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委對外承認(rèn)曉晶其實是他的親生女兒,終于讓她擺脫養(yǎng)女的虛假地位,真正認(rèn)祖歸宗之后不久,便與世長辭了。
遵照他生前不鋪張的交代,靈堂就設(shè)在自宅,也不打算辦什么讓達(dá)官貴人上香充場面的公祭儀式,他生前就找好葬儀社,骨灰壇、塔位也買了,直到最后,他想的還是別讓女兒太花費、太傷神就好。
也是在父親握著她的手,咽下最后一口氣之后,曉晶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后悔莫及的蠢事。
她不是不明白這些年來父親對她的溺愛、縱容,她也感受得到他懺悔的心意,但她更以為還有幾十年的時間,讓她報復(fù)當(dāng)年父親曾經(jīng)狠心不認(rèn)她,后來又花錢從母親手中買下她的痛苦,直到她覺得夠了,愿意原諒他為止。
所以,她為所欲為,越是讓他心煩、傷神的事她越愛做,要他不論在哪里,都想著女兒不曉得又要闖出什么禍,對她放心不下。
她做到了,做得徹徹底底,父親到死都對她放心不下,還一直向她道歉,為了當(dāng)年的絕情,臨終前都覺得愧對于她,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竟然是“對不起”
宇寰站在梁柱旁,看著一身白衣素服的曉晶,向前來上香致哀的親友們答禮,動作像機器人一般僵硬、遲緩。
那張總是表情豐富的俏臉,此刻變得蒼白又呆滯,靈動的一雙黑眸,也變得空洞無神。凝望著她冷然的小臉,不知為何,他竟然有些懷念起她撒潑時精神十足的模樣。
“……你聽說了嗎,她不是養(yǎng)女,是親生的呢!算算時間,是外遇生的吧?我就說嘛!要收養(yǎng)怎會收養(yǎng)個十幾歲的……”
不遠(yuǎn)處,聚著一群婆婆媽媽,也不曉得是什么遠(yuǎn)親,祭拜完就圍在那里嘰哩呱啦地嚼舌根。
“我早就聽說了,她媽好像是個酒家女,本來只是玩玩而已,哪曉得會玩出那么大的麻煩……”
他聽得眉心一攏,有些擔(dān)心她們再大聲一點,曉晶也要聽見了。
“原來!有其母必有其女,你們不知道她平常的打扮就像在賣的,見到人也完全不打招呼,有夠沒禮貌的!她爸問我有沒有對象能介紹,我嘴里說會留意,其實哪敢把這種女孩子介紹出去,那可是會壞我招牌的!對了、對了,我還聽說她因為酒駕被抓到警察局過哩!”
“是啊,就算她是萬福的女兒,有個立委老爸,家里也有點錢,可是現(xiàn)在萬福人死了,家產(chǎn)大概也遲早會被她敗光,再加上還有個那種出身的媽,哪個好人家會想要這種媳婦?”
“對呀!你們看看,我從進(jìn)來到現(xiàn)在,沒看過她掉半滴淚,真是沒血沒心肝的孩子!搞不好她還很高興她爸死得早,讓她那么早就繼承家產(chǎn),隨便她用——”
多嘴的大嬸說到一半突然噤聲不語,眼睛直望著前方。其它三姑六婆們正覺得奇怪,循著她的視線一看,這才注意到站在她們附近的宇寰。
他不出聲,也沒擺出兇神惡煞的臉色,不過是近距離地掃了她們一眼,一群歐巴桑立刻從腳底一路冷到頭皮,馬上識趣地一哄而散。
“宇寰!”
他剛以眼神嚇跑那些把靈堂當(dāng)咖啡館的三姑六婆,便聽見父親喊他,示意他過去一下。
“大小姐站了一整天也夠累了,我看先讓她去休息,你去答禮吧!”
“我?”他提醒父親!坝檬裁疵x?司機的兒子?您別忘了,除了我們父子倆,在場沒有其它人知道婚約的事,現(xiàn)在的我算不上是家屬,如果貿(mào)然行事只會成為笑話,讓曉晶更難堪!
“對喔!”
韓父點點頭,只顧著心疼未來兒媳婦,倒忘了這件婚事還沒對外公布呢!
“直接叫她上樓吧!”宇寰看了看表!岸伎炱唿c了,這里我會請葬儀社派人暫時看著,你們兩個休息一下,我去買便當(dāng)。”
韓父沮喪地?fù)u頭。“不用了,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陪曉晶吃吧,她從昨天到現(xiàn)在都沒吃半點東西,就算用塞的也得逼她吃,不然再這么下去,她會昏倒的!”
看到父親略顯驚訝的表情讓他一頓。“我有說錯什么嗎?”
韓父拍拍他的肩頭!皼]有,爸只是很感動。你說得對,現(xiàn)在照顧她是你的責(zé)任了,你懂得關(guān)心她就對了。我本來還有點擔(dān)心你對她太冷淡,現(xiàn)在我總算安心了。宇寰啊,你——”
“我先去買便當(dāng)了。”
不等父親把話說完,他先離開再說。
“我關(guān)心她?”
車子駛離丁家后,宇寰在靜寂的車內(nèi)聽見自己的喃喃自語。
他無法否認(rèn),事實好像真的如此,但他也不明白自己對曉晶的特別,到底是同病相憐?還是喜歡?
他愿意接受丁立委臨終前的請求,當(dāng)時是覺得娶誰都無所謂,干脆知恩圖報?還是認(rèn)為和他一樣被母親拋棄的曉晶,將來拋家棄子的可能性較低,所以娶她也無妨?或者真的是對她有好感,因此不排斥跟她結(jié)婚?
老實說,他也還沒弄清楚自己真正的心意。
不過,到底是什么原因都無所謂了,他既然答應(yīng),就有這份責(zé)任與義務(wù)照顧曉晶,這個理由就夠了。
整理了紛亂的思緒后,宇寰買了便當(dāng)回丁家。在韓父好說歹說地下斷勸說之下,曉晶總算是吃了幾口飯。
“你們回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曉晶擱著剩下大半的便當(dāng),踏著沉重的步伐走回靈堂。
既然她都那么說了,加上父親也是從昨天忙到今天都沒睡,宇寰便載著父親回家休息。
洗完澡,宇寰本來還想開電腦收信,趕一些這幾天來延宕整理的資料,可又被父親催著上床睡覺。結(jié)果睡沒幾小時,又被父親叫醒了。
“有睡一下就行了,快點回福哥那里去吧!”
一打開門,聽見父親那么說,睡眼惺忪的宇寰一臉茫然,渾渾噩噩的腦袋花了好幾秒才反應(yīng)過來。
“我去做什么?”他低頭看表,都已經(jīng)十二點了。
“做什么還用問?”韓父瞪了兒子一眼!敖裉煲仂`,你舍得讓大小姐一個人?你當(dāng)然得去陪她。”
“就我跟她?不好吧?”
“什么好不好的,你看大小姐連滴眼淚都沒掉,多讓人擔(dān)心?我躺在床上越想越擔(dān)心,萬一她一個人忽然想不開怎么辦?不管到時候她怎么趕,你也不準(zhǔn)定,知道嗎?明天一早我會過去跟你換班,在這之前一步都不準(zhǔn)離開她,聽清楚了嗎?”
“嗯。”
雖然他不認(rèn)為曉晶是那種懦弱的個性,不過他更確定父親一日一做了決定,就算拒絕也沒用,只能做個孝順兒子,立刻更衣出發(fā)。
“嗚……”
回到丁家,他怕曉晶累得睡在靈堂前,不想吵醒她,便以父親給他的備用鑰匙自己開門。
但是剛踏進(jìn)玄關(guān),他忽然聽見她嗚咽的哭聲,驀地停下腳步。
“對不起……其實我做那么多蠢事,闖那么多禍,只是希望你多關(guān)心我,我……嗚……”
宇寰悄悄移動,發(fā)現(xiàn)這幾天來始終表現(xiàn)得堅強,連一滴眼淚也沒掉過的她,正趴在父親棺木上哭得柔腸寸斷。
“爸,我原諒你,我已經(jīng)原諒你了,你起來好不好……”曉晶傷心地槌著棺蓋。“不要留下我一個人,你不可以再拋下我一個人!我不要這樣,你起來……”
“你冷靜一點!”
宇寰上前扣住她的手腕檢查,果然已經(jīng)有些紅腫了。
曉晶沒料到此時會有人出現(xiàn),怔怔地望著他,原本止不住的淚水也嚇得停止了。
“你這樣傷害自己也于事無補!
“不用你管!你走——”
她想抽回手,卻被他握得更牢。
“你想讓你爸死不瞑目嗎?”
宇寰的一句話,讓她好不容易止住的淚又涌上眼眶。
“有差嗎?”她含淚問他:“我明明知道我爸在死前,還在期待聽見我親口告訴他,我已經(jīng)原諒他,可是……可是我就是說不出口。他一定覺得我是最不孝又無情的女兒,他早就死不瞑目了,不是嗎?”
“不是。”他否決了她的說法!霸诙〔嬖V你病情之前,他不是又吐血住進(jìn)醫(yī)院一次,那時你有燉雞湯給他喝吧?”
她點頭承認(rèn),卻不明白他為何重提舊事。
“雖然當(dāng)時你把東西放了就離開病房,但我爸說,丁伯伯是邊掉淚邊吃完那鍋雞湯。他告訴我爸,那是這輩子你第一次親手煮東西給他吃,你會在意他的健康,就表示你心里已經(jīng)認(rèn)同他這個爸爸,他也死而無憾了!
她聽了,淚如泉涌!罢娴膯?你不是哄我的?”
他點點頭,一直積壓在曉晶心上的愧疚終于找到紆解的缺口,她忍不住撲進(jìn)他的懷里,哭得不能自已。
不曉得時間過了多久,連日來的身心折磨將她的疲憊累積到了臨界點,哭得累了,偎在宇寰的懷里沉沉睡去了。
“原來,你一點也不像外表那么堅強……”
席地而坐的他擁著曉晶,動也不動的,就怕驚醒好不容易才睡著的她。
是他太大意了,以為經(jīng)歷過和母親生離的她,也堅強得能夠承受和父親死別的事實,因此看不出她的脆弱。
“放心吧,你不會是一個人,我會履行我的承諾,不管你答不答應(yīng)婚事,我都會照顧你一生一世。安心睡吧!”
望著她淚痕未干的小臉,他再次許下承諾,一點也沒察覺自己此時凝視她的眼光,已經(jīng)藏滿無限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