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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信子 第六章

  回到家,瑞芳已在等我。  

  她問:“你到宋家去?怎么不與我同往?一起道聲謝,人家心中也舒服點(diǎn)!  

  我不出聲。  

  她很興奮,“瞇瞇又有進(jìn)步,她與正常孩子無異,已懂得訴苦與打小報告,很會使壞呢!要換護(hù)士,因?yàn)檫@一位不讓她吃糖。”  

  “這叫進(jìn)步?”盼妮不服氣。  

  瑞芳說:“難道還不比以前呆呆鈍鈍的瞇瞇?你們真是!彼芸鞓,“多年來的心事總算放下來了:“  

  我只好微笑,“瞇瞇現(xiàn)在壞得很,你別凈寵她!  

  “寵了也應(yīng)該,這孩子死里逃生!比鸱颊f。  

  盼妮說:“我覺得瞇瞇根本不是瞇瞇了,上次去看她,她要搶我頭上的發(fā)夾,差點(diǎn)拉脫我頭皮。  

  瑞芳大笑。  

  我拍拍手,“好啦,現(xiàn)在她不但能保護(hù)自己,還能侵略別人,好現(xiàn)象!  

  瑞芳說:“我一想到這點(diǎn),心中便不住念佛。”  

  盼妮說:“爹,你仿佛不高興!  

  我說:“怎么會,我當(dāng)然高興!  

  榭珊。她也不再是以前那個榭珊了,我想。  

  仍然穿著暗色的旗袍,梳著發(fā)髻,但生命開始注入榭珊,她不會再跟宋家明下整個下午的棋子,或是陪老年人端坐聽彈詞。  

  我無時無刻的想著榭珊的一舉一動與她謎樣的身世,我對她全無褻瀆之意,但心中無法將她的影子排除。  

  瑞芳,我對她懷有歉意,在精神上,我早已背棄了她。  

  瑞芳有著所有女人的敏感,她應(yīng)該發(fā)覺我這個轉(zhuǎn)變,但因?yàn)椴[瞇的緣故,興奮中無暇注意許多細(xì)節(jié)。  

  我的經(jīng)理人這一陣不住上門來威逼利誘,要我動筆。  

  “寶貝,”他說,“你擱筆罷寫,叫我吃西北風(fēng)?”  

  我說:“你另請高明好了!  

  “聽著,ST——”  

  我吼道:“你聽著,我不高興寫,你就別來煩我!”  

  他氣白了臉,“合同上是一年一本書,我可以控告你違約!  

  “你要錢是不是?”我夷然。  

  “ST,我們合作這些年,你應(yīng)知道我為人!彼f,“你變了,你不能共富貴!”  

  我變了,每個人都變了,我愿意再做以前那個滿足快樂的季少堂,我愿意!  

  我泄氣,“我寫不出來!  

  “你一直沒有自信,記得《長江與我》?你何嘗有過信心?”  

  我苦笑。  

  “我知道你老婆有錢,可是——”  

  瑞芳滿面春風(fēng)的進(jìn)來,“誰在說我閑話?”  

  我低下頭。  

  他鼓勵我:“你一定要寫,不管如何,你一定得寫下去,我已經(jīng)將你下一本書賣出去了!  

  我抬起頭,“你不會對風(fēng)信子的故事有興趣?”  

  他說:“什么,風(fēng)信子?”  

  我長長的嘆一口氣。  

  他走了以后,我取出打字機(jī),放在書桌上,又取出白紙。卷一張入打字機(jī),呆呆地看著它一個鐘頭。  

  我寫不出,機(jī)關(guān)槍架在脖子上也寫不出。  

  以往—夜可以做七八個大綱,與經(jīng)理人商量每個不同的故事。  

  我不信江郎才盡,我已經(jīng)失去工作的熱忱,我只想陪風(fēng)信子說話終老,不問世事。  

  我買了風(fēng)信子花的球莖,種在小小的藍(lán)白瓷罐里,放在書房中,隔天澆水,日日下午搬出去曬太陽。  

  盼妮問:“那是什么,爹?”  

  “風(fēng)信子花。”我說。  

  “宋家明最多這個花,”瑞芳說,“遍山遍野的.而且花香醉人,是為了什么他們種那么多的風(fēng)信子?”  

  我說:“如果他們種滿水仙,你又會問:干嗎種那么多水仙?宋家女主人叫風(fēng)信子。”  

  瑞芳坐下來,“如果我的名字是牡丹,你會不會種滿一園子的牡丹?”  

  我說:“最近你也不再理會蘭花了!  

  瑞芳說:“瞇瞇把我搞得手忙腳亂,哪里還有功夫種蘭花。下個月可以接她出來,療養(yǎng)院已經(jīng)幫瞇瞇找到學(xué)校。”  

  “嗯。”  

  風(fēng)信子長出碧綠的劍狀葉子,春天已經(jīng)很遲了。  

  那是一個黃昏,我覺得很冷,叫盼妮把暖氣調(diào)高。  

  瑞芳說:“最近你心情不大好!  

  我說:“做一個面拖黃魚給我吃,我就會高興起來!  

  瑞芳笑,“我們只有冰凍魚柳,給你炸一炸如何?”  

  我嘆口氣,“簡直于事無補(bǔ)嘛,我們得搬回香港去,我保證鮑老頭不單在吃黃魚,一定還有酒釀丸子做甜品!  

  她們母女呵呵的笑,到廚房去為我做菜。  

  門鈴響了一下。  

  我沒留意。  

  隔很久,門鈴再響一下。  

  我自安樂椅中起來,咕噥著,把衣襟拉一拉,走過去開門。  

  門外是一位穿黑的女郎。  

  黑色小帽上圍著網(wǎng),走廊的光線又不是那么好,我只看到她尖尖的下巴。  

  “找誰?”我以為是瑞芳的朋友。  

  “季先生——”她遲疑的說。  

  “我是,找誰?”我禮貌的再問一次。  

  她抬起頭來,那弧形的嘴唇有點(diǎn)熟悉。  

  我疑惑了。  

  她低聲說:“我是宋榭珊。”  

  我倒退一步,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你——快進(jìn)來!怎么只有你一個人?保羅呢?路加?”  

  她緩步走來,我關(guān)上門。  

  “你坐下,我替你倒杯熱茶!蔽覟樗摯笠隆  

  她除了帽子,露出雪白的臉,眼神卻是平靜的,她說:  

  “季先生,我是私逃出來的——”  

  “什么?”  

  “他們不知道我走了!彼f。  

  我一時沒會過意來,只懂得呆呆地看著她。  

  “我不能夠再回去,”她說,“一時只能到你這里來打擾。”  

  她一件隨身行李都沒有帶。  

  “如果他們問起,請你代為隱瞞一下。”  

  “你出來多少天了?”我一時想到許多困難,收留她不如收留一般的女客。  

  就在這時候,瑞芳自廚房出來,她看了客人,間:“是哪一位?”  

  我說:“瑞芳,是宋榭珊!  

  瑞芳嚇一跳,疑惑的看我一眼,隨即迎上去,“歡迎歡迎,就快開飯了,你一定要留下來與我們吃飯,不過這里地方淺窄,你不要介意。”  

  我說:“瑞芳,我們的客人可能要在這裹住幾天!  

  瑞芳連忙說:“我馬上去收拾客房,少堂,你招呼宋太大!  

  盼妮捧出熱茶,她說:“宋太太,你喝茶,我們馬上開飯了!  

  榭珊道謝,她說:“真羨慕你們的家。”語氣是由衷的。  

  我一直渴望見到她,能夠再聽她說話。  

  這是我第一次看她穿洋裝,她脖子上戴串滾圓的珠子,映出柔和的光,雙頰上仍然帶著那抹奇異的血色。  

  她竟會在我們家中出現(xiàn):  

  她說:“我不會打擾很久……”  

  我阻止她,“請不要說這種話,我們很樂意接待你!  

  盼妮很快的把飯菜都端出來擺好,我聞到香噴噴的炸魚。  

  盼妮說:“宋太太,請過來!  

  瑞芳也出來了,“請,不要客氣!  

  大家坐下的時候,盼妮忽然說:“我從沒見過宋太太用飯,宋太太給我的感覺,仿佛不需要吃飯似的!  

  榭珊一怔,然后笑一笑。  

  我連忙說:“盼妮,不得沒規(guī)矩!  

  盼妮夾菜給榭珊,“宋太太,多吃點(diǎn),家常小菜,不成敬意!  

  真多虧了這個女兒,她的天真熱誠緩和了氣氛。  

  榭珊吃得極多,她仿佛很餓,添了兩次飯。  

  瑞芳問:“菜還合口味嗎?”  

  她答:“太好吃了。”  

  是盼妮先笑的,我們兩夫妻也放心的微笑。  

  飯后我們把榭珊安置在客房中,瑞芳對我說:  

  “仿佛民居里來了一位皇后娘娘,手足無措,又不敢多問她話!  

  我安慰她說:“你表現(xiàn)得很好!  

  “盼妮才大方可愛呢,”她說,“她真長大了。”  

  “嗯!蔽艺f。  

  那一夜我與瑞芳都輾轉(zhuǎn)反側(cè)。  

  一會兒我說:“宋家明的手下耳聰目明,此刻—定知道榭珊在我們這里!  

  瑞芳說:“沒想到那么樣的神仙眷屬也會吵架!  

  我說:“我想問問她,如果真不打算回宋家,得找個房子住。”  

  瑞芳說:“真有你的,這種話怎么問得出?”  

  天朦朧亮,我總算合上雙眼。  

  “七點(diǎn)半的時候,鐘點(diǎn)女工來上工,一路砰砰嘭嘭摔門,埋怨,我睜開眼睛,看看身邊,瑞芳已經(jīng)起床。  

  我連忙起床梳洗穿衣,盼妮端上早餐給我。  

  我邊吃邊翻閱報紙,“你們都是晨早鳥!  

  “我們早?”盼妮轉(zhuǎn)身子過來,“宋太太才早呢!  

  我差點(diǎn)摔了杯子,我忘記她在這里!  

  做過太多的夢看見她出現(xiàn),等她真的來了,反而像做夢。  

  我問:“她睡得好嗎?”  

  “很好!迸文菡f,“剛才她在廚房幫我煎蛋,她問我:‘你為什么瞪著我看?’我情不自禁的說:‘宋太太,因?yàn)槲覐臎]見過像你那么美麗的面孔。”盼妮聳聳肩。  

  “真沒禮貌。”我說。  

  “我是真心這么想。”  

  “她現(xiàn)在在哪兒?”我問。  

  “爹,你真怪,你怎么不出去看看?我要上學(xué)了。”她轉(zhuǎn)身出房。  

  我閃閃縮縮的走到書房,榭珊正坐在那里與瑞芳說話。  

  我咳嗽一聲。  

  瑞芳連忙站起來:“少堂,你過來,宋太大有事跟我們商量!  

  我坐下。  

  榭珊穿著一條袋袋牛仔褲與寬身毛衣,明明是盼妮的衣服!頭發(fā)仍然盤在腦后,卻有說不出的調(diào)和,榭珊永遠(yuǎn)是美女,不管做什么打扮,她本身就是一幅圖畫。  

  她的手疊放在膝上,她平靜的說:“我決定不回去了。”  

  瑞芳不出聲。  

  “我考慮很久,覺得無法與宋家的人共處。所以走了出來,我知道在你們家久住會引起不便,季先生、你可否代我找一所房子?”她問。  

  “你—個人——”我猶疑。  

  “我會照顧自己,”她很堅(jiān)決,“我可以學(xué)。”  

  瑞芳說:“少堂,我認(rèn)為宋太太,應(yīng)在我們這裹住!  

  “不。長期要你們照顧是不可能的。”她婉拒。  

  “好的.我替你找房子!蔽掖饝(yīng)。  

  “少堂,”瑞芳不以為然,“你這是什么話呢?誰家夫妻不鬧點(diǎn)意見,你怎么慫恿宋太太搬出去住?外頭人雜,怕會引起宋醫(yī)生誤會。在我們家暫住幾天,誤會冰釋,待宋醫(yī)生接她回去,這才是道理。”  

  榭珊說:“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是我……我是不會回去的了!  

  瑞芳拉起她的手,賠笑說:“唉,氣頭上,誰都會這么說,你在我們這里,愛住多久便多久,當(dāng)自己家一樣,好不好?”  

  榭珊被感動了,她低下頭。  

  盼妮拿著一整套的攝影器材進(jìn)來,她說:“我要替宋太太拍照,今天陽光好!  

  我問:“你不是要上課嗎?”  

  盼妮裝個鬼臉,眨眨眼。她迅速整理好那架哈蘇相機(jī),對準(zhǔn)榭珊便要按快門。  

  我說:“盼妮,你有沒有征求過宋太太的同意?”  

  榭珊說:“沒關(guān)系,我很樂意做模特兒!  

  瑞芳含笑說:“那我與少堂回避一下。”  

  她把我拉出去,埋怨我。  

  我說:“我知道榭珊真的不會回客西馬尼院了,替她找到房子,免得宋家的人以為我們包庇她!  

  “少堂——”  

  “順得哥情失嫂意,”我說,“你別管這么多,我這就出去替她找地方!  

  “我與你同去,我知道女人的心事!比鸱颊f。  

  我們找到一層有家俱的新公寓,地段適中。瑞芳喜歡那一屋子的波斯地毯。租金自然是貴的,一年合同。推開長窗,可以看到赫德遜河的風(fēng)景。  

  “與謝珊的老家是不能比的,”瑞芳說,“他們宋家的屋子令我想起凡爾賽宮,尤其是‘鏡廊’——你記得嗎?”  

  風(fēng)吹打著瑞芳的頭發(fā),我心中想的是另外一些事,榭珊現(xiàn)在孤立了,我是她惟一的朋友,我接近她的機(jī)會比誰都多。  

  當(dāng)天下午,我們幫榭珊“搬家”,她什么都沒有帶,連換身衣服都沒有。  

  我小心翼翼捧出那盤風(fēng)信子,放到她手里,作為禮物。  

  榭珊說:“謝謝你們,我太喜歡了!  

  瑞芳說:“可是宋家種滿了風(fēng)信子!  

  榭珊厭惡地說:“宋家干什么都要違反自然,天底下哪有杏仁香的風(fēng)信子。”  

  瑞芳看我一眼,不出聲。  

  榭珊說:“我已經(jīng)受夠了,從今天開始,我要做—個正常普通的人。”  

  她看過新的公寓,很滿意。  

  瑞芳還替她約好了兩個傭人,第二天上工。  

  瑞芳怕她寂寞。她卻說:“我已經(jīng)習(xí)慣成日不開一次口。”  

  瑞芳笑說:“有什么事,只需喚我一聲,我是天底下一大閑人,平日也這么耗著!  

  榭珊說:“你們對我真好!彼坪趼月杂悬c(diǎn)不安.很忸怩地,“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問你的衣服是哪兒買的?”  

  “啊,我叫他們送來給你挑,不過是嘉紋奇連!比鸱紗枺昂夏愕娜の秵?”  

  “你穿得很好看,我特別喜歡那件深紫色墊肩膀的裙子,我們第一次見面那件!遍可赫f。  

  我微笑,她現(xiàn)在與—般婦女沒有異樣,絮絮的說起時裝的式樣來。  

  瑞芳觀察入微,她事后說:“榭珊的心情并不太壞。”  

  凡事決定以后,困難已經(jīng)克服,榭珊現(xiàn)在只需躲避宋家的追蹤。  

  宋約翰追到我們家的時候鐵青著臉。  

  我說:“她來過,住了一夜,然后走了!  

  宋約翰問:“她搬到哪兒去?她并沒有朋友,她不見得懂得找房子住!  

  “積克,”我說,“假如你是我,你說還是不說?她是我朋友,宋醫(yī)生也是我朋友!  

  瑞芳陪笑說:“是呀,將來他們兩夫妻和好如初,榭珊仍然一輩子記得我們出賣過她。”  

  宋約翰轉(zhuǎn)向我,“少堂,如果我是你,我應(yīng)當(dāng)知道這件事的嚴(yán)重性,我會說出來!  

  我說:“我替榭珊找的房子就在附近!蔽野训刂纺钜淮巍  

  “謝謝你。”他站起來。  

  “積克,她不見得只有我一個朋友。”  

  宋約翰轉(zhuǎn)過頭來,“她身上還帶著宋家一部分珠寶,我們會找得到她,沒有人能夠匿藏她。”  

  他走了。  

  瑞芳問:“他找到榭珊會怎么樣?”  

  “他不過是榭珊的管家,不敢怎么樣!蔽艺f。  

  瑞芳問:“那些珠寶,是不是拿到鐵芬尼重鑲的一批?”  

  “大概是!  

  瑞芳說:“我開始覺得事情不是夫妻吵鬧那么簡單了!  

  我看瑞芳一眼。  

  隔一天我獨(dú)自出門,溜達(dá)很久,肯定沒有跟梢的人,才到榭珊住的大廈。  

  原來為她租的是十二樓,電梯停在十一樓,我按鈴。  

  女傭人來開門,榭珊迎出來。  

  她說:“他們到過十二樓。”  

  我點(diǎn)點(diǎn)頭。  

  “我還能躲多久?”她問。  

  我說:“他們遲早會找到你的!  

  “我必須將一部分珠寶出售!彼f,“我要用錢!  

  “要拆開來賣!蔽艺f。  

  “你有辦法嗎?”  

  “沒有,我經(jīng)理人或者懂得竅門。”  

  “越少人知道越好。”她說。  

  我遲疑一會兒,“你取普通的一點(diǎn)給我看看!  

  她轉(zhuǎn)人房中,出來的時候手中一堆寶石,在燈光中閃閃生光,我只看一眼,就知道難以脫手。  

  我拿出其中一串鉆石,擰壞了扣子,我說:  

  “隔幾天我再來!彪S手放入口袋。  

  榭珊說:“你為我一再冒險,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為你,為你是值得的。我心中說。  

  “你好好照顧自己!蔽艺f。  

  她站在偏廳的門邊,光線在她背后透過,為她的頭發(fā)鑲上一道金沿,我覺得我們之間的距離拉近許多。  

  “我想去剪頭發(fā),”她說,“又不知道地方”  

  “我陪你去!蔽艺f。  

  “我從沒上過理發(fā)店,”她說:“你不會相信吧?我真想在繁忙的街道上走—走,試一試人擠人的滋味,在小飯店吃一頓飯,還有跳舞、看電影。”  

  “我陪你去。”我說。  

  她點(diǎn)點(diǎn)頭:“我等你消息。”  

  我把那串鉆石拿到珠寶店去修理,同時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一問價錢。  

  店員說:“約二十萬元!  

  我付榭珊二十萬元,當(dāng)夜把項(xiàng)鏈當(dāng)禮物送給瑞芳。  

  瑞芳抬抬眉毛,“你瘋了,我若要戴這種東西,大不了向母親去借,真是!”  

  我賭氣,“那么還給我,讓我藏在保險箱中,隔十年拿出來賣,起碼賺一倍。”  

  “財?shù)焦夤魇,我才不還,”她滿意地笑,“你怎么興致那么好,嗯?給我買禮物。”  

  我低頭出一會兒神,“我也不知道。”  

  “嘿,你是良心發(fā)現(xiàn)?”她笑,“抑或慶祝盼瞇回家?”  

  我一怔,“她可以回家了?”  

  “瞧你這做父親的,當(dāng)然,療養(yǎng)院已批準(zhǔn)她回家!  

  我說:“那太好了!边B自己都奇怪,怎么氣語中沒有太多的歡欣。  

  盼瞇回來的時候穿一件淺藍(lán)色的短大衣,白色長統(tǒng)襪,白色小手套,短頭發(fā)梳成大人樣子,戴著頂氈帽。  

  她—雙圓眼睛炯炯有神,不似孩童,她規(guī)規(guī)矩矩的叫我:“爹爹。”我只覺得她非常陌生。  

  我很慚愧,為榭珊忙得透氣時間都沒有,忽略了孩子,我蹲下來,“瞇瞇——”  

  “爹爹,”她很不樂意的說,“你與我說話,不必蹲下來,我聽得到你說什么!  

  我十分驚訝,看向瑞芳,瑞芳聳聳肩。  

  我咳嗽一聲,“你要不要看看你的房間?”  

  她皺上眉頭,推開房門,四周圍打量。  

  盼妮遠(yuǎn)遠(yuǎn)站著,疊著雙手,置身事外的樣子。  

  只聽見瞇瞇說:“我要白色的床罩,跟姊妹一樣!”  

  我很吃驚,盼妮把我拉過一旁說:“她現(xiàn)在是只小怪物。”  

  我說:“她起碼長大了十五歲!”  

  盼妮裝個鬼臉,“宋家明是個巫醫(yī)!  

  我不置信的看著瞇瞇,“如果不是同一張面孔,我發(fā)誓這不是我的小女兒!  

  “讓媽媽跟她搞,來,我讓你看照片!彼业剿姆块g。  

  床上擺著許多照片,有彩色有黑白。  

  榭珊的照片。  

  汾妮說:“同學(xué)都看過了,都不相信有這樣的美人,那是令人做夢的一種美麗!  

  也能令人中魔。  

  我說:“我有事要出去!  

  瑞芳進(jìn)來說:“出去?能不能改期?這是瞇瞇第一天回家,你理應(yīng)陪她在家吃飯。”  

  我遲疑半晌說:“好。”  

  盼妮說:“爹爹一向最疼愛瞇瞇,怎么今天這樣反常?”  

  我忽然生氣,“每個人都變了,為什么我不能變?”  

  瑞芳說:“他發(fā)神經(jīng),別去睬他。”  

  她一眼看到了榭珊的照片,拾起細(xì)細(xì)端詳,臉上帶種難以人信的贊嘆。  

  我說:“我出去買件禮物給瞇瞇。”  

  瑞芳說:“你最近的行動真是怪怪的!  

  我取過外套走到街上去打電話,接聽的正是榭珊。  

  我問她:“你那邊好不好?”  

  她的聲音很平靜,“很好!  

  “他們沒找上門來?”我問。  

  “暫時還沒有!彼f。  

  “我明天來看你!蔽艺f。  

  “好的。”  

  我掛上電話。  

  我不應(yīng)去看她,次數(shù)多了,總會被跟蹤上,不過我的雙腿不聽腦袋的話,第二天一早,便叫了一部計(jì)程車往她公寓去。  

  我到的時候,榭珊正在試新衣。  

  她容光煥發(fā),整個人美艷得不能形容,一見我便說:“少堂,我想去剪頭發(fā),需要你的意見!  

  我把手插在口袋中,微笑地呆視她,她的臉晶瑩光輝、看得多一刻都會暈眩。  

  “你在想什么?”她笑問。  

  我坐下來,我在想“美人如玉”這句話。  

  “我想把頭發(fā)剪短,我從沒有剪過頭發(fā),”她絮絮的說,“你瞧——”  

  女傭人幫她把頭發(fā)解下來,我第一次看見她把頭發(fā)放下。那把烏亮的絲發(fā)一直垂到腰間,在陽光下發(fā)出七色的閃光。  

  我很沖動的說:“不不,千萬不要剪掉,太好看了!  

  “但是它太長,”榭珊坐下說,“美容雜志上說,頭發(fā)要有式樣,不應(yīng)老縛在脖子后面!  

  我說:“那種雜志只有庸脂俗粉才相信,你不必理會。”  

  她又笑,“少堂你真會捧人。”  

  我說:“我是真心的!彪S即面孔便紅了。  

  她并沒有發(fā)覺,邀我吃茶,替我放好糖,加進(jìn)牛奶,遞給我。  

  她高興的說:“既然你那么講,我就不去理發(fā)店了——”她遲疑一下,“男人是不是都喜歡長頭發(fā)?”  

  我一顫,抬起頭。  

  她已經(jīng)離開了宋家明,問這個話是什么意思?她還認(rèn)識什么男人?除我之外,并無他人,我的心劇跳起來。  

  她說下去,“我很怕他們會找到我,目前最安全的地方是他們已經(jīng)搜過的地方,我明天搬回樓上住!  

  我點(diǎn)點(diǎn)頭。  

  她忽然悲哀起來,“少堂,我想起—句老話:天下雖大,無容身之處。”  

  “你暫時先別怕,”我安慰她,“我會盡力幫助你!  

  她低頭不語。  

  “來,”我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guī)愕揭粋好地方去吃頓飯!  

  我與她自前門走出去,如果有人守著這幢大廈,前后門都一樣避不開。  

  榭珊說:“我沒有發(fā)覺追蹤的人,一張生面孔都沒有,令我更加惶恐——我們不說這個,你要帶我到哪里去?”  

  我可以看到她眼中的恐懼、慚愧沒有保護(hù)她的能力。  

  我?guī)揭獯罄○^子吃比薩。  

  榭珊的姿容吸引了鄰座的客人,讓她出來亮相是非常不智的事,但我不禁為她驕傲,呵,男人的虛榮心,我愿意一輩子呵護(hù)她。  

  離開餐館,我與她在街上散步,她對我說,她從來沒試過獨(dú)自在街上逛,宋家的四兄弟一向是她的保鏢。  

  我忽然說:“那時候,你是一個王妃!  

  她閉緊嘴唇,不想再說宋家的事。  

  她很興奮,頻頻告訴我,外邊的世界比她想象中的更自由更活潑,她想她會適應(yīng)。  

  我凝視她,我問:“你是真的不回去了?”  

  她答得很快,“死都不回去!  

  我放心了。  

  回到家,瑞芳來開的門,她面有慍色,一見我便把我拉在一旁。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看著她,一時不知道該撒哪一個謊。  

  她說:“我全知道了,宋約翰在里頭等你!”  

  我的心一跳。  

  “你以為你逃得過他們那種人的眼睛?你白白惹事。人家夫妻不和,只有勸人家和好,你卻幫人家的老婆東藏西躲,這是什么意思?”我的心沉下去。他們果然又一早知道了。  

  “現(xiàn)在人家來要人,你這個臺塌得可真到家。”她憤怒地埋怨。  

  我已許久沒有看到瑞芳發(fā)脾氣了。  

  我呆著一張臉看牢她。  

  客廳里傳來宋約翰的一聲咳嗽——“少堂,你回來了?”  

  “是。”我橫著心走出去。  

  “少堂,我是來要人的!彼_門見山說。  

  “她不會跟你們回去!蔽艺f。  

  “要她親口對我說,我才回去回復(fù)!彼稹  

  “積克,”我說,“你們?yōu)楹尾环胚^她?”  

  他說:“少堂,這是我們的家事!  

  “可是她——”我忍住了。  

  宋約翰注視我良久,忽然怪異的笑,“少堂,你以為——你以為她出走是為你?”  

  我憤怒,漲紅了臉,大聲地答辯:“我是她惟一的朋友!”  

  宋約翰嘆口氣,“少堂,你帶我到她那里去,我不想直接去敲門,她到底還是我們家少奶奶。”  

  我轉(zhuǎn)頭,瑞芳站在門口,瞪著我。  

  宋約翰很尷尬,轉(zhuǎn)過了頭。  

  瑞芳冷靜的說:“把地址告訴他,少堂,我們不管別人的家事,為朋友出力,擔(dān)關(guān)系,都是可以的,但我們沒有私心。”  

  宋約翰看著我,等我的答復(fù)。  

  我說:“瑞芳,原諒我,我——”我吞一口涎沫,眼睛看著別處,“我答應(yīng)榭珊幫她忙!  

  “你真被人家說中了?”瑞芳顫抖地問我。  

  “她為著我離家出走!蔽艺f。  

  宋約翰冷笑一聲。  

  我說下去,“她第一個想到要投靠的人便是我,瑞芳,我回來才跟你解釋!  

  瑞芳面色灰敗的說:“你走吧。”  

  我與宋約翰匆匆出門,門外那輛熟悉的黑色丹姆拉等我們。  

  在車子里宋約翰一語不發(fā),他莊嚴(yán),木無表情,我卻感到度日如年。  

  他雙手一直插在黑色的晴雨褸里,我老覺得他握著一把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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