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電梯、路過柜臺時，耳朵捕捉到這么一句話，來自管理員小趙之口。
他不覺停下了腳步。
「你是說哪一戶？」跟小趙嗑牙的保安小林問。
「還有誰，不就是連在一起天天吵吵鬧鬧的那兩戶�！剐≮w嘆了口氣�！缸蛲碛执騺肀г梗f隔壁家音響開太大聲，嚴重干擾到他，要我們加強管制�！�
「晚上？多晚？」
「八點檔剛開始放片尾曲，八點五十七�！�
「呃……那也許不是時間問題，可能音量真的開太大了吧�！�
「我本來也是這樣想啊，所以我就打電話給他隔壁家，請那位小姐把音量關(guān)小一點，結(jié)果那位小姐卻開始跟我埋怨起──」
「隔壁家的狗每天把她放在門口的鞋翻亂，要你加強管制�！�
小趙瞪大眼�！改阍趺粗溃俊�
「上星期四，我代老陳的夜班�！剐×致柭柤纭！敢荒Ｒ粯拥脑寡浴！�
「……唉，這年頭，什么工作都不好做啊。管理員不只要維護大樓安全，還得負責住戶寵物的家教？」
「別發(fā)牢騷了，這年頭，有錢賺有飯吃就夠好了，沒看多少人淪落街頭，多少人帶著小孩自殺……啊，沈先生你好，請問有什么事嗎？」
終于有人發(fā)現(xiàn)他了。他表情沒什么變化，只是說：「嗯，沒什么�！�
值班時間閑聊被抓到，小趙有點窘，忙找話說：「咳，沈先生要出門�。俊�
他瞄他一眼，雖然覺得這個問話非常沒意義，還是作答：「對。」
「要去哪？吃飯嗎？」
「不，去超市買東西�！�
「喔喔……那好，請慢走喔�！剐≮w陪笑臉。
「沈先生再見�！剐×忠膊煌Y貌。
「再見�！顾⒁活h首，舉步走出大樓。
「呼！每次碰到這位沈先生，我都不知道該跟他說什么好。」小趙抹抹額汗�！杆瞬焕淠�，可是不大好聊天�！�
「三十樓的嘛�！剐×置亲�，下了評語：「高不可攀�！�
「我也有這種感覺�！剐≮w壓低聲音：「三十樓其他三戶住的都是總經(jīng)理級的……你說這位沈先生會是什么？」
「嗯……」小林想了很久，最后卻說：「我不知道。其實我懷疑他有沒有在工作�！�
「你說得沒錯。他搬來這一個多月了，我卻不�？吹剿鲩T；就是出門也穿得很休閑，不像要上班的樣子。」
「可是租得起頂樓的，口袋一定麥可麥可�！�
兩人交頭接耳，推理剖析了一番，最后得到的共同結(jié)論是：
「反正三十樓住的，都是貴人�！�
�。�
怪人？前往超市的路上，這字眼一直在他腦海中打轉(zhuǎn)。
可是方才那些話在他聽來只是鄰居間的不睦而已，跟怪人似乎沒什么關(guān)系。不過到底怎樣才叫怪人，他也沒什么具體想法，唯一能確定的是，從小到大，他好像也曾被人用這兩個字形容過。
其實他向來沒太大興趣聽人道是非，剛才之所以佇足……是因為好奇吧。
二十九樓，有位他知道、卻不認識的孟小姐。自那唯一一次在簽名簿上的短暫「交流」之后，他開始每次騎完腳踏車后就將系帶系回，所以他們之間繼續(xù)相安無事。
不曉得管理員口中提及的那位小姐會不會是她？無聊的猜測在抵達超市時自動停止，他在門前提了個購物籃，取出清單，開始一樣一樣采買。
在轉(zhuǎn)角處，一顆突然探出的頭顱讓他煞住腳步。那是個短發(fā)的女人。她蹲在地上，很專注地在地面上找尋某樣東西，直到注意到他的腳，然后，她抬頭看他，好像這才確定自己真的擋到人了。
「喔，抱歉�！顾晕�(cè)身讓開走道。
「沒關(guān)系�！顾唤橐獾卣唠x，卻被她叫住。
「先生�！鼓锹曇羲坪跤心敲袋c耳熟？
「嗯？」他微訝回頭。
她拍拍褲子上的灰塵，站起身來面對他，他這才得以看清她的面貌。
目測身高大約一六五或者矮些，一張瓜子臉，一雙丹鳳眼，細長的眉毛，小巧的嘴唇，整張臉像是從中國古代仕女圖里拷貝出來的，只是缺少一頭飄逸長發(fā)。
他確定自己不認識她……剛剛大概是錯覺吧。
目光打量她削薄的男生頭，典雅的五官搭配上這樣的發(fā)型，竟出乎意料的別有韻味；這或許跟她眉宇間那似文靜又非文靜的特殊氣質(zhì)有關(guān)吧。
「唔，是這樣的。我掉了東西，能不能麻煩你等下逛這區(qū)時幫我留意一下？我大概還會在這待半小時�！顾f。
「什么東西？如果要尋找失物，建議妳到外面的柜臺登記會比較快�！沽⒖烫峁┳罹邔嵭У姆桨�。
「這我知道，謝謝。只不過我的情況有點特殊，我掉的那樣東西，很容易被人當成垃圾掃掉�！�
被勾起好奇心，他難得地問了第二次：「什么東西？」
「我的手機吊飾，鱷魚造型的。」
「手機吊飾不至于會被當垃圾處理。」他實事求是地說。
「不，我說的是那只鱷魚鼻子上的鼻環(huán)�！�
「……的鼻環(huán)？」
「對，鱷魚鼻子上的�！顾钥诖刑统鍪謾C�！妇褪沁@個吊飾�！�
他仔細端詳，吊繩末端有只塑膠制的2D鱷魚，鱷魚的鼻子……瞇了瞇眼好看得更清楚，的確有個非常容易被忽略的透光小孔沒錯。
「那個『鱷魚的鼻環(huán)』長什么樣子？」
「雖然是鱷魚配戴的，但實際上跟一般鼻環(huán)沒什么不同，只是尺寸很小。」她捏指比了個食指指甲大的圈�！覆畈欢噙@么大。對了，顏色是金色，環(huán)上還套了朵塑膠小花，粉紅色的。嗯，這么歸納起來，看起來大概像個嬰兒指環(huán)吧�！�
他點點頭，脫口問道：「這個鼻環(huán)重要嗎？」
像這樣小到不能再小的附屬品，一般人若是不小心弄丟，大概會就這么算了吧，哪會像她這么大費周章。不過發(fā)問后他立刻覺得自己很無聊，因為想也知道那大概是長輩給的紀念品或男友送的禮物之類的，根本不值得好奇。
「有一點。」答案之后，她又補充一句：「基本上，我就是為了那個鼻環(huán)才選這個吊飾的。鱷魚，尤其是母鱷魚，戴鼻環(huán)看起來很性感�！�
有點意外于她的回答，不過對于她隨后發(fā)表的觀感，他的內(nèi)心戲是：是嗎？
「那我先走了。祝妳順利找到。」
「好，謝謝�！�
「不客氣�！�
兩人分道揚鑣，他繼續(xù)采購，經(jīng)過每區(qū)，不忘順便留意她的委托。路經(jīng)生鮮肉品區(qū)時，見到一張黃紅相間的大牌子爆發(fā)性地打出今日特價商品：豬排。
嗯，好像有一陣子沒吃那種熱騰騰又金黃酥脆的油炸食物了。這念頭一經(jīng)浮現(xiàn)，就開始像旋轉(zhuǎn)木馬般在腦中徘徊不休。他面對持續(xù)散發(fā)冷氣的冷藏柜久久、久久、久久……卻只能干瞪眼。算了，那種食物很不健康……而且真要吃也犯不著自己買來做。他這么告訴自己。一使勁，脖子卻因某種反作用力扭不過去，視線還是膠著在那雖妥善密封、看來依然鮮血淋漓的生肉上。
怵目驚心的鮮紅之上……有一點可疑的金光，難道會是傳說中的鱷魚鼻環(huán)？心想不會這么巧吧，但湊近一看，就是那么巧，自己竟然真的找到別人的失物了。
小心翼翼地自保鮮膜上拈起迷你金環(huán)，快步在超市中繞了一圈，卻沒看到她的蹤影。他也沒多費心神，到柜臺結(jié)帳之后，便將那金環(huán)拿到失物認領(lǐng)處，對柜臺服務員略微描述那位小姐的相貌后便離開超市。
緣分就到此為止了吧，他原本以為。
咚、咚、咚。走離超市一條街，路經(jīng)一條巷口時，突然聽到幾聲詭異的敲擊聲；那聲音像是有人在敲打磚墻，轉(zhuǎn)過頭一看，果然沒錯。
有一個女人，拿了一只……鞋？對，拿了一只鞋，正對著紅磚墻角略嫌粗暴地猛擊，力道有越來越劇的趨勢，遠遠看去，紅磚墻好像被她砸出片片碎屑，那景象有點像血肉橫飛。
而這個女人，正是適才在超市碰到的那位。
文靜？中國古代……仕女圖？他極訝異自己方才怎么會用這些字眼形容她，因為眼前的景況怎么看都比較像武俠小說的內(nèi)頁插圖。
「小姐，」他走到她身后，很冷靜地開口：「請不要破壞公物�！�
她猛然回頭，見到是他，微訝�！甘悄悖 �
「是我。」他點點頭。「有什么困難需要幫忙嗎？」
「嗯……有�！顾仡^看一眼剛才被自己忘形施暴的墻角，皺了皺眉，臉上閃過一種他不能全然明白的神情……會是難為情嗎？「我的高跟涼鞋，有只鞋跟忽然莫名其妙斷了�！�
他瞄眼她穿鞋的右腳�！杆�？」
「所以我想干脆把它們變成一雙平底鞋。」她以手指彈彈那堅如盤石的鞋跟，再次皺眉�！溉缓笪议_始懷疑這家公司是把左鞋跟右鞋交給不同的工廠制造�！�
他不予置評，想了想，說：「不如這樣，妳在這等一下，我回超市去買雙拖鞋給妳�！闺m然有點麻煩，不過既然碰上他人有難，總不能視而不見。
「啊？」壓根沒想到他會這么好心，她因此而愣了幾乎十秒�！浮蔷汀忻烧疹櫫恕！�
「不客氣。」這是第二次對她說這句話了。他轉(zhuǎn)身欲走，第二次被她叫住：
「先生，那個──」她頓了頓。「我的鞋號是M�！共坏人卦�，自行解釋：「我的長相曾讓我被人誤以為有三寸金蓮。」
「唔�！顾梢岳斫�。
再次舉步離開，他想，等下回到超市可以把鱷魚鼻環(huán)要回來順便還給她。
過馬路時，他不經(jīng)意回想起今天的經(jīng)歷，然后不覺回頭瞥眼自己來的方向。
該怎么說呢？他覺得自己遇到了一個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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