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子被養(yǎng)壞了脾氣,二叔是明白的,小子老爹平日待他雖不寵溺縱容,可暗地里,哪回不是百般順?biāo)囊猓?br />
畢竟小子自小跑了娘,親情這一塊,注定殘缺一角,小子老爹只能從其余部分來補,于是吃的喝的用的,無不給小子最好的,換婢女比吵著養(yǎng)條狗更容易,九成九必能如愿。
這事兒,二叔倒是能作主,區(qū)區(qū)一婢女,要十個也行。
“怕她到時候又給逃了,二叔先帶回去,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她,讓她永遠沒膽做蠢事,二叔再親自給你送過來!
“不要,我自己教!泵泛Q悴环湃。二叔口中的“教訓(xùn)”,不就是用鞭子將人抽得半死,心生懼怕,永遠只有這老招。
“好啦好啦,自己教就自己教,二叔不管你了,以后婢女爬到你頭頂,你別來哭給二叔聽!”
“哼!”小孩子的傲性,被妥妥激發(fā)起來,二叔這么一說,更不愿服輸!岸鍘臀野讶吮нM我房里,她剛溺水,好像動不了!
“行!倍灞拮永p回腰間,騰出手,將福佑一把扛上肩頭,輕松得宛若她僅是麻布袋一只,梅海雁跟在身后,走回寨堡之內(nèi)。
福佑更確定他們是帆賊了,指名要誰當(dāng)小婢就當(dāng)小婢,都不過問別人意愿,這惡霸習(xí)性,果真非奸即盜。
不過她目前只能暫時認分,在小玉雀帶她回家之前,留在娃娃師尊身旁一陣子,也無妨——心里,小小渴望,多與他相處一會兒。
二叔把人擺進梅海雁房里長榻,甩用手便走了,福佑此時已覺四肢輕巧不少,支撐身體坐起,朝梅海雁招招手:
“你這里,可有傷藥?”她環(huán)視他的房,以一個娃兒寢室而言,這兒相當(dāng)大,地板散落無數(shù)童玩,木劍、木戟、木棍……就不能玩些和平的玩具嗎?
“等等。”他們這群娃兒老在外頭打打鬧鬧,磕了撞了是常事,二嬸一人給他們發(fā)過一大罐金創(chuàng)藥,供他們隨時使用。
他在一堆童玩間找出藥罐,遞給她。
福佑掀開罐口,指腹沾取些許藥泥,便往他臉頰上搽。
他本以為,她討藥,是要替她自己腿側(cè)鞭傷涂搽,沒料到是為他抹臉。
“疼嗎?”她問,他傻愣愣搖頭,又聽見她說:“可別留下疤痕才好。”
梅海雁小臉輕紅,感覺她指間動作輕柔,混著藥泥的清涼氣味,撓在頰腮上,融和成一種初嘗的溫馨體悟。
特別是她的眸光,被恁般關(guān)懷注視著,他說不來心底那股歡喜。
“你、你也搽,你被二叔抽了一鞭,很痛吧?”他憶起她腿上的傷,出言催促,要她甭管他,處理好自己才重要。
她微微一笑,面龐做不出太大變化,只是淺淺牽動唇瓣。
師尊就是師尊,無論大的小的,總還是很關(guān)心她。
滑過他小臉蛋的柔荑,轉(zhuǎn)而摸上他細軟發(fā)絲。小師尊真討人喜愛,讓人瞧了心暖暖的。
能看到師尊這模樣,倒是不枉此行,就算現(xiàn)在回不了家,也值了。
“別把我當(dāng)小狗摸!”小孩子很有脾氣,容不得她放肆……雖、雖然被摸得亂舒服的,可他這顆腦袋瓜,連他親娘都沒摸過!
……好啦,他娘早早就逃了,抱也沒抱過他,他不知道他娘模樣為何,這么親膩的舉動,他不習(xí)慣!
“要摸也只能再摸一下下!”見她要收手,他又急著嚷。
到底是給摸,還是不給摸呀?
小孩子挺難討好的,她如他所愿,多摸了一下下,他臉上露出別扭卻滿足的神情。
就是這神情,害福佑即便想走,也走不開身了。
更何況,她還不知怎么走。
連著幾她嘗試驅(qū)使小玉雀,小玉雀仍是失靈,她干脆換個地方變,例如,曾與師尊光顧過的“仙宴膳坊”,確實成功挪去,她心喜,再想一口氣回家,小玉雀又把她帶回蛟龍寨,她險些怒摔小玉雀泄忿。
挑戰(zhàn)失敗,久了她也發(fā)懶,不再那般勤勞,改成一月試一遍,接著又變一年試一遍。
到后來,干脆想,留到他七歲生辰過完再走。
怎知他生辰當(dāng)天得了匹駿馬,開心騎上馬背奔馳,沒半個時辰卻傳來他墜馬消息,傷勢雖重,性命倒還無虞,可他哼哼唧唧躺在床上痛吟,小小身軀疼得連翻身都做不到,她怎可能走得開腳?自然留下來照顧他,給他喂湯換藥,擦澡拭身。
他這一摔,足足養(yǎng)了半年,身板瘦了一圈,她努力幫他養(yǎng)肉,想著等他滿八歲再走。
他八歲時,與同伴玩耍過頭,誤傷其中一位,挨完他爹的懲罰板子,又被他爹罰跪一天,他倨強多跪兩直到玩伴無事清醒才肯起。
可他自己身上傷勢太晚治,夜里發(fā)起高燒,她看顧他整夜,那巴掌大的小臉全是汗,想哭不敢哭,喃喃喊著娘,迷糊囈語,聽了她心揪疼,把他小手握入掌心輕蹭,在他耳邊說話,要他安心、要他別怕,她整晚都不敢合眼松懈。
她在娃娃師尊身上,看到兒時的自己,每次脆弱生病時,最最想娘的可憐模樣。
她的師尊,怎么會有這般柔弱的時刻?在她眼中,他一直是那么談笑風(fēng)生、無所不能的。
摸著小娃細膩黑發(fā),她態(tài)度軟化,想著,留下來保護這小小師尊,也是徒兒該做的……
不知怎么走,也舍不下他走,于是,也就不走了……
福佑似乎越來越明白,師尊入世輪回之前,對她簡述“一世抵四鞭”那番話語的涵義。
涉入一個全新人生,擁有新的家人朋友,朝夕相處,共同經(jīng)歷許許多多,情感層疊糾葛交錯,難以一筆割舍厘清,那些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架構(gòu)成這一世的這一個人。
如同梅無盡之于她,是師尊,是給她新生命的恩人,地位崇高,宛如父親;而梅海雁,則像她一手帶大的孩子,他任性,他驕傲,卻也寂寞,表面看似不在乎是否有娘在身畔,實則渴望母愛,從她身上尋求“娘親”的模樣……
一世的“梅無盡”,一世的“梅海雁”,她加諸的感情,并不相同。
面對梅無盡,她大可依賴,所有麻煩全丟給他去解決,她安心當(dāng)個廢徒兒,天塌下來也有師尊頂著先。
換成了梅海雁,她角色大不同,她會想保護他、疼愛他,看那張稚氣漂亮的臉蛋,綻放笑靨,雪霽天晴,教人瞧了心融,不舍他傷心哭泣、孤單寂寞。
不過,僅限于十歲之前的梅海雁,現(xiàn)在的“梅海雁”,又是另一層級的妖孽……
光陰飛逝如梭,交織著四季變化,可對福佑來說,并不顯著。
在梅無盡身旁,歲歲年年不覺曉,已停止生長的她,不曾再去細數(shù)時日,任憑更迭,時光已于她身上靜歇止步,過一年或過一皆是相同的。
人間十幾載,以前認為漫長,現(xiàn)在卻像眨眼,孩子成長的速度,記載著她忽略的年歲變化。
曾經(jīng)的小娃娃,已經(jīng)長得比她高壯,當(dāng)年得追著她步伐跑,而今,遠遠走在她前頭,還須止步回身,等她跟上。
哭著說窗外樹影像妖魔鬼怪,要她陪他一塊睡的孩子,好似才沒多久前的事,如今,頎高身影駐足前方,竟能為她遮蔽烈陽。
“原來,腳短真的走得比較慢!
梅海雁背靠檐柱,一腳微彎,雙臂環(huán)胸,腦后長發(fā)隨興扎了個束環(huán),從不肯乖乖梳齊盤髻,發(fā)梢在肩頸處溢了一身,顏色黑濃勝墨,隱隱夾帶光澤。
他腦袋半歪,一綹散發(fā)滑落飛揚唇角,長眸漾起調(diào)侃笑意,白牙咧開開,額心墨痣加倍顯眼。
這句話,能原原本本還給正主兒,感覺真爽!
他等這天,等了足足幾年,于是從他年方十二,身長一超過她開始,每天不重復(fù)說個七八次,著實不痛快!
“……”當(dāng)年天真露鳥,往海里一站,妄想能釣魚釣蝦的傻孩子,我懷念你!
十七歲的梅海雁,等待福佑緩步踱來,她也懶得加快速度,激將法對她沒用,愛等讓他去等,她又沒逼他等,他少爺嫌煩可以先走一步,不送。
顯然他少爺非但不煩,還樂此不疲,以調(diào)戲她為己任。
“你太早停止成長了,現(xiàn)在咱倆一塊走出去,旁人還當(dāng)你是我妹子!彼犬媰扇松砀摺
“……”當(dāng)年聽她撒謊,說她身患怪病,再也無法長大,哭得淅瀝嘩啦,抱緊她,嚷著“沒關(guān)系,以后有我保護你!”的可愛小娃,已湮沒時光洪流中,一去不復(fù)返。
成長,真是一件殘酷之事。
“不過這樣也好,我才有迎頭趕上的機會……”他低聲說了一句,福佑有聽見,本能認為他暗喻“身高”,不想自取其辱地追問,換來他的補充嘲弄。
他的壞嘴,這些年她習(xí)慣到麻木了。
“雁哥哥!雁哥哥!”
號稱蛟龍寨最可愛的小鮮花,二叔唯一掌上明珠,佟海樂,遠遠朝這兒飛奔而來,人小聲響嗓兒甜,梳高的雙髻旁簪滿鮮花,襯托粉色臉蛋加倍俏美。
這一代的異姓孩子,皆列“!弊州,承繼父親金蘭之誼。
打小,佟海樂就愛纏梅海雁,老在他身后雁哥哥長、雁哥哥短,小小少女的心事,如琉璃澄澈透明,對梅海雁的傾慕崇拜,誰人不曉?
長輩樂見其成,若雙方兒女有意,親上加親何嘗不可。
福佑也覺得,這一世,佟海樂應(yīng)該是梅海雁的姻緣,兩人很是般配。
青梅竹馬、父執(zhí)輩稱兄道弟、指腹為婚……諸多書中橋段,全集中在兩人身上,不成一對,天理難容。
師尊入了人世,本就會經(jīng)歷這些,娶妻生子、生老病死。
他迎娶佟海樂,不過是時間上的問題罷了……這念頭,帶來了陌生的郁悶感,福佑太陌生,于是選擇忽視。
八成是她對“后娘”存有陰影,師尊娶妻等同于多了個師娘,難怪她不舒服。
“不是嫌我倒霉?跟過來做啥?你最好離我遠點!”梅海雁不給佟海樂好臉色,拉住福佑便要走。
“是潮哥哥他們先那么說的,人家……人家只是附和一下,玩笑話而已,不是真的嫌雁哥哥,你別生樂樂的氣嘛!”佟海樂拎高裙擺,追在后方,努力解釋。
事情的起源,是長達數(shù)年的積累,一開始,只是種種巧合,有梅海雁出現(xiàn)的場合,便會有事發(fā)生,而且,全是壞事——
例如,幾名年輕小子被喚去綁帆繩,辛勤工作一早上,午膳時發(fā)盒飯,梅海雁拿到雞腿,一旁蘇海潮吵著要拿肉片換雞腿,梅海雁難得大方同意,彼此交換,吃完不到半個時辰,蘇海潮腹部劇烈絞痛,連跑茅廁二十趟,拉至腿軟虛脫,眾人扛去救助大夫,竟是雞腿不新鮮導(dǎo)致。
又好比,梅海雁與另幫帆賊小伙爭執(zhí),帆賊小伙計劃趁四下無人,要把梅海雁蓋布袋,拖去暗巷痛打一頓,偏偏那天梅海雁恰巧與蘇海潮去泅水,蘇海潮掛在石上的衣裳被浪卷走,梅海雁好心分了外褂給他,自己僅著內(nèi)袍了事,避免蘇海潮裸身見人……帆賊小伙認衣不認人,只記得早上遠遠跟蹤時瞧見,梅海雁身穿藍袍,布袋往藍袍之人頭上蓋,準(zhǔn)沒錯。
可憐蘇海潮,莫名遭此無妄之災(zāi),成為梅海雁替死鬼,換來一身傷勢。
起初,大伙以為是蘇海潮倒霉,壞事全被他撞上,還為此嘲笑他許久。
蘇海潮不甘心,自是替自己辯駁:“我遇上的事兒,本來全該是海雁的業(yè)障呀!他才是倒霉鬼吧!”
一句無傷大雅的控訴,在那一刻,居然教眾人沉默。
細細回想,似乎……真是這樣耶。
海茵借了梅海雁的長劍練武,練沒幾招,劍身應(yīng)聲折斷,斷去的那截,不偏不倚插進海茵右腳掌,鮮血淋漓。
海波喝了梅海雁囁飲半口的茶,上吐下瀉了足足兩日。
海棠與海雁口角打鬧,海棠取鞭子要抽人,海雁跑給他追,同一個石雕欄,海雁翻過去沒事,換海棠跟著躍上,石雕欄竟轟隆塌崩,海棠這一摔,頭都給摔破了。
還有太多太多,族繁不及備載,件件確實不離梅海雁。
于是孩子的玩笑話,成為掛在嘴上的無形霸凌,或許不帶惡意,卻依舊傷人。
“這樣好嗎?樂小姐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福佑被拉著走,頻頻回頭,看佟海樂已無望追上,跺著腳在生氣。
“誰叫她喊我倒霉鬼!”那三字,是他的禁句。
“……”你何止是鬼字輩,你更高一階呀!霉神大人!
可惜她不能泄露他身分,只能閉口,替“倒霉鬼”這三字哀悼。
“他們跌了摔了傷了掉錢了失戀了,干我屁事?!竟然全賴我頭上!”梅海雁氣呼呼,說得咬牙切齒。
“……”是你沒錯哦,這散播霉運散播衰的天賦,您曾驕傲自負得很吶。
霉神轉(zhuǎn)世的孩子,與生俱來的本能,就算比起當(dāng)神時,減少了八九成,光余下的一兩成,也足夠教周遭的親友吃盡苦頭。
福佑當(dāng)然不可能這般直言,繼續(xù)保持沉默為上。
掌心清晰感覺到,他加諸而來的牢牢握力,像在發(fā)泄怒氣,她不吭聲,任由他收緊五指。
她知道,他現(xiàn)在最需要的,就是簡單的陪伴,一如這些年,她在他身旁這樣。
“還當(dāng)我沒聽見,上回他們私下說,沒事離我遠點……好呀!全滾遠點,本少爺不稀罕!”
嘴上說不稀罕,要眾人滾遠點,卻把她捉得那么牢。
她是唯一一個,不曾戲謔取笑他的人。
更是唯一一個,在他身旁而心無芥蒂的人。
“你別怪他們,他們沒有惡意,純粹因為誤解而恐懼……”很想安慰他幾句,可對他真實身分一清二楚的她,實在說不出違心論——那些霉運,確確實實是你帶來的呀,你還想要我怎么昧著良心說謊?!
“你就沒怕過我呀!”
“……”姐姐有練過!見多識廣!已經(jīng)麻痹到無感的境界呀!霉神我都沒在怕了,何況是落入人間的霉神轉(zhuǎn)世,你不知道你以前才叫一個精采!
內(nèi)心的腹誹,比不上嘴里的木訥,她話說了很多,但只有她自己聽得見。
“你不像他們虛偽,表面裝作與我交好,暗地里,卻想逃避我!”梅海雁年輕的臉龐,嵌滿忿忿,若蘇海潮他們在面前,直接開打都可能。
“我是真的不怕,也不擔(dān)心霉不霉運,我遇見過的倒霉事,豈會少過?”福佑淡淡笑言:“況且,人走完了霉運,接踵而來,便有可能是幸運……例如,我被當(dāng)俘虜抓來,看似倒霉,可我卻在這里過起安逸生活,沒煩沒惱,難道不能算是另一種幸運嗎?”用自身舉例,最淺白易懂。
更例如,她經(jīng)歷最殘酷的上世,因此遇上梅無盡,展開與霉神的朝夕相處,日子,原來可以過得恁般無求,被無條件寵愛著。
他每每喊她一聲“愛徒”,皆是放縱,仿佛說著:你可以向為師撒嬌,快快快,為師等著呢。
“再者,誰說帶來霉運的人,就不能讓人感到幸福?只要他有心想保護,他仍是能做得到,他的付出,定能傳達給懂他的人,同樣也會珍惜這番話,說的是梅無盡,她眼中卻看著梅海雁,兩人面容略有差異,平心而論,梅海雁生得比梅無盡好,五官端正精致,眉清目秀,只是曬得黑些,可梅無盡一笑天下無難事的慵懶模樣……她也覺得極好。
大概是私心作祟吧,師尊好、師尊妙、我家?guī)熥疬蛇山,誰都比不上的。
糟糕,她好像步上了蠢徒兒那一掛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