼無知,可是她永遠(yuǎn)清晰而痛楚地記得,自己是個弒母的千古罪人。
她可以感受到他的目光疑惑地緊盯著自己,她也知道自己這些年來一直努力、刻意想遺忘、埋藏,假裝這件事從來沒有發(fā)生過。
可是,人千逃萬逃,又怎么逃得過自己的良心?
積壓在心頭的自責(zé)與愧疚在這一瞬間全潰堤了,她再也抑制不住,聲抖氣顫地開口。
“其實小時候,我是很會煮食的!
“妳?”他懷疑。
“是,就是我。”東施施苦笑,幽幽地道:“我爹總說我是神童,因為我四歲就懂得豆腐雕花,五歲就懂得熬煉醬汁,六歲燒制出的菜肴就有一流廚師的水準(zhǔn)……可人哪,果然不能太驕傲自大,自以為是,得意過頭……是會惹來災(zāi)禍的!
駱揚(yáng)想說些什么,最終還是強(qiáng)忍住了,沉默靜聽。
“那年,我七歲,”她的臉色因不堪的回憶而慘白!拔夷锿蝗撅L(fēng)寒,臥病在床,爹和奶奶擔(dān)心不已,請了大夫來診治煎藥,還讓人到甘露寺去布施燈海許愿,為我娘的病祈福!
他心疼地看著她。
“有一天晚上,娘說嘴淡,想吃些清淡的粥,爹爹恰好在外頭忙著布政司大人嫁女,席開百桌的酒宴。”她的身子不能自抑地發(fā)起抖來,“我、我……便自告奮勇到灶下去做了碗人參粥……”
他心口一緊,立時撫慰地握緊了她的小手。
“娘吃了我做的人參粥后,她笑了,說很好吃,可隔日……隔日……”淚水漫涌上臉頰,她的聲音瑟瑟顫抖如風(fēng)中秋葉。“就走了……”
他目光隱隱波動著悲憫惻然,握著她小手的掌心越發(fā)堅定有力!澳嵌ㄊ且馔狻!
“不,不是意外,”她嗚咽著,拚命搖頭。“我親耳聽大夫說,娘是風(fēng)痰癥,服的藥材里有一味葉蘆,恰與人參相沖……娘虛弱病體抵受不住,這才……”
他點點頭,“的確,藥膳配伍確有‘十八反’ 和‘十九畏’之說,例如:黎蘆反人參、沙參、丹參、玄參、細(xì)辛、芍藥;甘草反甘遂、大戟、海藻、芫花;丁香畏郁金;川烏、草烏畏犀角等等!彼瑴I望著他。
“人參與黎蘆一為消痰一為嘔痰,醫(yī)書云:‘療痰在胸膈,人參、黎蘆同用而
取其涌越,是激其怒往也’ !瘪槗P(yáng)低嘆一聲,“妳當(dāng)時年幼,又豈會知曉其中藥膳配伍的禁忌呢?”
“雖然我不是有意,可確實是我煮的人參粥害死了我娘,”東施施痛楚地閉上了雙眼,啞聲泣道:“我算什么廚子?我是兇手,我根本就不配煮食做菜!”
“笨蛋!”
她愕然抬頭,呆呆地望著他。
“當(dāng)年妳才幾歲?七歲的小娃兒又哪里知道藥食屬性相生相克之理?”他既心疼又氣惱,真想抓住她的肩頭狠狠搖一頓,將重重積壓在她心頭的自責(zé)、愧悔和痛苦全數(shù)拋甩一空!皧吘蜑榱诉@純屬意外的悲劇,而苦苦折磨自己到現(xiàn)在?”
“不!那不是意外!”她喊了起來,激動地嚷道:“如果不是我自作主張,自作聰明去煮什么人參粥,我娘就不會死了!”如果,她老老實實地告訴爹,娘想吃粥,那么爹就算忙得跟顆陀螺似的,也會硬騰出手來幫娘熬碗又美味又滋補(bǔ)的藥膳粥,那么娘也就不會死了。是她的雙手,做出了致命的食物,害死了她的親娘。
從那一日開始,她再也沒有煮過任何一項菜肴,她也再嘗不出任何一種食物的滋味。
雖然大人都說是意外,名義上她像是逃過了弒母的罪名,可是她心底深切地明白,她這一雙手是再也沒有資格煮食,也沒有辦法做出令人感覺到幸福美味的菜肴了。
失去味覺,也不過就是她該受的天罰。
……她知道,所以她甘心受著。
“是,或許沒有妳煮的人參粥,妳娘就不會死,可世上沒有后悔藥可買,就算妳在這兒自責(zé)痛苦到死,也無法令時光倒轉(zhuǎn),更不可能挽回妳娘的性命。但眼下明擺著的事實就是————如果妳沒能親手做出東家一十八套大菜,通過皇上的審查試菜,那么妳東家一族恐怕將面臨比死還慘的境況!”
東施施陡地一震,淚霧迷蒙的眼兒倏然驚慌了起來。沒錯!爹和奶奶,還有東家上下數(shù)十口人,他們的榮辱成敗、生死存亡,全都掌握在她手上……
“妳娘在天之靈,想必也不愿見到妳為一時大意鑄下的過錯,痛苦懊悔自責(zé)至今。”駱揚(yáng)抬手拭去她頰畔的淚水,溫言安慰道:“聽我說,逝者已逝,來者可追,妳現(xiàn)在可以選擇拋下過去自慚內(nèi)疚的陰影,打起精神,重整信心,好好完成妳應(yīng)該做的事!
“師父,我能學(xué)著切菜,我能試著殺魚,可是……”她惶惶然地道:“我不能獨立完成一道菜,我很想,可是……我真的做不到。”
她不能再做出會害死人的食物,她絕對承受不了再一次的失手、再一次的造孽!
“妳能!彼陧既簧猓Z氣強(qiáng)硬道:“只要有我,妳就一定能做得到!”
“師父……”
“妳究竟想不想彌補(bǔ)自己當(dāng)年犯下的錯誤?”
“我當(dāng)然想!”東施施激動得眼眶都紅了!拔疑踔燎筮^梅龍鎮(zhèn)上所有廟里的菩薩,只要時光能夠重來,只要能讓我娘不死,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就算要拿走我這條命,我也——”
“有必死的決心,”他嘴角微微彎起,“那事情就好辦了!
她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