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楓林山的山路不算崎嘔,又因山頂有佛寺,半山腰亦設(shè)置了慈幼堂,前陣子官府才派人修整過,只要眾人走得小心些,倒也不致有什么危險。
到了一條岔路,慈幼堂跟來的壯丁忽然說道:“張爺,我記得這條岔路走進去有一間木屋,是這山頭的獵人建來休息用的,你說溫姑娘和顧公子會不會在那兒躲避風(fēng)雪?”
張大壯一凜,揮手示意。“走,去瞧瞧!”
幾個人走上岔路,不過片刻便遠遠地瞧見了壯丁提到的那間木屋,只見屋內(nèi)似有火光搖曳。
“有人燒火,屋里有人!”
幾人都是精神一振,張大壯揚聲喊。
“頭兒!溫姑娘!”
屋內(nèi),溫歲歲仍緊緊抱著發(fā)燒昏睡的顧晏然,須臾不敢闔眼,聽聞屋外風(fēng)雪交加中似乎夾雜著人聲呼喚,驀地一震,慌忙撐起上半身,側(cè)耳細聽。
“頭兒,溫姑娘,你們可在屋里頭?”
有人來找他們了!
溫歲歲凜然,見自己衣衫不整,慌忙穿起外裳,又披上斗篷,略理了理凌亂的秀發(fā),仍將顧晏然的大髦蓋在他身上保暖。
“頭兒!溫姑娘!”有人敲門!笆俏野,大壯。”
溫歲歲驚喜,急忙穿上鞋,略拐著腳移到門口,拉開門問!皬埓蟾纾
張大壯見溫歲歲果然躲在木屋里,整個人看起來尚且完好,頓時松了口氣,咧嘴笑道:“溫姑娘,你沒事就好,你家丫頭可急壞了……對了,我頭兒呢?可和你在一處?”
說著,他探頭就往屋內(nèi)張望。
溫歲歲面露憂色,側(cè)過身子。“張大哥快進來,顧晏然生病了!”
“什么?”
張大壯聞言,駭然變色,拉著劉二虎就匆匆進屋,見顧晏然躺在床上昏睡不醒,兩人憂心忡忡地交換一眼。
。
劉二虎和張大壯一樣,都曾在戰(zhàn)場上與顧晏然共同出生入死,退伍后也同樣被顧晏然召,進了商隊,如今主要管著京城幾間商鋪。
這回他來清河縣,除了要交付年底的賬本,一并報告之前顧晏然傳信交代他辦的事,順便也將自己剛?cè)⑦M門的娘子帶過來,讓幾個好兄弟都見一見。
顧晏然被張大壯和劉二虎輪流捎著回到慈幼堂,鄭管事清出了兩間廂房,一間讓顧晏然這個病人安置,另一間則給了溫歲歲和她的丫鬟,接著趁風(fēng)雪小了,命人去接附近一位老大來看診。
老大夫替顧晏然把了脈,開了藥,劉二虎的娘子便自告奮勇去煎藥,溫歲歲在丹橘的服梳洗過后,換了件衣裳,聽說這情況也跟著去灶間關(guān)切,和劉家娘子一個照面,這才驚覺對方竟然是個老熟人。
她前世的貼身大丫鬟,琥珀!
溫歲歲一時愣在原地,正煎著藥的琥珀聽見聲響,回過頭來,見她眉目清秀,發(fā)髻插著一根白玉釵,身上的衣裳雖不特別華貴,但盈盈站立的姿態(tài)自然流露出一股大家閨秀的風(fēng)靶,心下登時就有了數(shù)。
“你就是溫姑娘?”琥珀笑問。
“我是。”溫歲歲回以淺淺一笑。“你是劉大哥的娘子?”
在一行人從小木屋回來的路上,張大壯介紹劉二虎也是他的好兄弟,溫歲歲便跟著也喊一聲劉大哥了。
“嗯。”琥珀明顯也聽張大壯提起過她,對她的態(tài)度頗為熱絡(luò)。“叫我琥珀就行了,我聽張兄弟說,溫姑娘父親乃清河縣令,這段時日對他們多所照料!
“張大哥客氣了,是他和顧晏然幫了我爹爹許多才是。”
琥珀有些訝異地挑了挑眉,不覺仔細地又打量了溫歲歲一眼,原來這位縣令家的千金都是這樣直呼顧指揮使的名字的,看來他們關(guān)系確實不一般,不然也不會孤男寡女同處在那間山中木屋避風(fēng)雪。
琥珀不由得對溫歲歲暗暗留心,溫歲歲也察覺到她異樣的眼神,心中默默苦笑,不愧是自己前世親自栽培的大丫鬟,眼力和心細都是沒話說的,她怕已是在暗中掂量自己和顧晏然的關(guān)系了吧。
思及此,溫歲歲也不扭捏,索性更加坦然,主動提議。“顧晏然等會兒醒來時怕是會餓,要不我煮點清淡的白粥給他吃吧!
說著,她很快從米甕里取出兩杯白米,開始淘米洗起來,琥珀見她動作伶俐,在灶間里一點沒有手腳局促的窘態(tài),更驚訝了。
“溫姑娘在家里也經(jīng)常下廚嗎?”
“嗯,最近跟著我家姨娘學(xué)了好些藥膳和糕點!
“難怪,瞧姑娘對灶間的擺設(shè)器具并不陌生,想必做出來的吃食也很美味!
“我的手藝只是普通而已,勉強能入口吧!睖貧q歲笑著自謙。
她態(tài)度落落大方,絲毫不擺什么架子,琥珀對她印象更好了,想起這間慈幼堂的仆婦之前告訴自己,這位縣令千金向來都是待人和善的,和孤苦無依的孩子們也能玩在一塊,看來所言非虛。
兩個女人一個煎藥,一個煮粥,不時交談幾句,氣氛倒也融洽,溫歲歲想了又想,還是忍不住打探。
“聽劉大哥說,你們夫婦這回來清河縣,是來交賬本的?”
“嗯,是啊!辩晡⑿c頭!拔壹夷强谧釉诰┏翘骖欀笓]使管著幾間商鋪,也是怕我在京城待得悶了,特意帶我出來走走。”
“聽說你才嫁給劉大哥不久?”
“是才剛剛成親兩個月,不過我和他早兩年前就認識了,之前我……”琥珀略略遲疑,還是決定坦率道出!捌鋵嵨冶緛碓诟毁F人家當丫鬟,給顧指揮使幫了個小忙,他就想辦法替我銷了奴籍,還托付二虎時常來照看我,這么一來二去的,我和他就看對眼了!
琥珀說著,不免有些臉紅,不過畢竟已是婦人,在姑娘家面前也沒什么好嬌羞的。
“顧指揮使于我有大恩,我對他是十分感激的。”
琥珀心里對顧晏然確實是敬重的,以至于顧晏然雖早已卸了官職,她仍是習(xí)慣尊稱他一聲顧指揮使。
溫歲歲也能明白琥珀心中的感念,畢竟能脫了奴籍又得到一座小院,對一個孤身存世的女子來說的確是莫大的恩德。
只是琥珀口中那個小忙,該不會就是把那根蘭花木簪從睿王府里帶出來交給他吧?為了一根發(fā)簪,顧晏然就又是銷奴籍又是送宅院的,還真舍得花銀兩!
由此可見程沐蘭在他心里何等重要,溫歲歲尋思至此,也不知自己該感到甜蜜還是心酸。
她這廂暗自感嘆著,另一頭琥珀悄悄打量著她臉上的表情,同樣心情復(fù)雜。
做為一個受到顧晏然恩惠的人,琥珀固然是希望他身邊有人相伴的,總得有人照料他的生活起居,與他相知相惜。
可一想到一個人孤伶伶在睿王府死去的小姐,她又覺得萬分不舍,小姐自出嫁后不曾有過一日快樂,睿王世子輕浮花心,早在小姐過門前就偷偷在外頭養(yǎng)了幾個外室,世子死后睿王府還逼著小姐養(yǎng)育他留下來的庶子。
小姐離世前最后幾年是心灰意冷的,現(xiàn)實生活一點一點磨去了她活潑調(diào)皮的本性,只留下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
小姐就那么絕望地死了,如果顧指揮使能在她燃盡最后一絲希望之火前將她帶離睿王府,或許小姐還能擁有幸福。
可惜他們終究是錯過了,小姐去了另一個世界,而顧指揮使認識了別的姑娘,或許還會和這位溫姑娘結(jié)發(fā)成夫妻,到最后小姐在顧指揮使心里也會消失得無影無蹤,真真正正斷了緣分……
思及此,琥珀不禁一陣心痛,幽幽嘆息,驀地開口!皽毓媚铮欀笓]使是個好人。”
溫歲歲一愣,見琥珀神態(tài)認真,霎時也有所觸動!班牛抑赖!
所以你對他好一些吧,顧指揮使身旁若是能有個一心對他愛慕體貼的女子,相信小姐在天上也會祝福的。
琥珀悵然凝視著溫歲歲,而溫歲歲彷佛能聽見她的心聲,慎重地點了點頭。
兩個女人忽然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待藥煎好,白粥也煮得差不多了,兩人便一個端著藥,一個捧著粥,來到顧晏然休憩的廂房,他仍躺在床上睡著,張大壯和劉二虎坐在一旁看著。
溫歲歲有些擔(dān)憂!皬埓蟾,他還沒醒嗎?”
張大壯搖頭!按蠓蛘f了,頭兒是這兩個月到處奔波忙碌沒休息好,身子有些虧空,又在雪地受凍了,這才導(dǎo)致外邪入侵,一下子就發(fā)起高熱來……不過頭兒向來底子好,我瞧讓他喝個藥,躺著睡一、兩日,想必就能恢復(fù)如常了,溫姑娘不必憂心。”
教她如何不憂心,看著顧晏然臉上毫無血色、人事不知地躺在床上,她只覺得心如刀割。
“先別說了。”琥珀開口說道。“二虎,你來幫個忙,先喂顧指揮使喝藥!
“這……頭兒還昏睡著呢,這藥他能喝得進去?”
溫歲歲見劉二虎神色遲疑,主動表示!拔襾砦顾!
琥珀有些錯愕,但見自家夫君還有張大壯兩個粗漢子都是理所當然地撒手站在一旁干看著,彷佛讓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喂他們頭兒喝藥沒什么不對,她也不好阻止,只得將湯藥交給溫歲歲。
溫歲歲接過藥碗,用湯匙舀了舀,細心地略吹涼,才示意琥珀幫著將顧晏然的上半身扶起,讓他靠著她肩膀。
“顧晏然,你聽見我的聲音了嗎?”她輕聲喚,嗓音極致溫柔。“我喂你喝藥,你張開嘴,好不好?”
顧晏然像是真聽見了她的叫喚,仍閉著眼,卻是迷迷糊糊地嘟囔著。“歲歲……”
琥珀一驚。
“嗯,我在呢!睖貧q歲柔聲回應(yīng),像哄孩子似的說道:“你張嘴,喝了藥,病才能好!
這滿是柔情密意的畫面教張大壯和劉二虎兩個粗漢子看了都不免有些尷尬,摸了摸頭,訥訥然地交換一眼。
張大壯清清喉嚨!翱瓤!那啥,溫姑娘,頭兒就交給你照顧了,我和二虎先出去!
兩個漢子丟下話,慌慌張張地溜出去了,臨走前劉二虎還對自家娘子擠眉弄眼,暗示她也跟著走,琥珀卻沒立刻離開,仍是震驚地站在原地。
顧指揮使方才喊的是這位溫姑娘嗎?為什么她如此自然地應(yīng)了?
琥珀腦海一團紛亂,她從小便服侍的國公府小姐乳名也喚做歲歲,顧晏然喊的應(yīng)該是她的小姐吧,怎么會是這位溫姑娘?
溫歲歲無暇顧及還在房內(nèi)的琥珀,只一心一意地喂著顧晏然喝藥,偶爾藥汁從男人嘴里溢出來了,還拿手絹輕輕替他擦拭,分明就是一副情意綿綿的模樣。
而顧晏然因為神智昏沉,也毫無顧忌地依賴著溫歲歲,甚至還覺得藥太苦,不滿地皺著眉頭。“不喝了……”
“不行,要喝!睖貧q歲哄著!澳悴幌氩『昧藛?”
“好苦……”
“苦也得喝,要不我答應(yīng)你,待會兒喝完藥喂你吃點蜜餞可好?”
“我不愛吃甜的……”他像個孩子般耍賴。
“你這人,又不吃甜又不吃苦的,可真難伺候啊。”溫歲歲狀若無奈地嘆了口氣,眼神卻是溫柔含笑的。
琥珀怔怔地看了好一會兒,才有些失神地退出房間,順手帶上門扉,留給這對有情人一個單獨相處的私密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