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觀察細(xì)微，用心防著周遭和她有利益沖突的人，孟清華也不會察覺笑得一臉慈和的婆婆放在袖口底下的手倏地一緊，因握得太緊而青筋浮動(dòng)，連手里帕子都捏皺了。
可見婆婆對她提的事并非沒聽清楚，相反地，還因?yàn)樗亩嗍露鴲琅灰�，嘴角的笑意微微僵硬，帶著一絲不悅。
為什么她以前總是瞧不清，視若無睹呢！把婆婆當(dāng)成府里待她最為親密的長輩，凡事都向她傾訴，事事聽從她的建議，可對她的用心卻不曾細(xì)思，完全毫無疑心地接受。
一個(gè)人對另一個(gè)人好不會全無目的，尤其是和掌權(quán)與偌大家產(chǎn)扯上關(guān)系時(shí)，都是不可預(yù)測，一旦起了野心，手足都會互相陷害，兵刃相見，何況是來爭產(chǎn)的媳婦。
想著自己從前識人不清和對事的偏頗，孟清華在心里暗暗苦笑，同時(shí)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不再給別人鉆了空子。
“娘，這是好事，媳婦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這回回娘家給媳婦的娘親祝壽，她剛好隨口一提，那戶人家的閨女媳婦見過，小媳婦一歲，是個(gè)好模樣的，人也柔順乖巧，一手好繡技頗受鄰里稱贊�！�
金家閨女樣樣好，人美手巧名聲好，最是顧家，只要她認(rèn)定的家人便會全力維護(hù)，雖是性情溫婉可人，卻也有剛烈的一面，若是欺到她的家人頭上，拚著魚死網(wǎng)破也要相護(hù)到底。
成親初期，周明寰曾略微感慨的提了一句庶弟明澤的親事不能由婆婆做主，她不會替他尋一門好親家時(shí)，孟清華一聽便記下了，暗暗篩選了些不錯(cuò)的閨女，其中金家千金最得她的意。
崔氏揚(yáng)著唇�！霸趺粗皼]聽你提過，倒把娘嚇了一跳，你這孩子心思細(xì)，怎不幫老三也瞧個(gè)對象，兄弟厚此薄彼可不行，不如把你贊如天仙的閨女給溪兒吧�！�
孟清華心里一寒，但面上不顯�！叭逡惨懴眿D了嗎？娘不提，媳婦還沒往心里擱，心想娘還當(dāng)著家就不用媳婦費(fèi)心，想到夫君都成親了，下一個(gè)總該輪到二叔，長幼有序嘛�！�
夫君的憂慮一點(diǎn)也沒錯(cuò)，婆婆是不會替庶出的二叔設(shè)想的，她才剛提個(gè)頭，一聽到是戶好人家，婆婆的本性便顯露出來，竟然想明搶，只為自己兒子做打算，真可恥。
不求婆婆同理心看待，但好歹看在同是周府的子嗣，公爹的親生子分上，婆婆做做樣子也好，彰顯身為長輩的厚道，別老教人為她的私心而心生寒意、不齒。
一句“長幼有序”堵得崔氏語塞，臉色微惱�！跋眿D想得周到，倒是娘的疏忽，明澤也該娶妻生子了，前兒個(gè)娘才瞧見娘家的表侄女長得秀氣聰慧，正苦惱著該找哪家的兒郎來匹配，你這一提不就是打了瞌睡送來枕頭，正好�！�
她言下之意是要將娘家那聲名不好的遠(yuǎn)房侄女丟給周明澤，讓這個(gè)倒楣的庶子戴頂綠帽，娶個(gè)惡婆娘為妻。
孟清華眉一皺。她這見不得人好的心態(tài)到底怎么長的，庶子娶得不好她就能過得好嗎？一有事鬧起來，她豈能置身事外，女方還是她娘家親戚呢！她要護(hù)著誰好，一家人還能各過各的不成？
心大，但短視，只見眼前的利益。
孟清華看中的金家是以茶葉起家的富戶，獨(dú)生一女并無兒子，先不論嫁妝有多少，若是兩老兩腳一伸真歿了，無人繼承的龐大家產(chǎn)便落在女婿身上。
這樣的姑娘嫁給庶出的老二，崔氏怎么都看不過眼，再者，崔氏已經(jīng)想到了以后的事，金姑娘若嫁了溪兒后，倘若金家兩位老人家不死，她也能伙同娘家兄弟“想想辦法”。
心如蛇蝎，毒上加毒。
“哎呀！娘慢了一步，若是娘早一點(diǎn)開口，媳婦也用不著靦著臉去求祖母了，媳婦可是臊得很，連話都說得不利索呢�！本蜑榱朔浪鲑v招，而她果然沒讓自己失望。崔氏的手再度握緊，面上笑容不減。“莫非你已和娘通過氣，才來我跟前顯擺？”好一個(gè)孟清華，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
“什么顯擺，哪是這么回事，娘來摸摸媳婦的心窩，還跳得急呢！祖母的臉一板，媳婦就嚇得一動(dòng)也不敢動(dòng)了�！泵锨迦A假意面露慌色，素手往隆起的腰腹一放，來來回回地?fù)嶂瞧ぁ?br />
狗急跳墻，她的用意是逼急了婆婆，婆婆許會心生歹意，對她和她肚里的孩子下毒手——而她早有防備。
畢竟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逼一逼也許會有出人意表的發(fā)展，總是防著哪能安心。
“呵呵，瞧你還真抖了起來，明明是個(gè)膽大的，這事不跟娘提反而越過娘去麻煩你祖母，你呀！真是不孝�！贝奘弦徽Z雙關(guān)，那抖了起來不是指發(fā)抖，而是指心大，自作主張，連當(dāng)家主母也不當(dāng)一回事了。
不過崔氏的暗箭頻射，為人媳婦的孟清華也非省油的燈，直接搬出老夫人這面大盾牌來擋箭。
“娘可別誤會是媳婦心思長歪了，娘瞧媳婦肚子都這么大了，哪敢隨意走動(dòng)，夫君看得可嚴(yán)了，是巧姨娘扶著祖母來瞧媳婦這胎穩(wěn)不穩(wěn)，閑聊之下才談到二叔的婚事。”
“巧姨娘也去了？”一提到把丈夫的心勾走了一半，美艷依舊的狐媚子，崔氏看似平靜的眼神微變。
除了已逝的前頭夫人夏氏，周明寰的生母，崔氏此生最恨的人莫過于巧姨娘，她雖只是夏氏生前給的屋里人，卻是一根拔不了的刺，不時(shí)扎著崔氏的心。
生得美貌又先生一子，加上已有多年的感情基礎(chǔ)，周端達(dá)不可能不對她寵愛有加，或看在元配的分上對她多有照顧。
晚了幾年入門的崔氏便吃了這說不出的暗虧，要不是她很快就有喜了，又善于抓住男人的心，否則正妻的位置也坐不穩(wěn)，定讓巧姨娘的勢頭壓過她，與她平起平坐。
妾抬為平妻不是沒有，所以崔氏一掌了權(quán)就用盡一切辦法把巧姨娘踩下去，讓她不得翻身。
“是呀！娘說湊不湊巧，媳婦也納問著，祖母和巧姨娘一人一句說著二叔都老大不小了，屋里也沒個(gè)知冷熱的可人兒，媳婦想這不巧了，剛好和媳婦家的娘不謀而合，提的全是同一件事。”不巧也得巧，姻緣不一定得靠天注定。
崔氏抿唇輕笑�！八阅憔晚樌沓烧碌臓科鸺t線，撮合起小倆口的婚事？娘都感到欣慰了。”
她裝羞淺笑。“媳婦哪承得起娘的一聲稱贊，不過是厚著臉皮充當(dāng)一回媒人，讓兩家人都樂一樂�！�
“呵！是挺樂的，娘也高興著，不過這聘禮可要頭痛了，近日來府里收支銳減，怕是拿不出什么好東西備禮了�！蹦悴唤o我臉面，別怪我不給你體面，人道不走偏走畜生。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看誰技高一籌。
孟清華水來土掩的笑道：“娘就免操這份心了，巧姨娘把這事也提了，她說手頭上有夫君親娘留給她的首飾、布匹和一些零零碎碎的雜物，她也不藏私全拿出來，給二叔添光，娘說巧姨娘此舉可好？”
“……”可好？可好？！好到不行！好得令她想刨地殺人埋尸，方可止住那上涌的怒意。
“那媳婦幾時(shí)也替老三看門好親事，咱們一府雙喜，早日添丁添福氣啊。”
連巧姨娘都出來湊熱鬧，還把聘禮備好，置她這當(dāng)家主母于何地？！根本明著打她的臉，意指她這主母苛待庶子，連點(diǎn)像樣的禮也不肯拿出來。
主母薄情無度量，逼得姨娘得拿出體己為二少爺打點(diǎn)，屆時(shí)她的賢慧之名形同笑話。
這不是攀親，而是結(jié)仇，明擺著說她崔氏只是個(gè)空有虛名的擺設(shè)，還是得生母來操心。
“高堂還在，媳婦哪好插手，不過娘不是說崔家表舅的閨女很不錯(cuò)，秀氣聰慧，若娘不方便出面親上加親，媳婦可讓媳婦娘親去說上一說，娘這瞌睡盡管打，媳婦為你送枕頭來。”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婆婆要表侄女就消受吧！兒是心頭肉，庶子死活就無所謂？這樣的婆婆，教人如何能敬重三分。
“你……你……好、好，真是個(gè)好的，娘小看你了，咱們周府不愁無人當(dāng)家。”崔氏氣到笑了，抖著手說反話。
她話里的語氣是諷刺，怒責(zé)兒媳越俎代庖，視婆婆為無物，想奪權(quán)還得看本事夠不夠。
可惜崔氏遇到的是重生后，不再事事順從的孟清華，她四兩撥千斤的順著桿子往上爬，接績婆婆的話語。
“既然娘連聲說好，那媳婦便命人著手準(zhǔn)備，包準(zhǔn)讓娘多個(gè)兒媳來孝順，年底團(tuán)圓飯多一人……”她作勢要起身，身后的丫頭、婆子連忙上前一扶，有人撐著臂膀，有人扶著腰，有人在前頭開路，省得摔跤。
氣得橫眉豎目的崔氏，嘴里一口血腥味散開。
“等一下，這事不急，讓娘再細(xì)細(xì)琢磨，兩兄弟的喜事也別隔得太近，沖煞到就不好了，你……咳咳！身子重，先回屋子休息，娘想想老二的喜房要如何布置�！彼刂匾豢�，以帕子捂嘴。
“娘真好，疼兒媳，難怪人家都說媳婦是有福的，難得碰到一位佛心的好婆婆呢？媳婦這肚子還挺沉的，真坐不住了，改日松快點(diǎn)再來向娘請安�！泵锨迦A身體笨重地一福身。
崔氏已經(jīng)氣到說不出話來還要強(qiáng)裝一臉和氣的樣子，擺擺手要媳婦自行離去，無須多余的虛禮。
孟清華一離開她視線，崔氏手心一攤開，繡喜鵲登梅的帕子上是一灘血，她是氣得嘔了一口血，一旁的鐘嬤嬤見狀驚得臉色大變，連忙端來一杯參茶讓夫人漱漱口，補(bǔ)補(bǔ)元?dú)狻?br />
至于一走出夏荷院，打了場全勝的孟清華笑容滿面，神清氣爽地扶著斜月的手臂，回到春鶯院。
只是她才過了月洞門尚未入屋就被攔下了，有人比她更急的想詢問結(jié)果，急急忙忙迎上來。
“怎么樣？成了沒？她有沒有刁難你？你這肚子不小了就別再操心，讓祖母出面也成，崔氏好歹賣祖母幾分面子，不敢真的當(dāng)面頂撞……”周明寰擔(dān)心的不是庶弟的親事成不成，而是妻子的身子，兩顆眼珠子緊盯高高隆起的小腹。
“停停停，你一下子問那么多我哪記得住，我這腦子自有了身孕之后就不好使了，老是忘東忘西的，你一樣一樣慢慢說，我想一想再回你�！眲e人火燒眉毛他喊燙，干著急。
黑瞳一瞇，他想瞪人又忍不住笑出聲來，暗嘲自己幾時(shí)這般浮躁了。“孩子沒鬧你吧？”
“嗯，很好，很乖，就是下腹重了些�！彼糜檬峙踔�，不然感覺要往下墜了，很不安心。
周明寰目測了一下她的肚子，下顎一揚(yáng)�！坝执罅诵！�
“再過一兩個(gè)月會更大，到時(shí)可別嚇掉了眼珠子，他長得很快，都會翻身了。”撫著肚子，孟清華面上露出慈母光輝。
“什么？會翻身？！”驚覺自己太過驚訝，大驚小怪了，輕咳兩聲的周明寰這才裝模作樣的扶著妻子，陪她慢慢往屋里走，斜月會意的一笑，往后退兩步。
“那明澤的親事能成吧？沒被酸上兩句，百般阻攔？”
她一笑�！皯蚜撕⒆硬欧核�，婆婆那年紀(jì)應(yīng)該懷不上吧！她對我可沒有一句半字的酸言酸語，待我熱呼得很，和和氣氣的稱我好兒媳，還要我替三叔也相門好親事�！�
“和和氣氣？”他表情怪異地抿起唇，對妻子的話不予置評，她向來只說好話，不……一目是非。
有個(gè)聰慧似諸葛，無須他煩心的妻子，周明寰不只滿意而已，他覺得她是老天爺送來的恩賜，世上最值得珍惜的寶物，她讓他的每一日過得豐富又充沛，說不出的快活。
原本他看上的是孟府的資源和人脈，能讓他在周府更有力量站穩(wěn)腳步，沒想到他挖到的是真正的寶藏，妻子的慧黠與聰穎勝過她出塵的美貌，讓他情不自禁生了依戀。
見他微擰的眉心，她暗笑在心�！岸宓幕槭履愕枚喑鳇c(diǎn)力，我這身子不方便替他張羅……”
“你是說成了？”周明寰攙扶妻子的手為之一緊。
“婆婆心善，人又慈祥，一聽到二叔的親事有譜都笑得闔不攏嘴，直道周府有喜要大肆操辦，把親朋好友都請來熱熱鬧鬧�！泵锨迦A這話灌了不少水，但是又如何，惡心惡心婆婆，讓她啞巴吃黃連，大快人心。
周府不是小門小戶的人家，庶子娶親雖比不上嫡子的排場，但是也不能過于寒酸，讓人看了笑話。
從公中出銀子置辦婚禮也是理所當(dāng)然，婆婆掌家可不能一句沒錢就不肯拿錢出來，她還要名聲與體面，若是被人指著鼻子說小氣，她也不用見人了，鎖在屋里羞愧死吧！聽到妻子對繼母的贊揚(yáng)，周明寰嗤之以鼻的輕哼一聲，“你就是個(gè)淘氣的！割別人的肉還要?jiǎng)e人道謝。”
這下崔氏肯定氣得不輕，荷包失血或失面子只能二選一。
“是嗎？我可沒聽見一句謝字呢�！彼奂獾厍埔姌溆昂蠡蝿�(dòng)的人影，含笑故作埋怨。
周明寰面帶笑意地往樹后一勾指�！斑�不出來謝過你大嫂，沒有她的盡心盡力，你這輩子只能娶條母大蟲�！�
“大嫂……”一名笑得靦眺的男子走得極緩，有幾分難為情和臊意，撓著耳后傻笑著。
“大嫂不臊，倒是你紅著臉是好還是不好呀？別是大嫂為你挑的姑娘，你還不中意吧？”孟清華故意打趣臉紅的二叔。
“中意中意，非常中意，金府的閨女我見過，是個(gè)好的，多謝大嫂的美意成全�！�
性子直的周明澤趕緊開口致謝，唯恐回得遲了大嫂會以為他不滿意這門親事。
她假意抹汗，笑話他的不自在�！爸幸饩秃�，我還犯愁要是沒讓二叔看中眼，平白鬧了一回，還讓你們兄弟倆怨我，媒人不好當(dāng)呀！”
周明寰、周明澤兩兄弟相視一眼，一個(gè)放聲大笑，一個(gè)尷然訕笑，兩人臉上都有松了一口氣的輕快。
暗影處，身著一襲新衫的珍姨娘咬著唇看著眼前這一幕，她又妒又羨地咬破下唇，絲絲的血紅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