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志高與甄子壯自從七歲就認(rèn)識,她倆讀同一間小中大學(xué),感情非常好。
三年級,子壯驗眼,患了近視,佩戴眼鏡之后被頑劣的男同學(xué)取笑為四眼,小息時她紅著臉躲在課室不敢出來,志高走到那男同學(xué)面前,“四眼?”伸手咚一聲就一拳,那男孩從此不敢走近她倆。
一直到現(xiàn)在,子壯還記得那義氣的一拳,成年后她知道,要一個朋友在危急的時候站出來講一句公道話,真不是容易的事。
平日天天同你說笑吃喝的人,有一點點風(fēng)吹草動,躲得影子也無,還有,人前人后加鹽加醋:“他呀,我都猜到會有這樣一天”,落井下石,不大乏人。
畢業(yè)之后,同樣讀設(shè)計的她倆合作投資開了一間公司,發(fā)展專長,她們設(shè)計范圍非常特別,專做兒童用品,像嬰兒床、搖椅、浴盆、帶……
生意非常的好,公司成立三年,她們已經(jīng)賺得退休金,以后進(jìn)度更加順利,每一件作品都得獎,外國嬰兒用品公司聞風(fēng)而至,公司擴(kuò)張,現(xiàn)在雇了近三十人。
子壯已婚,三年生兩個兒子,現(xiàn)在又懷孕,肚子像籮般大,仍然在公司跑上跑下。
她丈夫朱友堅自大學(xué)出來就在政府做事,極少超時工作,正方便指揮保母育嬰。
同子壯剛相反,志高與男友王乙新并沒有結(jié)婚打算,滿意現(xiàn)狀。
還有,志高不大喜歡小孩,她對他們冷淡,一直覺得幼兒貪婪、自私、任性,所有人類劣根性顯露無遺,又不懂掩飾,十分討厭。
“孩子不知道虛偽。”子壯替他們辯護(hù)。
“他們知道可以放肆,何用克制,你太寵他們,慈母多敗兒!
子壯只是陪笑。
“下星期是我生日,請賢伉儷吃飯,千萬別帶孩子來!
子壯啼笑皆非。
設(shè)計公司叫小人兒,志高卻不喜歡小孩子。
這一天是星期六,志高一早回到公司,同秘書凱菲說:“美國樂高廠有一款手挽嬰兒籃回收,設(shè)法出去買一架回來,與同事們一起研究有什么不妥!
秘書立刻出去辦事。
志高即時叫人把回收新聞詳情印出來發(fā)放,并且把公司設(shè)計的最新三用搖籃藍(lán)圖再加研究。
這時,子壯也回來了。
一邊吃三文治一邊說:“樂高……”
“已經(jīng)在研究了!
志高把文件放子壯桌上。
子壯斟一大杯咖啡,剛預(yù)備喝,志高替她換了一杯熱牛奶。
“太太,咖啡因?qū)ε咛o益。”
子壯陪笑,“我還以為你不喜歡孩子。”
“不喜歡也不表示可毒殺他們。”
問題嬰兒籃已經(jīng)買回來,志高一看,便說:“請設(shè)計組葉志雄與姚杏如過來一下!
志高說:“子壯,你來看,這是否人頭豬腦設(shè)計的產(chǎn)品,這個環(huán)節(jié)一扣不住,籃子傾斜,幼嬰就是滾地葫蘆!
子壯仔細(xì)研究,“它是兩用,可以扣在汽車后座當(dāng)安全座椅,所以裝置扣環(huán)可以把挽手除掉!
“嗯!
設(shè)計組兩位同事趕到,子壯立刻與他們討論細(xì)節(jié)。
“這是樂高三年內(nèi)第二次回收產(chǎn)品,連二接三的意外叫人擔(dān)心!
“他們賠得起!
“導(dǎo)致孩童受傷,總也會內(nèi)疚。”
“換了是我,會終身睡不著覺!
志高說:“我們的設(shè)計沒這個問題——”
忽然聽見子壯哎唷一聲。
志高轉(zhuǎn)過頭去,只見伙伴五官扭曲。
“你怎么了?”
“我——”子壯雙手捧著肚子,說不出話。
“又來了,”志高跑出去叫人:“快,通知朱友堅,還有,召婦產(chǎn)科李醫(yī)生,司機(jī)阿興呢,送甄小姐進(jìn)醫(yī)院!”
上一次第二胎也是這樣,正開著會,小小人忽然之間就決定降世,臨急只得叫救護(hù)車。
這次一早講好,做足應(yīng)變工夫,才不致臨陣大亂。
志高把子壯扶到一邊躺下。
“今早你不該上班!彼г埂
“我看到樂高新聞……”
志高轉(zhuǎn)過頭去,“杏如,給我拿兩條大毛巾來,志雄,你出去看看司機(jī)來了沒有!
不到一會,朱友堅及李醫(yī)生都趕到了。
醫(yī)生才看一下:“立刻入院!
志高說:“子壯,我陪你去!
秘書卻進(jìn)來說:“新加坡長途電話,興發(fā)廠找鄧小姐!
志高只得溫柔地對好友說:“你去生孩子,我去做生意,下午見!
子壯點點頭,由丈夫及醫(yī)生保護(hù)著進(jìn)醫(yī)院去了。
志高取起電話與對方解釋:“是,周先生,鄧志高在這里,我有看到新聞,正在開會呢,我們的設(shè)計絕無問題,我把關(guān)鍵解釋給你聽,你叫戚小姐收電傳,設(shè)計圖馬上送過來你處……”
一直到中午,才處理了這宗突發(fā)事件。
王乙新找她吃飯!耙倚,一起去探訪子壯!
“生了沒有,是男是女?”
“還沒有人通知我,怪擔(dān)心,只說是五三一號病房!
乙新與她一起去到醫(yī)院,找到病房,敲門,沒人應(yīng),推開門,床上空蕩蕩。
志高一驚,大聲叫:“子壯,子壯!甭曇纛澏。
乙新說:“志高,別叫!
志高頓足,“你不知道生育這件事多危險!
忽然子壯在病房門外出現(xiàn),“叫我?”
她手中抱著幼嬰,滿面笑容。
志高呆呆看著她,“真是神奇女俠,已經(jīng)生了?沒事人似的,居然像豬牛羊那樣立刻站得起來!
這時看護(hù)進(jìn)來干涉,“兩位是誰,請出去,感染了嬰兒,可不是玩笑!
子壯把幼嬰交還看護(hù)。
志高這才放下心中大石。
大家坐下來,“朱友堅呢?”乙新問。
子壯笑,“忽然想吃芝麻湯團(tuán),叫他去買!
志高握著好友雙手,“看你,似母豬一樣!北亲影l(fā)酸。
乙新勸道:“志高,幾次三番把子壯比畜牲,她會不高興!
子壯好脾氣,“不怕不怕!
“朱家真好福氣,娶得一頭會賺錢的牛!
乙新只得問:“這次是否得了女孩?”
子壯答:“是,我在想,兩男兩女最好不過!
嘩,還要生,志高覺得頭暈。
看護(hù)又進(jìn)來:“探訪時間已過,傍晚再來!
志高這才與乙新去吃飯。
乙新說:“子壯真?zhèn)ゴ蟆!?nbsp;
“感動得叫我吃不下飯。”
“后天大概可以來上班了!
志高嘆口氣,“把我比得渺小兼自私!
“你也可以生養(yǎng)!
“叫一個小小的靈魂托世為人歷劫紅塵,來去匆匆,是何苦呢!
“我覺得朱家大小都很快樂!
“王乙新,我們一早說好不要孩子!
“還沒結(jié)婚,如何生子!”王乙新笑:“我才不擔(dān)心,男人又沒有更年期,六十歲生孩子大有人在!
志高不說話。
乙新還以為她生氣,一看,發(fā)覺她在記事簿上素描。
“想到什么?”
“三個孩子一起坐的嬰兒車,最好輕便可折攏,像傘那樣,可是,三個座位的確難搞!
乙新說:“市面已有這種嬰兒車!
“丑,通常深色防臟,孩子們又看不到街景,因此啼哭。”
乙新微笑:“你都想到了!
“回去同阿卜商量一下。”
卜先生是她們公司的機(jī)械工程師,少了這位專家,設(shè)計圖未必能夠投產(chǎn)。
“多久沒度假了?志高,我陪你!
志高不出聲,去年春季在倫敦乘隧道火車經(jīng)英法海峽,一路上只怕隧道破裂海水涌入逃生無門,忽然害怕得汗出如漿。
回來看心理醫(yī)生,才知有點神經(jīng)衰弱,需要好好休息。
醫(yī)生說:“休假不一定要出門到處亂走,為旅游而旅游,趕得頭昏腦脹,留在家中,多睡多吃,才是休假呢。”
只聽得乙新問:“仍然怕飛機(jī)會摔下來?”
“是,每次登上飛機(jī)都怕得發(fā)抖!
“那么,我們?nèi)プ!?nbsp;
志高按住他的手:“謝謝你。”
志高的手提電話響,秘書說:“鄧小姐,法國有一間叫謝丹的玩具公司找你。”
“我們一向不做玩具。”
“是,他們也知道,但是誠意邀請你,怎樣回復(fù)?”
“我回來看看,這事須知會子壯!
乙新失望:“又要加班?”
志高伸手去擰他的面頰:“乙新,如果沒有你,努力成果也不能叫我興奮。”
乙新握住志高的手,“就是這種甜言蜜語害了我半生!
“令堂仍然催你結(jié)婚?”志高問。
“是,說到表弟又添了嬰兒時激動得流淚!
“真是個好母親!
“志高,幼兒確實可愛!
“這正是他們最可惡的地方,藉此把父母整治得哭笑難分。”
“我去打球,隨時聯(lián)絡(luò)。”
志高回去處理文件,剛巧有同事會法文,立即草擬一封婉拒信。
志高去醫(yī)院找子壯。
子壯睡著了,一只手遮著雙眼。
志高把帶來的水果洗凈,忽然聽見孩子叫媽媽。她連忙出去“噓”一聲,把朱家三父子拉到會客室。
“讓她睡一會兒。”朱友堅點點頭。
可是小朋友爭著問:“妹妹呢,妹妹在哪里?”
“老朱,你帶孩子們?nèi)タ磱雰骸!?nbsp;
回到床邊,發(fā)覺子壯已在看她帶去的文件。
“醒了?”
子壯笑答:“不是說魔鬼永遠(yuǎn)不休嗎?母親永遠(yuǎn)不眠才真!
“高傲的法國人邀請我倆去參觀玩具廠!
“謝丹,在法語,是花園的意思。”
“他們做的一款瑪達(dá)蘭洋娃娃非常有趣!
志高說:“我最感興趣是法國佩漫畫洋娃娃,家母本來有一套,可惜離婚時忙亂沒有帶出來,不幸已經(jīng)遺失。”
“聽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重新復(fù)制,我陪你去找。”
“子壯,我婉拒了法國人!
“我們?nèi)耸植粔,也無意發(fā)展玩具設(shè)計,公司規(guī)模做得太大,出品未免會轉(zhuǎn)濫,生意貴精不貴多!
“子壯,你我想法完全一樣,真是好拍檔。”
“不過,維平維揚對參觀玩具廠一定有興趣。”
志高想起來,“女兒叫什么名字?”
“阿朱說叫維櫻。”
“嘩,美麗極倫!
子壯笑問:“你通過?”
“子壯,你太寵我了,這又不是公司產(chǎn)品,毋須征求我意見!
這時,朱家三父子一擁而入,小兩兄弟伏在母親腿上,他們父親笑得合不攏嘴。
志高冷笑說:“坐享其成!
她告辭。
回到家,淋了浴,仍然在電腦上畫三嬰手推車。
她想把它送給多產(chǎn)模范母親做禮物。
上次,小人兒公司的得獎產(chǎn)品是一款腳踏水龍頭控制器,接駁到冷熱水喉上,用腳控制水量,替嬰兒洗澡時母親雙手可以同時抱住嬰兒。
不替這些可憐的女人設(shè)想是不行的。
志高忽然想,咦,三個座位排成品字形可好?
她興致勃勃動手設(shè)計。
爬山腳踏車已發(fā)展到十個排檔,用鈦金屬制造,但是嬰兒車仍然滯留在五十年代式樣,真氣人。
接著,不知怎地,滑鼠松手,她累極伏在書桌上睡著。
半夜醒來,啊一聲,蹣跚站起,走進(jìn)睡房,仆倒床上。
志高做了一個夢。
看到一個美貌少女,穿白衣白裙,過來打招呼:“鄧阿姨,我是朱維櫻!
“維櫻,你這么大了!敝靖叻浅g喜。
小維櫻滿面笑容,過來拉手。
夢醒了,天已經(jīng)大亮,電話鈴響個不停。
是王乙新找她。
“志高,公司派我往馬來西亞核數(shù)。”
他聲音不大高興,這人怕寂寞。
志高笑:“啊,別低估娘惹的魅力!
“志高,我希望你一起來。”
“乙新,你有工作,我在宿舍做什么?”
“煮飯等我回來吃!彼悬c賭氣。
“那不是我的強項。”志高婉拒。
“讓我們結(jié)婚吧!
“乙新,我隔些時候過來看你!彼荒茏龅侥菢。
“我現(xiàn)在來你家!
志高起來淋浴。
她住在大廈頂樓,裝修時拆通所有間隔,令鄰居嘖嘖稱奇,裝修師笑問:“鄧小姐不打算與家人?”
志高答:“我喜歡獨居!边@一點她非常肯定。
她的家,不招呼十五歲以下孩子。
一次子壯帶著維平維揚到了門口,她都請母子打道回府,“我馬上來你家陪罪”,原則必須維持。
家里其實沒有珍貴的擺設(shè),可是,志高最怕小孩與老人那種樣樣都要碰一碰,又不把物件歸原位的壞習(xí)慣,事后投訴又怕傷和氣,最好是先小人。
王乙新抱著一大蓬白色牡丹花上來,香氣撲鼻。
“有你最愛吃的豆?jié){油條粢飯!
志高舉案大嚼。
乙新笑,“你倒是從不節(jié)食!
“唏,職業(yè)婦女能胖到什么地方去!
他再一次請求:“志高,跟我去馬來亞三個月!
志高微笑,“我倆一向互相尊重。”
王乙新沮喪,“我老了,我渴望有伴!
志高了解這種意愿,身邊有人服侍;聽他發(fā)牢騷,幫他安排生活起居,告訴他鎖匙在什么地方……換句話說,做他的影子。
難怪小飛俠彼得潘在故事一開頭就四處找他的影子,抓到了,用針縫牢在腳下。
志高說:“良辰美景,說這些話做什么?”
乙新輕輕擁抱她,“無論怎樣,我仍然愛你。”
志高卻沒有這樣樂觀。
她用手臂枕著后腦,雙眼看著乙新英俊的面孔。趁大家仍然相愛,快快享受。
過兩日,子壯回來上班。
志高笑說:“咦,你不是在坐月子嗎?”
子壯答:“整個月坐在那里,誰吃得消!
“嬰兒呢,也不抱來給我們看看!
“保母一會兒會帶她來見過各位叔叔嬸嬸!弊訅颜f。
秘書聽見,笑問:“我不做嬸嬸阿姨,叫我姐姐可好?”
子壯也笑:“輩分全不對。”
“那么,大家叫名字,她叫我凱菲,我叫她──”
“維多利亞!弊訅呀由先。
志高問:“法國人有回音沒有?”
“深表失望,不過,希望保持聯(lián)絡(luò),甚有風(fēng)度。”
子壯說:“今晚叫乙新來吃飯,我家請了一個新廚子,手勢不錯!
“乙新此刻在吉隆坡。”
子壯沉默,過一刻才說:“你不如放假去看他。”
志高微笑,“為什么,你有不吉之兆?”
“我同你講,星馬年輕女子質(zhì)素高,精通三言兩語,英文程度尤其好,又刻苦耐勞,性格樸素!
“讓我們?nèi)ラ_一家分公司!
子壯笑,“難得你信心十足!
“不,”志高答:“你說的我全明白,只是……”
外頭一陣騷動,原來是朱維櫻小小姐大駕光臨,女同事爭著過去見面,一時贊嘆之聲不絕。
保母挽著一只籃子,柔軟的粉紅色被褥中躺著一個熟睡的小人兒。
司機(jī)跟著上來,手挽兩大盒蛋糕請客。
志高問:“你家現(xiàn)在雇了幾個人?”
子壯答:“三個!庇悬c心虛。
“不止啦,連廚子司機(jī)有六個人吧,浩浩蕩蕩,每天開銷實在不少!
子壯說:“有什么辦法,我成天不在家!
志高微笑,“各有各苦衷,我不想去吉隆坡,你不能沒有保母!
子壯搖頭,“繞這么大一個圈子來強辯,真好口才。”
小維櫻忽然醒來,對環(huán)境不滿,嗚哇嗚哇地哭泣。
“奇怪,聲音這樣響亮,與小小身軀不成正比,”志高想一想,“世上只有小提琴有同樣音量!
保母立刻告辭,把孩子抱走。
子壯召同事開會,落實了幾個設(shè)計。
中午,有日本人上來,沒有預(yù)約時間,但由熟客介紹,希望看一看過往的設(shè)計。
志高經(jīng)過會議室,發(fā)覺有兩、三個女同事在招呼他,不禁好奇,這么熱鬧?
那日本客一抬起頭來,志高明白了,的確英俊。
上帝真不公道,人類更加偏心,漂亮的面孔身段永遠(yuǎn)占了優(yōu)勢。
他見到志高,自我介紹:“彼得鈴木!币豢诿绹⒄Z,大抵已是第二代日裔美僑,回流返祖家工作。
他接著說:“你們的設(shè)計不夠環(huán)保呢。”
志高一聽這兩個字就知道一頂大帽子正飛過來,千萬不能讓它落到頭上。
志高氣定神閑笑著問:“為什么,哪一款嬰兒車捕殺了藍(lán)鯨,又哪一只浴盆砍伐了雨林?”
鈴木一怔,笑了出來,隨即又說:“設(shè)計落后,不夠自動化,若加上電動及影音設(shè)備,會更受歡迎。”
志高溫和地說:“我們會參考你的意見!
東洋人連靈魂都已經(jīng)電子化。
志高回辦公室去,經(jīng)過茶水間,發(fā)覺蛋糕盒子打開,便順手挑了一塊,斟杯咖啡坐下吃起來。
有人經(jīng)過,“在躲懶?”
一看,正是鈴木,志高不禁好笑,這人把她公司當(dāng)自己家里一樣,賓至如歸。
“來,吃點心。”
他挑一件蘋果卷,邊吃邊看著志高。
志高微微笑。
他問:“你負(fù)責(zé)什么?”
志高答:“茶水影印!
他立刻知道志高開他玩笑,訕訕地不出聲。
志高給他做了一杯意大利咖啡。
他忽然問:“下了班,有什么地方可去?”
志高答:“回酒店查查電話簿黃頁,你便會知道!
這時,秘書進(jìn)來找人,“鄧小組,你在這里,王先生長途電話找你,還有,奧米茄廠請你回電。”
志高只得站起來,“不能與你閑聊了!
她很感激日本人專注凝視的目光,許久許久許久沒有人這樣看她,志高覺得十分享受。
鈴木忽然問:“我們還能見面嗎?”
“你有否留下建議書?”
“有,都放在接待處!
“我們會與貴公司聯(lián)絡(luò)!
回到辦公室,志高忽然吩咐秘書:“訂一張往吉隆坡的飛機(jī)票。”
可是機(jī)靈的秘書回答:“王先生已到檳城去了。”
志高用手托著頭,“那就算了。”
“檳南風(fēng)景也很好!
“不,太遠(yuǎn)了!敝靖哂悬c惆悵。
秘書乖巧地噤聲。
下班時子壯推門進(jìn)來,“志高,來吃飯。”
“你家人頭涌涌,我真正害怕!
“乙新去了公干,你生日無人慶祝怎么行!
“沒關(guān)系,一個人照樣過!
“你若回心轉(zhuǎn)意,我在家等你,隨時吃長壽!
“知道了!
下班她回到家,踢掉鞋子,大聲唱:“我會生存,你別以為我會一蹶不振,我會生存……”
她取出香檳,開了瓶獨自喝起來。
門鈴響起。
誰?她去開門,“咦,是你,鈴木,你怎么知道我家地址?”不知怎地有三分歡喜。
那英俊的外國人微微笑,“想見到心儀的女郎,總得想想辦法,可以進(jìn)來嗎?”
志高應(yīng)該說不,關(guān)上門,杜絕麻煩,但是她沒有那樣做,一向規(guī)矩的她居然說:“歡迎!
鈴木一進(jìn)屋內(nèi)便喝聲彩,“好地方。”
“謝謝!敝靖哒灞平o他。
“看樣子你工作范圍不止是負(fù)責(zé)茶水影印。”鈴木說。
他脫掉外套,埃及棉的襯衫薄如蟬翼,他美好的身段盡露無遺。
志高輕輕別轉(zhuǎn)面孔,怕貪婪的目光出賣她。
他忽然說:“是你臉上那寂寞的神情吸引了我。”
志高吃驚,撫摸自己的面孔,“我寂寞?”
“是,像是世上一切歡愉與你無關(guān)!
“不,你看錯了,”她急急否認(rèn),“我為什么要不高興?”
鈴木笑笑,走到一張嬰兒高前面,“我怎么知道?這是你的杰作吧,我在設(shè)計雜志上見過,座位前端有梯級,方便幼兒自己爬上去坐好!
志高說:“對你來講,起碼要裝置一臺小型電視機(jī),播放動畫,才夠吸引吧!
鈴木笑,“敝公司在設(shè)計一枚手表形錄影器,接收部分可戴在母親臉上,在廚房或浴室都可以看到小孩活動,可放心走開一會兒!
志高點頭,“這是一宗功德。”
“還有,接收器加強電波的話,可攜帶外出,在辦公室也能夠看到家中的幼兒!
“我一向佩服你們的腦筋!
“愿意合作嗎?”
“幼兒不需要先進(jìn)電子儀器,他們不過想母親多些時間陪伴在身邊!
“說得正確,但是新女性生活這樣繁忙,有可能做到嗎?”
志高微笑,“什么叫沒有可能,看她選擇如何而已!
“你是一個剛強的女子,理智控制你的肉身!
志高立刻補一句:“我對自己相當(dāng)滿意!
鈴木凝視她,“那么,你的手臂為什么緊張地交叉擋在胸前?保護(hù)什么,又防范什么?”
志高馬上放下雙手。
“肉體的需求令你覺得尷尬,”他的聲音極其溫柔,但語氣十分尖銳,“你努力壓抑,可是這樣?”
志高伸手去指他胸膛,“你錯了!
他握住她的手。
“還有,你是誰呢?一個電子小玩意的推銷員,貿(mào)貿(mào)然充心理醫(yī)生!
鈴木笑了。
志高想把手縮回去,鈴木說:“像僵尸一樣!
“什么?”志高怔住。
“你,每一寸肌肉都僵硬,緊繃繃,像死了多時的尸體!
志高啼笑皆非,跳起來,“謝謝你,鈴木君,你可以告辭了!
他咧開嘴笑,替她斟酒,“呵,喝光了,幸虧我也帶著酒!
他自口袋取出一只小小扁銀瓶,旋開瓶蓋,喝一口。
那不知是什么酒,隔那么遠(yuǎn),志高都聞到一股醇香,她啊了一聲。
應(yīng)該站起來拉開大門請這個陌生人離去。
但是,他說的話,一句句都擊中她心坎。
多年來,鄧志高的心事無人知道,她像一架精密的機(jī)器,每日按時開動,辦妥所有公私事宜,休息,第二天再來。
這個陌生人卻了解她。
“我又看到你那種寂寥的神情了!扁從菊f。
志高伸手出去,取過銀酒瓶,也喝了一口酒。
是烈酒,但不嗆喉,像小小一道絲絨般泉水滑入喉嚨,志高吁出一口氣。
奇怪,在乙新面前,她反而不能這樣松懈。
因為他是她的男友,她需在他面前維持一定尊嚴(yán)。
鈴木輕輕說,“不要害怕,我?guī)湍闼梢凰杉绨!?nbsp;
他走到她背后,替她按摩肩膊。
手法很道地,絕不猥瑣,志高轉(zhuǎn)一轉(zhuǎn)脖子,調(diào)侃他:“每次談生意,都得這樣努力?”
“我喜歡你,在美國與日本,都找不到這樣聰敏機(jī)靈能干卻又悲哀的女性!
“你又看錯了!
“噓,閉上眼睛,享受感覺,你的皮膚及肌肉不知饑渴了多久!
志高乖乖聽他忠告。
鈴木輕輕說:“你需學(xué)習(xí)好好招呼肉身,你高潔的靈魂不能獨立生存,肉體吃苦,你不會快樂!
志高合上雙眼,放松身體,鈴木幫她輕輕拿頸肌。
“你是那種不肯讓別人洗頭的女子,因為覺得唐突。”
全中。
還有,志高每年做婦科檢查時都特別厭煩,認(rèn)為多事復(fù)雜的身體機(jī)能遲早會拖垮她的靈魂。
這時,她唔地一聲。
真的享受。
“今日,你讓我這樣放肆冒昧,是什么原因?”
志高微笑,“因為我不認(rèn)識你,以后,也不必見面,沒有顧忌!
他坐到她面前,捧起她精致的臉龐,“你可不要后悔。”
志高微笑,“自成年以后,我所做的事,后果自負(fù),即使跌落山坑,與人無尤!
他輕輕吻她的發(fā)鬢。
志高驚訝地嘆息,原來,一直以來,生活了這么久,她從來不知什么叫親吻,原來,肉體接觸,可以給她那樣奇異,幾乎是屬靈的感覺。
對方寬厚的肩膀叫她迷惑。
電光火石之間,她忽然想到,原來王乙新不是她的對象。
她伸出雙臂,擁抱這個陌生人。
一定是喝醉了。
生平第一次這樣放松身體,四肢微微顫抖,像繃緊的橡筋松下時會變得蠕動。
真像一個綺夢。
可憐的志高,她又何曾做過繾綣纏綿的夢,她所有的夢境,不外是被一只怪獸追得跌落懸崖,或是在試場攤開卷子,一條題目也不會做。
她頻頻嘆息。
那一天,志高明白到,肉身除出自一個會議室走到另一個會議室,還有其他用途。
時間過得太快,天微亮?xí)r,兩人的電話及傳呼機(jī)已經(jīng)響個不停。
鈴木輕輕說:“我還想見你。”
志高微笑,伸一個懶腰。
“我今日回東京,你有我通訊號碼!
志高不出聲。
他喝完咖啡才走,聽見志高的腳步聲,轉(zhuǎn)過頭來,真摯地說:“我會想念你!
“一具僵尸?”
他笑了,深深吻志高手心。
他啟發(fā)了她。
從前志高以為最大的樂趣是白天看日出,晚上觀星座,讀一本好書,吃一塊巧克力蛋糕,呵,又考了第一,還有,成功地取得生意合約。
原來還有其他。
她淋浴更衣上班。
子壯看到她喝一聲彩:“從未見過有人穿白襯衫都這么好看!
志高不出聲。
“掛住乙新?叫他回來好了,我們正少了一個會計人才,若不是你一直不愿與他做同事,他一早成為拍檔。”
志高微微笑。
“你一累就有這種魂離肉身的神情,志高,莫非又想發(fā)明什么玩意兒?”
志高輕輕答:“叫嬰兒夜間不哭的儀器!
子壯笑,“天下有那樣好的東西?有否叫丈夫體貼,孩子聽話的工具?”
志高坐下來,“子壯,你可記得我們在初中時怎么樣應(yīng)付發(fā)育的身體?”
“沒齒難忘,可怖之至!
“子壯,我們的母親大人大大失職,無良地將女兒蒙在鼓里,漆黑一片,擔(dān)驚受怕!
“我發(fā)誓將來一定要與維櫻說個一清二楚;這具身軀里外并無任何可恥之處,女體世世代代擁有孕育下一代的天職,什么叫經(jīng)期、怎樣選擇生棉?還有,幾時佩戴胸圍,都會同她詳細(xì)討論!
志高探過身子,“再進(jìn)一步呢,幾時說?”
這也難不到子壯,她答:“待維櫻十二歲時,我會同她說,人類除了衣食住行,還有一種需要,毋須壓抑,但要做足防范措施!
“你不覺難以啟齒?”
“咄,叫客戶高抬貴手,速速結(jié)帳豈不是更加難堪!
志高說是。
子壯嘆口氣,“從頭到尾,家母回避這件事,一字不提,假裝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真佩服她有這種本領(lǐng)!
“也許,她的母親也同樣作風(fēng)!
“在我手上,這種傳統(tǒng)將有所改變!
志高取笑她,“你會否開班授徒?”
“為什么不,在報上刊登廣告:‘特設(shè)小型講座:題目為女性生理生,對象十二至十五歲少女,主講者甄子壯女士,三子之母兼事業(yè)女性’。”
志高用手撐著頭笑了。
秘書進(jìn)來,“兩位,開會時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