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的王爺做生意,不是很怪異?
士農(nóng)工商,士為首、商為末,就算將軍府光靠朝堂俸祿不夠用,需要做生意賺銀錢,也只會讓手底下的家奴去經(jīng)營,主子絕不出面,可他竟不介意這個,愿意和周叔叔一起出面做生意。
至于事情進(jìn)行得如何,郁以喬并不清楚,況且還沒進(jìn)人家的門就先調(diào)查人家的身家,未免有手伸太長的嫌疑。
不過“食為天”的生意越來越上軌道,而沒了郁家這層顧慮,二娘可以大大方方坐鎮(zhèn)“食為天”,再加上有小何叔在一旁幫襯著,周叔叔也就不必把太多的時間耗在那里?蛇@段日子,周叔叔還是忙得足不點地,不難猜出,他和董亦勛的合伙事業(yè)已開始進(jìn)行。
二娘又被皇太后召進(jìn)宮里三次,每次董亦勛都讓董伍親自接送,因此皇帝、皇太后都曉得楊二娘、她和董亦勛的關(guān)系,而文成侯府的陳年公案也就被搬上臺面,不再隱瞞。
皇太后喜歡二娘,也喜歡大娘和三娘,在知道秦宛音居然是御史秦大人的親妹妹后,益發(fā)同她親近起來,及至郁以喬出嫁,皇太后也賞下玉如意和金元寶百兩替她添妝。
聽說,當(dāng)曹氏知道“食為天”的老板居然是被她趕出侯府的三個女人,氣到幾乎吐血,她心有不甘,以為那間鋪子是王爺給的饋贈,既恨王爺送錯人,更恨她們無恥,敢收下屬于侯府的大禮,因此接連上門來鬧過幾回,卻都被董壹、董貳手底下的人給擋在門外。
提到董壹、董貳這兩塊鐵板似的人物,大何叔倒是挺喜歡他們的,經(jīng)常在院子里點撥他們武功,偶爾還拿著書冊對他們指指說說。
剛開始,她還以為那是《九陰真經(jīng)》之類的武功寶典,后來有一次經(jīng)過他們身邊多聽上兩句,居然發(fā)現(xiàn)大何叔在同他們講解兵法。
大何叔居然懂得兵法?太神奇了!
不過在這個時代,人要出名不容易,更沒什么網(wǎng)路爆紅的事跡,不知多少英雄人物一世碌碌而為,卻沒被人知曉。
一日一日,董亦勛和郁以喬的親人們越來越熟悉,他們對董亦勛的疑慮也漸漸減輕,只不過女婿再好,那里還是將軍府,大門大戶,規(guī)矩多、長輩多,自然要事事上心。
于是出嫁前這段日子,三個娘急巴巴地訓(xùn)練起準(zhǔn)新娘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盛夏遠(yuǎn)離,迎來秋涼,迎親的日子眼見就要來臨。這日,董亦勛套了車子,過來接了郁以喬往侯府去。
前兩日,秦宛音為她備下的嫁妝已先一步送進(jìn)將軍府,低調(diào)地從后門直接抬進(jìn)董亦勛住的耕勤院。
侯府那邊是別指望他們能給什么嫁妝了,事先董伍已經(jīng)探得,曹氏摳摳省省,只愿意拿出十八抬,且細(xì)查一番,上頭多是粗制劣貨。
在將軍府里,隨便嫁個一等丫頭也得備下三十六抬禮,這等備嫁,掃的不只是侯府的顏臉,也是往將軍府臉上打巴掌。
董亦勛私底下問她,“你會不會覺得失體面,要不,我再給補上幾十抬?”
她不同于一般女人的反應(yīng),回答,“有沒有聽過財不露白?有沒有聽過樹大招風(fēng)、米多招蟲,錢多招賊惦記著?你若是銀子多,不如全換成銀票讓我貼身收著,干么去亮那個相、爭那個體面?人啊,不要表面風(fēng)光心底苦,寧可關(guān)起門來吃燕窩角翅,也別出門當(dāng)散財童子!
這番話稱了董亦勛的心。他也想低調(diào),如果小喬的嫁妝強過莊氏,日后定有排頭吃,既然他們得住在將軍府而非王府,能少一事是一事。
董伍過來,領(lǐng)著紅菱、紫荷到外頭候著。
臨行,郁以喬回頭,再看這間破落院一眼。三個娘留在另一邊屋子不肯過來,怕會心疼不舍掉眼淚。她有些遺憾,但她當(dāng)然明白她們不想在大好的日子落淚,就算心疼寵了十幾年的丫頭,就要嫁作人婦……
董亦勛的大掌壓上她的肩頭,低聲說:“放心,很快就會回來的。”他沒打算帶她到文城侯府歸寧,這里才是她的娘家。
“什么意思?”她問。
這次,他卻不說話了,只是牽起她的手,輕輕擁她入懷。郁以喬微微一愣,仰頭望向他,卻望進(jìn)一雙含笑的眼睛里。
“明天,你就是我的妻子!彼忉屪约禾仆坏男袨椤
郁以喬垂下眼睫。是啊,明天就得將蘇凊文徹底放下,從此一心一意跟著此生良人,但愿自己不是所托非人,但愿他不會教自己后悔太深。
看見她的沉默,他幽默道:“看起來,對我還是不大滿意!
“不是不滿意,是……心慌。”她壓壓自己的胸口。
董亦勛點頭,他理解!胺判模磺杏形摇!
他們上車,董亦勛向她伸手,她沒有片刻猶豫便握上他的手、坐到他身邊。
他環(huán)起她的身子,心底有說不出的滿足。他想她,越來越想她,天天想、日日想,想擁她入懷、想把她納入自己的羽翼之下,他不明白,為什么對她的感情來得又猛又快,激烈到令自己措手不及,但他確定自己的心,確定他想她、要她,永不分離。
茶樓那回脫口而出的話,讓他時刻反省自己。
在記憶中,他似乎沒對哪個女人有過相同的心情,于是他刻意找借口到她家里去,越是相處、越是發(fā)現(xiàn),愛上她就像是理所當(dāng)然。
然后,他和她的家人日漸熟悉,他越來越喜歡那里,一個可以不必隱藏想法、可以放松心情、可以高談闊論、直覺表真心的地方。那是他在將軍府無法享有的自在與愜意。
他冰封的心像是被誰鑿了個洞,暖暖的陽光射入,一點一點照耀融化,讓冰冷的水添入新溫,里頭的魚蝦全鮮活起來。
他這才曉得,原來喜歡一個人,也可以被反省給反省出來。
他經(jīng)常往她家里跑,漸漸地也有了自己的想像,他想像為孩子建立起一個這樣的地方,讓他們無憂無慮地成長。
“我發(fā)現(xiàn)你家院子里的桃樹很奇怪。”他隨口抓來話題。
“你發(fā)現(xiàn)了!”望住他,她眼里有滿滿的喜悅。
“嗯,我發(fā)現(xiàn)上頭有兩種不同的葉子!
“說得對。我把李子給嫁接到桃樹上面。”
前輩子的阿嬤很喜歡園藝,但家里就這么大,她只能在陽臺上面種點東西,直到阿嬤得到阿茲海默癥,失卻照顧,綠色陽臺轉(zhuǎn)為枯黃。
嫁接是她從奶奶那里學(xué)來的手藝,她不確定自己做得對不對,直到李子枝葉在桃樹上安身立命,長出一叢鮮綠。
“嫁接?那是什么?”
“我先在李樹上頭取一段枝條,然后以桃樹為砧木,從上面削下一段技葉,再將李樹枝接在上頭、綁緊,在外頭涂上濕泥,緊緊包裹起來,經(jīng)過一段時間,若那枝條活下來、長出新葉,就代表嫁接成功。”
“為什么要這樣做?”
“你想想哦,一棵桃樹可以結(jié)許多果子,可它幾乎是在同個時間結(jié)下果子,往往多到吃膩也吃不完,只能放任它掉在地上,是不是很可惜?如果上頭能結(jié)不同的果子、并且在不同的時節(jié)開花、結(jié)果,一來果子不會浪費、二來我們可以嘗到不同的水果!
“可分明是不同的種類,李子怎能在桃樹上開花結(jié)果?”
“當(dāng)然可以,只要桃樹能夠提供李子足夠的養(yǎng)分水分,李子不但會長大,還會回饋鮮美果實。人不也是同樣的道理?我和大娘、二娘、三娘沒有半點血緣關(guān)系,但她們疼我、寵我,用最完整的愛來灌溉我、支持我,讓我健康平安長大,日后,我定將回饋以綠蔭,為她們擋去風(fēng)雨!
她在表達(dá)一件事,即便她出嫁,也不會不管不顧娘家。
但董亦勛卻把重點著眼在前面幾句上頭!翱梢詥幔咳苏娴目梢詿o私地寵愛疼惜和自己無半分血緣關(guān)系的孩子?”他有幾分動容,看著她,想從她身上看到答案似的。
她理直氣壯地回應(yīng),“當(dāng)然,我家的娘不就是最好例證!
“也許,天底下只有你的娘會做這樣的事!
“不,感情是相處出來的,絕不是依靠血液里面的東西維持的!彼f得斬釘截鐵。
他還想再多回上幾句,然而車廂外頭傳來敲叩聲,董伍在外頭低喚,“主子,文成侯府到了!
他們將馬車停在一段距離外,董亦勛扶她下了馬車,看一眼已經(jīng)等在前頭的紅菱、紫荷,凝聲低道:“明天,我等你!
郁以喬沒想到,自己居然被文成侯府拒于門外,就像郁瀚達(dá)也沒有想到,這天會是董亦勛親自送郁以喬進(jìn)侯府。
郁以喬意外,是因為這樁婚事,是郁家綁架秦氏三人,才迫得她不得不點頭的結(jié)果,事情既是他們一手促成,沒道理臨時翻牌。
而文成侯府沒想到,是因為他們認(rèn)定男女婚前不能見面,董亦勛和郁以喬不可能在婚禮前夕熟悉到由他親自送她進(jìn)侯府備嫁。
于是,郁以喬又乘著董家馬車回到家里。
董亦勛等在她家,讓暗衛(wèi)去調(diào)查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不多久董伍進(jìn)來回話。
這一回話,他們這才算見識到,人可以惡劣到什么程度。郁以喬不得不同意,人沒有最賤,只有更賤、賤上加賤。
郁以婷回到文成侯府了。
她的表哥家里全是讀書人,上上下下都嚴(yán)守禮法,雖然自己的兒子有錯,但郁以婷的行為讓他們?nèi)疑舷驴床贿^眼。
眾人齊口同心說奔為妾,怎么也不肯讓她以妻禮進(jìn)門。于是過去兩個月,她天,天在表姨跟前立規(guī)矩、學(xué)習(xí)侍妾該做的事務(wù)。因為郁家表姨身為婆婆,不允許她再做出敗壞門風(fēng)之事。
就算文成侯府已沒落,可郁以婷仍是堂堂侯府千金,怎能吃得了這種苦頭?況且她那位表哥家里并沒有她想像中那般富裕,根本比文城侯府好不了幾分,卻時刻講究規(guī)矩。倘若那位表哥能夠處處維護(hù),哄著、疼著,日子倒也勉強可以過下去,可是面對一個天天嘮叨抱怨的女人,便是有幾分柔情密意,也會蕩然無存。
于是表哥點頭,在家人的安排下迎娶當(dāng)?shù)乜h令之女為正妻,驕傲自負(fù)的郁以婷怎能容許這樣的事?
侯府千金為妾、縣令之女卻要壓在她頭上,成為正妻,她滿腔妒恨無從發(fā)泄,一哭二鬧三上吊,法子用罄依然無法阻止表哥另娶,傷心之余、痛改前非,卷了包袱回到文成侯府。
她不回家,曹氏沒有他法可想,只能眼睜睜看著郁以喬占去王妃之位,而秦宛音日子越過越豐美。但現(xiàn)在她回來啦,曹氏還有什么可猶豫的,當(dāng)然是立刻改弦易轍、撥亂反正,把女兒嫁給董亦勛當(dāng)正妃。
想到秦氏住的房子,想到兩個青樓出生的賤婢身上穿的、戴的,都遠(yuǎn)遠(yuǎn)比自己身上的要金貴,人還沒抬進(jìn)將軍府吶,董亦勛就這么大方,送房、送金銀,若是人抬進(jìn)去,還不就要什么有什么?
就算董亦勛真是個克妻的又如何,只要女兒能活個三、五年,就能替娘家謀到不少好東西,若是她肚皮夠爭氣,能為董亦勛生個兒子,他們兩家可就有血脈相連的關(guān)系了。長遠(yuǎn)想來,還怕孫子不替侯府著想幾分?
曹氏心底盤盤算算,千叮嚀、萬囑咐的,讓女兒在紅蓋頭掀起來時,千萬別抬頭,那時,男人們一定都已經(jīng)喝得爛醉,她只要半推半就在床上把人給拿下,事情便成功一半。
至于另外一半,得舍點血肉,女兒已非完璧之身,得用簪子刺出鮮血滴在喜帕上,以便往上頭交代,等隔天奉過茶,坐實名分,她就是名正言順的怡靖王妃。
她認(rèn)為,就算到時王爺心有不甘,知道女兒是雙破鞋,可侯府也送出了四個美貌的通房丫頭,男人嘛,這到底也不算吃虧。
況且將軍府重名聲,總不會把皇上賜的女人給踢出家門,如果他打死不吃暗虧,非要讓郁以喬進(jìn)門,了不起到時候,再將郁以喬那丫頭給送進(jìn)去,想當(dāng)年,她能把秦宛音給掐在手里,她就不信女兒整治不來郁以喬。
董亦勛聽完事情始末,不怒反笑。真是好啊,竟敢算計到他頭上?
秦宛音聞言嘆息。曹氏是越活越回去了,怎地才經(jīng)過幾年,眼皮子就變得這么淺?當(dāng)年的手段都往哪里去了?是不是她把郁瀚達(dá)身邊的女人清空后,便將所有的心機全拋諸腦后?
楊素心、柳盼采互望一眼,也無聲輕嘆。環(huán)境還真是造就人呢,想當(dāng)初那個口口聲聲規(guī)矩、句句言言禮儀,老用尊貴身分欺壓人的曹氏,才短短幾年,竟成了市井小人,連這種心思都敢起,實在……
郁以喬眼光四下流轉(zhuǎn),看著人人各有忖度,卻又都不發(fā)一語,詭譎的氣氛四處彌漫?植琅,恐怖到了極點,她在最不恰當(dāng)?shù)臅r候想起司馬爺爺。
半晌,她把視線定在董亦勛臉上,見他臉色凝重,眉宇籠罩一片陰霾,還以為他打算調(diào)集人手上侯府去大鬧一番,沒想到……他居然笑了,笑得令她一陣雞皮疙瘩從腳底心冒上來,明明知道不關(guān)她的事,卻還是忍不住冒出兩滴冷汗,她不知道他要怎么對付郁家,只曉得,不管是郁瀚達(dá)、郁以婷或曹氏都慘了。
董亦勛對她說:“你不是很希望能夠從家里出嫁,明天,就讓你三個娘送你上花轎吧。”
這個突如其來的轉(zhuǎn)變讓她和家里上下雀躍不已,那刻,她真的超感激郁以婷跳出來攪局。
天未亮,郁以喬就讓三個娘給喊下床。
她半瞇著眼躺在楊素心懷里,享受最后一次撒嬌,她們也放任她使性子,由著她半醒半睡間,一口口吞掉柳盼采喂進(jìn)嘴里的稀飯。
她泡在木桶里,同三位娘說說笑笑,還講一堆天馬行空、整治那兩個通房丫頭的惡法,將她們逗得大笑不止。
她們?yōu)樗g面、上妝,為她換上自己一針一線縫出來的新嫁裳。
楊素心替她正了正嫁衣,說:“我們家小喬真漂亮呵,二娘這輩子還沒穿過嫁衣呢!
柳盼采鼻子發(fā)酸,哽咽道:“是啊,我們家小喬天生就是個好命的,可不是每個女子都能穿上大紅嫁衣!
“娘,我之所以能夠好命,是因為我有你們啊。”她伸展手臂將三個娘抱在懷里。
秦宛音急急抹去眼底淚光。大喜的日子吶,怎么能夠傷心。她轉(zhuǎn)頭說道:“好命婆呢,怎么還沒到?再不梳頭就來不及啦。”
昨兒個匆促間找到一位好命婆,這會兒還沒上門,會不會是忘記?
郁以喬忽然耍任性,把梳子放到柳盼采手里!安灰揖鸵锾嫖沂犷^。”
“我這般光景,哪算得上全福!绷尾砂咽嶙臃呕厥釆y臺。
“娘,您們信不信我?”她一一把她們的手拉過來,包裹在自己掌心中央。
“當(dāng)然信,誰不知道我們家小喬有多能干。”楊素心道。
“我保證,一定會讓您們成為子孫滿堂、福祿雙全的全福之人。”她信誓旦旦地說。
這是再甜不過的話了,秦宛音笑開眼,拿起玉梳子,一下一下順過女兒烏黑亮麗的頭發(fā)。“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fā)齊眉,三梳兒孫滿地,四梳四條銀筍盡標(biāo)齊……”
這天,她們要將養(yǎng)了十一年的女兒嫁出門,這天,她們要成就女兒的婚姻,要衷心祈求上蒼為女兒送福。
這天,郁以喬握緊她們的手,再次在心底對上天起誓,她會盡全力,為母親謀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