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告訴你,我的‘抱歉’已堆成一座喜馬拉雅山,我要求你原諒我,要求你忘記那個錯誤的決定,如果你想要孩子,我們就把他留下來,我們一起吃苦、一起把他養(yǎng)大,我就不信,憑我們的能力辦不到。”他握住她的雙肩,誠摯的黑眼睛定定凝望她。
果然,只是求她原諒,只想弭平錯誤的那段……可,不就是這樣嗎?不然她還在期待什么。
姚子夜,你到底還存了多少無知幻想,你忘記回來的目的了嗎?你怎么可以因為他而情不自禁,怎么可以因為他而身不由己?捏緊拳頭,指甲深陷到肉里,她推開感情,讓理智來駕馭自己。
“子夜,你恨我,對不?”他澀然開口。
目光交錯,亂糟糟的心在胸口暴動,完美的面具再也遮不去心潮激涌,虛偽滑開,真實的姚子夜眺出來。 要聽實話?好,她怕什么,她回臺灣不就是為了徹底解決過去、釋放自己?
要重新活過,她就必須將過去整理完畢,而他,杜岢易,就是她必須“整理”的過去。
“對,我恨你!彼淖旖翘羝鹨粋冷然笑意。
“因為我做了個可惡的決定?”他握住她的手,他必須藉著她的體溫來告訴自己,眼前的姚子夜不是夢。
“沒錯,即便你的出發(fā)點是對的。但那是一個生命,不是一個物件,對不起,杜先生,我沒辦法原諒你,就算你的‘抱歉’已經(jīng)堆成了喜馬拉雅山或圣母峰都一樣!彼龔乃崎g抽回手,憤然道。
“恨得好,我也無法原諒自己。”他低語,眼里浮起淡淡的悲涼!拔也恢涝撛趺醋觯⒆硬艜徫,我不信鬼神的,但我常常聽見他在喊爸爸。”
眉頭緊蹙,她看見他的眉心有兩道痕跡,那件事畢竟也折磨了他。年少輕狂呵,代價未免太大。
姚子夜心沉,像幾千磅的重石壓著,定眼望著他沉默的哀戚,所有的話哽在喉間,出下來、咽不下去。
這就是她想要的?看著他的懊悔折磨他的心?她竟是為了這一幕,才從婚禮中逃出,不遠千里?
不,不對,她沒想過恨他、不愿意恨他……那么,她走這一趟,到底期望得到什么?不知道,她想了半天,還是不知道。
這算不算今年度最大笑話?有原則、按部就班的姚子夜,竟然不知道自己的所做所為是為了什么目的,她盲目到?jīng)]有計劃就沖動行事,然后對行動之后的結(jié)果一籌莫展。
過去留下的痕跡,沒有人可以徹底消滅,未來只能疊積在“過去”上面,這是定理、是法則,人生是一個接著一個的環(huán)圈,斷了哪個環(huán)結(jié),都無法延伸。
那段過去,她永遠都無法厘清心上的洞口,也永遠無法抹平,情人座上的他,她只能無助地任由他霸在那里,直到生命耗盡,他再也為難不了自己。
這一趟,白來了。
拿起桌上的礦泉水,她像饑渴的旅人,打開瓶蓋仰頭灌水。這時,Edward打電話給她,她接起。
“你到底在哪里?我以為我們約了晚餐!盓dward的口氣里,沒有憤怒,他是謙謙君子,一個不會改變的紳士。
他們在飛機上說好的,要…起吃晚飯,所有的行程留到明天才開始。
“你沒收到我的留言嗎?”
“沒有,我以為你被綁架!
Edward的口氣始終溫潤,他像多年前的杜岢易,不管有心無心,都會對人溫柔體貼。
天,她是因為這樣,才不拒絕他的嗎?
想清什么似地,心猛地一揪,還要往下深思時,她理智地阻止了自己。不行,現(xiàn)在不是想這個的好時機,至少她得先離開這里,離開杜岢易。
“不,我很好,我正在朋友家里,他……請我喝礦泉水!
“你居然為了一杯礦泉水放我鴿子?”他在開玩笑,試著解除她的歉意。
“不是一杯是一瓶!彼苍囍屪约狠p松。
她應(yīng)該告訴他,自己在什么地方,請他來接,或者讓他訂下一班飛機,兩個人一起回去,如果禮堂的布置尚未拆除的話,或者可以將中斷的婚禮繼續(xù)完成……但當(dāng)她對上杜岢易黯然的眼神時,她居然說了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話。
“Edward,對不起,我臨時有事,可以給我一點時間嗎?等我忙完,馬上聯(lián)絡(luò)你……是,好,就約定七天……沒問題,我會到!
她掛掉電話,而杜岢易接收到一個訊息——他有七天。
。
周采萱一面打呵欠、一面走進女廁。哇,有一排女生對著鏡子補妝,算了,她不跟人擠,轉(zhuǎn)身離開,直覺往男廁方向走。
沒人?正好。
飛快從包包里面翻出牙膏牙刷,她用右手刷牙、左手洗臉,她天生麗質(zhì),臉皮怎么摧殘都無所謂。
泡泡同時在嘴里和臉上成形,她在享受潔凈感同時,一個男人拍拍她的肩,嚇得她差點兒把泡泡吞進肚子里。
搞什么?
右手有牙刷,她只能用左手拍拍被嚇得七零八落的心臟,安慰它被壞人驚嚇。
她斜瞪他一眼。
幺壽,魂差點兒被他收掉。袂驚、袂驚,阿彌陀佛來保庇,保庇小鬼攏攏乎鐘馗抓抓去。
“小姐,你走錯了,這里是男廁!蹦腥苏f。
她沒好氣地吐掉滿嘴泡泡、漱漱口,再隨意掬起水潑在臉上,臉洗干凈了,再用水弄掉胸口的肥皂泡。
她沒發(fā)現(xiàn)男人太陽眼鏡后面的兩顆眼睛正逐漸擴大,她對著鏡子,拉下后腦勺的橡皮圈,用五根手指頭當(dāng)梳子,扒扒扒,把馬尾扒整齊一點,再套回圈圈。
她的手忙,嘴也沒閑著!斑@位先生,第一點,這里是室內(nèi)、不是戶外,在廁所里不必戴墨鏡……”
莞爾,他認(rèn)出她了!男人好整以暇地把雙手插在口袋里,身子斜靠在廁所墻邊,微笑著等她把話說完。
“如果您拔掉您的眼鏡,就會發(fā)現(xiàn)女廁現(xiàn)在人滿為患,如果我要在女廁完成剛剛的動作,至少得多花十五分鐘,如果我多花十五分鐘,外面來接機的大哥,將會以公務(wù)繁忙為由,放我自生自滅!
她聳聳肩,任由自己的嘮叨癥發(fā)作。“我猜,是不是所有的建筑師都是男人?他們難道沒計算過,女人使用洗手間的時間是男人的三到五倍,女廁至少要蓋成男廁的三倍大才符合公平原則……”
OK!弄好了。最近出版社來了個斯文的朱自清,啊,不對,是斯文可愛的新編輯啦,才剛從研究所畢業(yè):又嫩又白皙……厚,她在說什么,是男人啦,她把他說得像春雞,連口水都快滴下來。
總之,她平時邋遢可以,但有意思和眾美女搶雞的話,外貌好歹要稍微注重一下。
她把盥洗用具收進包包,在準(zhǔn)備踏出男廁時,發(fā)現(xiàn)那個愛管人的兄弟堵在門前,她正想拍拍對方看起來強健有“肌”的胸口叫他讓路,順道吃幾兩豆腐同時,電話來了。
“喂,我是周采萱……嗨,老板好,最近老板身體好不好啊……”
聽到老板來電,她的口氣馬上轉(zhuǎn)變得諂媚巴結(jié)。
“不要這樣說咩,我怎么會故意氣壞偉大的老板大人呢……是,小的馬上到,我已經(jīng)在機場了……老板,你都不知道英國昨天發(fā)生大雷雨,飛機飛不上去,我在機場等超久的也不敢走開,我一直在等補位,好不容易補上,我馬上趕回來,就怕誤老板的事,好,待會兒見……老板再見、老板再見!
掛掉電話,她飛快聳了下肩膀,吐了吐舌頭。
一旁男人頰邊的笑意擴大。沒猜錯的話,她是和自己搭同一班飛機到的,可他確定,英國并沒有發(fā)生大雷雨。
她看一眼擋在身前的高大男人,他絲毫沒有讓路的意思!跋壬,你擋到我的路了!彼檬直撑呐乃男乜,嗯……豆腐不錯吃,彈性佳、肌肉練得滿大。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將它壓在自己胸口,擺明了今天豆腐Free,有意者請盡情取用。
哦哦,這家伙很大方哦。要不是老板的追命連環(huán)Call太驚人,她還滿想繼續(xù)享受帥哥的免費招待。唉,可惜!
把手抽回來,她扁扁嘴,往外走去。
“丫頭!彼麊舅宦。
她頓住,轉(zhuǎn)身回來,從上到下打量他一番。沒給他認(rèn)識的啦……搖頭,繼續(xù)往外定。
“丫頭,你忘記我了?”男人走到她背后,將她拉住。
周采萱仰起臉,在記憶里搜尋她認(rèn)識的高個兒?镒?不對,他胖得多,就算迅速減肥也不可能變成這樣。李片子?也不對,他比片子要高上半個頭。
不會是老板家那個暍洋墨水的兒子吧?厚厚,早就看出來他對她有意思。
但……不可能啊,因為不管是匡仔、李片子、小老板或其他男人,就算他們集體去整形減肥,都沒有任何人知道丫頭是她的小名,從上大學(xué)之后,她就不對外公布小名了。
Edward拿下太陽眼鏡,戴眼鏡是因為連續(xù)的忙碌和意外狀況讓他長出黑眼圈,而他是個很注重外表的男人。
“請問貴姓?”她站著七字步,一身的吊兒郎當(dāng)。
“Edward。”
“Edward?”沒聽過,但他那雙藍眼睛好像在哪里見過,但是整體……她退后兩步,再退后兩步,她抓抓耳后,深思……
“中國面包?雨傘?麥當(dāng)勞?”他好意提醒。
回憶瞬地涌入腦袋里!鞍!是你!”她尖叫一聲,沖上前,一把抱住他。
“對,是我!被?fù)硭矚g她的熱情,十年了,她看起來還是當(dāng)年那個小女生。
“你染頭發(fā),害我不認(rèn)得你!彼炎约旱难劬γ摯皻w咎于對方頭發(fā)亂染。
“現(xiàn)在沒染,以前那個才是染!
“對嘛,你皮膚又沒有多白,藍眼睛被墨鏡遮住,金頭發(fā)也不見了,一點都不像我認(rèn)識的阿兜仔。喂,你又來臺灣觀光?”
如果他的答案是:“對啊,我來度假。”那么,她會說:“太好了,我當(dāng)你的向?qū),臺灣有太多好玩的地方,我曾經(jīng)幫出版社寫過臺灣導(dǎo)覽,那個書賣得有多好多好……”
可是,他說的是:“不是觀光,我是陪未婚妻來臺灣探親。”
“未婚妻?”莫名的不爽涌上,感覺很像多年前發(fā)現(xiàn)一盒無主珠寶,本來想收歸己用,卻轉(zhuǎn)個頭,忘記放在哪里,好不容易,她又找到同一盒珠寶,上面卻貼了封條,寫著“此寶歸XXX所有”。
是不是超不爽?不爽到像當(dāng)年,發(fā)現(xiàn)他的住址被紅茶淹了那樣。
哎呀,在胡思亂想什么,他們了不起只是朋友也。
她撐出怪怪笑容。也對啦,他那么帥要是沒有幾個紅粉知己、未婚妻之類的女人的話,她不懷疑他是同性戀才怪。
她拍拍他的肩,豪氣說:“了不起,年紀(jì)輕輕就有了未婚妻!
“你咧,有男朋友了嗎?”他很喜歡跟她說話,她有一種魔力,讓人樂意和她接近。
“你應(yīng)該問我有沒有女朋友吧。”她笑著揉揉鼻子。
“你是同性戀?”
“不,但我是男人婆,是所有女生失戀時,投靠的第一對象!
沒錯,任何人和她談過話,都會心情愉快輕松!澳闶Ъs了,你沒來找我!
“還說,都是你裝闊氣惹的禍!
“我裝闊?”跟她聊天,邏輯概念要超強,不然一個跳Tone,就不知道她在說什么。
“那時我說買中杯紅茶吧,結(jié)果你硬要點大杯給我喝,茶沒喝完,翻倒了,地址電話連你的名字通通被淹,我又不是天才兒童,沒有過目不忘的本領(lǐng)。”
“這是我們失去聯(lián)絡(luò)的原因?”
唉,竟是這個原因?他以為回到英國就會收到她的信、電話……或者其他,沒想到一杯紅茶造成他們的失聯(lián)。
“可不是?都你害的。”她指著他,把錯怪到他頭上,她這種人永遠不會得憂郁癥,反正你錯、他錯,錯來錯去都不是她的錯,她的樂觀因子是別人的千百倍。
“很好,把你的手機給我!彼斐鍪帧
她沒問他要做什么,直覺把手機交出去,他拿過手機,在里面輸入兩組號碼,想想,不妥,再把家里的、辦公室里的號碼也輸進去,交還給她。
“這樣,不會再被紅茶淹了吧。”
“嗯……我曾經(jīng)掉過手機!彼^想想。
“你要逼我抓你去刺青,然后確定你不會把手臂給弄丟?”他橫著眉,一臉的“有本事,就再跟我失聯(lián)看看”。
周采萱笑著說:“不要,我怕痛!
“怕痛就把手機保管好!闭f著,他用她的手機打給自己、存檔。
這樣,他們就不再是單向聯(lián)絡(luò),那年他給她地址,卻沒要她的,是希望讓她有機會決定交不交他這個朋友,但這次,他要把機會留給自己。
她用力點頭!澳俏覀儭闶桥笥蚜?”
“十年前我就當(dāng)你是朋友!
“好,等我到出版社交完稿子,再聯(lián)絡(luò)你。”她看看手表。時間搞得有點久,沒耐心的杜岢易不知道會不會在外面放火?
“你真的成為旅游作家?”
“是。课乙x謝你的好建議,讓我可以一面冒險、一面賺錢。”她的人生因他有了方向,她很感激命運讓他們相遇。
“口頭謝謝太沒誠意,送我一本你的作品!彼难酃庖幌蚓珳(zhǔn),早知道她是塊材料。
“一本?我有這么小氣?我出過六本書,六本通通送給你!彼蠓胶罋。
“先謝謝你!彼_始考慮挖角事宜。
“說什么話,下次見面一定送你!敝懿奢鎿]手,控制不住滿臉笑容。她很高興,高興他們之間有了下一回合。
“說話算話,我等著看!
“我得走了,你剛有聽到吧,我的老板很兇!彼龉砟,然后飛快往外跑去。
十分鐘后,他們在機場外頭又碰上。
“你的司機呢?”他問。
“逃跑了,我回去查查他是不是通緝犯。你的未婚妻呢?”
“不知道,大概被某個帥哥勾引了!彼柤。
“那……你對臺灣熟嗎?有沒有地方可以去,或其他人可以幫忙?”
有,他已經(jīng)讓臺灣區(qū)經(jīng)理替他和子夜準(zhǔn)備好食衣住行,可是不曉得哪根筋不對勁,他居然搖頭、說謊!拔胰松夭皇臁!
哈!正中下懷。她笑著用拳頭捶捶自己的肩問:“先生,你知道朋友是用來做什么的嗎?”
“做什么的?”
“危難的時候用的。來,投靠你最好的臺灣友人吧!”說著,她把他的頭壓在自己肩頭。
很怪的畫面,一個一百九十幾公分的男人將頭靠在矮自己將近三十公分的女人肩上,但他們都在笑,笑得自在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