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一個星期，每天都有一束鮮紅的玫瑰送來給她。紅艷欲滴的花束當中總有一張 精巧的卡片，寫著：因緣相遇，愿能同道唱和。
云英知道他是引用了一首偈“緣應(yīng)不錯，同道唱和，妙玄獨腳”里的俳句。他們看 似各為孤獨的一人，但心靈際遇卻相同，因此應(yīng)共同攜扶走上人生之旅。
這張卡片令她關(guān)起辦公室的門，獨自捧著它，細細一再品讀每個字，感動得熱淚盈 眶。
或他會寫“拂拭塵埃吧，日月依然光明�！被颉扒嗌搅魉Ｔ�，滅卻烏云，自見心 澄凈。吾心一如斯�！被騼H僅簡短一句“快樂就好。”下一張卡片便接道：“但快樂需 要有人分享才是真喜悅。我能是那個分享喜悅的人嗎？”
每張卡片都只簡短簽著：人杰。
他是這樣一個心思細密又細膩的人。可是只見花日日按時送達，他人卻不再出現(xiàn) 。夜夜云英關(guān)門休息前，總?cè)粲兴目桃獯硇Ｍ姷介T口那個躊躇、小心翼翼 的身影，但每晚她都帶著顆失望、失落的心回家。
回想人杰最初的模樣，當云英明白他多么緊張和忐忑不安，她感到好笑又心疼。他 好像第一次追求異性似的。而詩若告訴她人杰那段過去，讓她在讀他寫的“同道唱和” 時，心中更有一份酸楚和相惜。
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認，她心底那塊結(jié)霜結(jié)凍的部分，已經(jīng)為人杰而化解、消融了。
星期六晚上，云英剛關(guān)上鐵門，忽然感到頸背一陣灼熱。她心跳隨即加快，慢慢轉(zhuǎn) 過身。人杰就站在補習(xí)班的馬路對面廊下。
他們相對凝望好半晌，人杰先舉步越過馬路而來。當云英也朝他走去，他腳步開始 加快。他們在補習(xí)班外的人行道上相遇，同時走進彼此懷中，緊緊擁抱。
下一刻，人杰灼熱、饑渴的唇便找到了她的，深深地，他們吻著彼此，仿佛他們是 久別重逢的戀人，要在這一吻中盡訴纏綿的相思。
終于他們的唇依依不舍地分開。喘息著，人杰雙手捧著她的臉，燃燒著愛意的眸子 里映著她眼里的柔情如水。
“我愛你，云英。”他沙啞低語�！拔覐膩頉]想到我還能如此瘋狂的再愛一個人。 可是我真的愛你。”
淚水浮進她眼眶，但那是喜悅的淚水�！拔乙膊恢牢疫�會再愛�！彼p輕承認。
他顫動地凝望她。“再說一次好嗎？”
她根本還沒說那三個字呢。她對著他柔柔地笑了�！拔液ε拢私�，可是，是的， 我也愛你。”
“云英。哦，云英。”他低喊她的名字，嘴唇又低下來。
“我們在街上呢�！彼鋈恍唪龅刈⒁獾�。
“我不管。”他再次深情的吻她。這次他的吻是溫柔兼含著無限喜悅。
稍后，他攬著她，她偎在他臂彎里，一同漫步回家。
“小詩呢？”
“今天星期六，中午詩若下了班就先帶她回去了�！�
“你一個人帶著她這么多了，一定吃了許多苦�！�
她淡淡一笑�！斑�好。我最大的支持是來自詩若的父母，他們收我做干女兒。小詩 還沒出生，詩若就把她認下了。她說：“不管生男生女，我都要做干媽”�！�
人杰笑著�！拔蚁胂癫怀鲈娙糇鰦寢尩臉幼印Ｗ畛跻詾樾≡娛撬呐畠簳r，我也很 難相信那是真的�！�
“她們一家人都是好人�！�
“你的家人呢？”
“我爸媽好多年前出車禍死了。幸好他們沒活著看我未婚生子，否則怕不也會活 活氣死�！�
他停住，將她轉(zhuǎn)向他�！斑@件事不是你的過失�？v然有部分或是，也是你信任了不 該信任的人。我不會因此輕視你，你更不許輕視自己，懂嗎？”
她再度淚眼盈眶�！拔也恢牢夷芙o你什么，人杰。我已經(jīng)不完整了�！�
他十指嵌緊她的雙肩，眼色嚴厲。“不許說這種話�！�
“人杰……”
“重要的是你，不是你的過去�！�
“你真的要我嗎？”
“我要你。我愛你，我要你。”他熱切地一陣迭聲說。
“人杰�！彼龘溥M他懷里，緊緊抱住他。
人杰擁緊她。“曾有很長一段日子，我覺得自己像個被人丟棄的垃圾……”
“不�！彼焓钟檬种赴醋∷淖�。“不要這么看待你自己�！�
他握住她的手，親吻她手心�！澳阋泊饝�(yīng)我，不可以再妄自菲薄�！�
她的眸光閃亮�！芭叮私�，我愛你。”
于是在月光下，在大街上，人行道邊，他再次用充滿了全心的愛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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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小詩不是第一次來動物園，卻是第一次有個男人可以在她撒嬌走不動，耍賴地 停在原地時，將她抱起來，或高高舉起她，讓她騎在他寬闊的肩上。
這也是小詩玩得最開心的一次。從進園門起，她就老馬識途地指揮人杰代哪走，一 路吱吱喳喳，得意非凡地當向?qū)�，一一介紹他們看到的動物。她還說得出他們的出生地 和特性，簡直如數(shù)家珍。
“她從哪學(xué)來這么豐富的知識�。俊比私荏@嘆不已。
“詩若教她的�！痹朴M愧地說：“我的時間大都用在工作上了，詩若陪她的時候 比我還多，所以我常常笑她比我像小詩的媽媽�！�
“嗯，詩若外表似乎大而化之，漫不經(jīng)心，實際上她很細心的�！�
云英感覺到些些酸意。她馬上笑自己心胸狹窄，將它揮開�！笆前�。她對小詩的耐 心讓我好驚訝。小詩不到兩歲時，詩若為她制作了些識字卡，本來是好玩，想不到小詩 很快就學(xué)會而且全部記在腦子里。小詩讀的那些幼兒書刊全是詩若買的。她教她注音符 號，教她識字、教她畫畫。小詩先會叫她媽咪，才學(xué)會叫我媽媽�！�
人杰笑著挽緊她的手，目光從在游樂區(qū)和其他小朋友玩成一片的小詩移向她�！榜R 麻吃醋了？”
云英笑。“有一陣子，坦白說，是有一點。其實小詩開始叫詩若的時候，發(fā)音不 清楚。她學(xué)話學(xué)得早，十個多月就嘰嘰咕咕說個不停。教她喊詩若“干媽”，她叫成“斑馬”，把我和詩若笑翻了。”
他大笑，熱切地聽她說著。
“有時候她學(xué)我叫詩若，結(jié)果到了她五音不全的口里，詩若變成“稀肉”。她開始 叫媽媽時，叫的是“木馬”，后來才改成“馬麻”�！�
他注視著陽光在她瞳孔里的光芒，她快樂地彎著的菱形嘴角，內(nèi)心滿溢對她的愛。
她的視線追著跑來跑去的小詩�！八龝呗纺翘欤以趶N房里做晚飯。我聽到她叫 我，便轉(zhuǎn)過頭。她本來在地板上，爬著畏到廚房來找我。忽然她就自己扶著墻站了起來 ，我張大了眼睛，看著她搖搖晃晃朝我走過來。她只走了兩步就跌倒了。我跑過去抱起 她，高興的哭起來�！�
她此刻眸中也閃著晶瑩的淚光�！澳歉杏X……就像她眨眼間就長大了�！�
“云英。”他柔聲喚她。
“唔？”她把臉傾轉(zhuǎn)向他，部分思維還在過去的回憶中。
“我愛你�！�
她專注地凝視他在日光下閃著古銅色的臉。這一刻，她的思維和注意力全部在他身 上了。他是個這么好的人，而她全心全意的愛他。
“我從來沒想到我能和一個男人談和分享我女兒的成長�！彼穆曇纛澏�。
人杰將她纖指的手緊握雙掌中�！拔液芨吲d你肯和我分享，云英。如果你愿意，小 詩可以是“我們”的女兒。“我們”可以一起看著、陪著她長大成人�！�
云英震顫地在他眼中和臉上搜索�！澳闶钦f……你是……”
“我是在請你嫁給我，云英。讓我做個可以和你分享一生一世的男人。讓我做小詩 的父親�！�
“你……我……”云英震愕得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太快了�！彼w貼地微笑著�！澳悴槐噩F(xiàn)在答應(yīng)我，云英。我只是要你 知道，我對你是真心真意的。我要你，要你做我的妻子。我愛你，我也愛小詩。將來有 一天你肯點頭時，我……”
“好熱！好熱！”小詩一頭沖到人杰懷里�！靶≡娍诳剩Ｌκ迨��！�
“看你玩得一頭汗，衣服都濕了�！痹朴⒇�(zé)怪地說，拿出手帕給她擦汗。
小詩一面把汗水淋漓的臉蛋伸給媽媽，一面繼續(xù)向人杰撒嬌。“小詩要喝可樂，要 喝汽水，要黑松的哦�！�
“小詩！”云英斥喊。
人杰高興地笑�！澳阒荒苓x一樣。小東西，可樂或汽水�！�
小詩偏著腦袋，皺眉認真考慮，然后她綻開笑顏，說，“可樂和汽水，給馬麻和小 詩�！�
云英笑出來，拍打她一下。“精靈鬼，拿我當擋箭牌，明明知道媽媽不讓你喝可樂 ，媽媽也不喝可樂�！�
“媽咪喝可樂�！毙≡娧壑樽右晦D(zhuǎn)，馬上說：“可樂給媽咪。”
人杰和云英對望，相視大笑。
“你們坐在這休息，我去買飲料。”人杰說。
“不要麻煩了�！�
“沒關(guān)系。我也渴了。你喝什么？”
“我……不知道。我平常很少喝這些東西。隨便好了�！�
“冰茶好不好？”
“好�！�
“我馬上回來�！彼麑λ钋橐恍Σ抛唛_。
云英注視著他高大結(jié)實的背影，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感，然而也有些許恐懼， 她真的敢再把自己的全部，交給一個男人嗎？
“馬麻，海苔叔叔是不是爸爸�。俊�
小詩天真的問題喚回了她的注意力�！澳阆矚g海苔叔叔嗎？”
“喜歡啊。”小詩用力點頭。“他是爸爸嗎？”
“他不是。小詩要他做爸爸嗎？”
“嗯。”小詩再度用力點頭。“馬麻喜歡海苔叔叔嗎？”她學(xué)她媽媽的口氣問。
云英柔和地笑了。“喜歡。媽媽非常喜歡他�！�
“嗯，好，那海苔叔叔可以做馬麻和小詩的爸爸�！�
云英愉快地摟著她笑了。
“什么事這么開心？”人杰帶著飲料回來，心醉神迷地望者她粲然的容顏。
“媽媽非常喜歡海苔叔叔。小詩非常非常非常喜歡海苔叔叔。那海苔叔叔可以做馬 麻和小詩的爸爸�！�
“哦？”人杰把裝飲料的袋子放下，抱過坐在云英腿上的小詩，驚喜地注視云英。 “是嗎？”
云英粉面嫣然。“你聽她瞎掰。你能做我爸爸嗎？”
“可以啊。”小詩大聲說：“非�？梢阅�！”
人杰一手抱小詩，一手摟過云英，朗聲大笑。云英笑倒在他肩上。夾在中間的小詩 左看看，右看看，咯咯地也加入他們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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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明覺得他像個白癡。
他拒絕了兩個女人的熱情邀約，眼巴巴地帶了一盒水果，一大束花，來到“僑福大廈”門口，猶豫地自問：他這是做什么？
他想見詩若�？墒撬辉�，因為他打定了主意不和人杰爭。
看看她總無妨吧？友誼的拜訪嘛。何況還有她姊姊和她女兒在，能發(fā)生什么事呢？
“你找丁小姐��？”大廳的管理員上次見過英明，還記得他。
“哎，是啊�！彼鲑\心虛的抬抬水果盒�！皝砜纯此托『�。”
“小孩？出去啦，不在家。”
“出去了？”
“是啊，大人、小孩都出去了，跟一個高高帥帥、皮膚黑黑的男的。出去玩啦。”
“哦�！�
英明想留下花和水果，可是用不著讓人杰知道他來過。
他提著水果盒，懷抱著花，站回到大廈門外，感覺自己像個白癡。
他漫無目的的開著車，忽然仿佛天地間僅他一人。從前逢周末假期，他從來沒有閑 著，身邊、懷里永遠有個女人。但那種激情式的一夜之歡再也激不起他的興趣。他想要 個屬于他，和他相依相偎的女人。一個和他分享他的生活和生命的女人。
他不是定不下來。他害怕，怕他會變得和他父親一樣。然而就某方面而言，他已經(jīng) 和他一樣了。自從他母親離開，另嫁，他父親身邊女人不曾斷過，但沒有一個持久得超 過一個星期。
萍水交歡的結(jié)果，除了空虛，便是更噬人的空虛。他渴望安定，渴望一個溫暖的家 。可是他不要孩子。這也是他始終沒能和任何一名跟他來往的女人有結(jié)果的原因。她們 一開始興匆匆和他談未來，談到孩子，他立刻退縮。
在英明心底深處，他一直深信當初是他不對，是他不好，他母親才會一句話不說的 丟下他走掉。他若結(jié)婚，絕不要生孩子，免得相同事件也發(fā)生在他的婚姻里。
詩若是有個女兒，可是她既然獨自帶著小詩過了這么多年，她定是個愛孩子的人。 她愛她的女兒，絕不會丟下孩子離開，不要女兒，或不要他，不要他們的家。
可是詩若愛的是人杰。人杰也愛她。人杰是個端端正正、規(guī)規(guī)矩矩的好男人，他會 善待詩若和小詩。
我也會，英明苦澀地想。有什么用？太遲了。他遲了一步。雖然說起來，先碰到詩 若的是他。偏偏陰錯陽差，教人杰搶先了一步。
如果他母親當年離家是為了不愿被他絆住，她為什么又生人杰？而且給人杰一個健 全的家。她要人杰，為什么不要他？
不知不覺地，英明停住車，發(fā)現(xiàn)他竟開到了木柵，人杰的家門外。他母親的家門外 。
“你為什么不去看看媽？”人杰有一次問他。
他是怎么回答的？她從來沒有回去看過他。他坐在車子里，盯著那扇綠漆門。他小 時候也是這般盯著他母親走出去，未再走進來的大門。每次有人按門鈴，或聽到大門打開，他都會跳起來。沒有一次是她。
他為什么要來看她？她就在臺北，她從來沒回去看過他。
英明發(fā)動車子。綠漆門忽然開了，一個身段依然苗條的婦人走出來，手里挽著個舊 式黑色皮包，身上仍是素色旗袍。她以前就愛穿旗袍，他喜歡她穿旗袍的樣子，有種靜 雅的古典美。
她挽成髻的頭發(fā)變斑白了，可是她的容顏沒變。英明很驚奇她看起來還這么年輕。 童年的他總認為他媽媽是世上最美的女人�，F(xiàn)在看看她，他的感覺一點沒變。
英明心中交錯著復(fù)雜的情緒。他希望她看見他，又希望她不要看見他。
她還認得他嗎？
她認得。英明的背僵硬的挺著。她似乎感覺到什么，關(guān)上門后，轉(zhuǎn)身便把目光朝停 在對面的車子投過來，看著駕駛座上的人。然后臉色迅速變白，被釘住了般，一動也不 動的站著。
英明多少有些訝異。她離開時他才三歲，現(xiàn)在他三十七了。經(jīng)過這么多年，她竟然 一眼就認出了他。
表情冷漠地，英明沒有表露出絲毫把他五臟六腑都攪翻了的情緒。他本來以為他會 恨她，可是他沒有感覺到恨。他很激動。激動莫名。
她忽然小心地舉步要走過來時，英明想都沒想，一踩油門，疾馳而去，沒有向后視 鏡望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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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杰回到家時已經(jīng)滿晚了。對他每晚九點一定上床就寢的父母來說，十點多算半夜 了。
今天是他有生以來過得最充實、愉快的一天。不，愉快還不足以形容。每回云英綻 露笑容，他便覺幸福如洪水般淹沒他。
今晚他抱著玩得累得在他肩頭呼呼大睡的小詩，和云英上了樓。他們一起為孩子脫 鞋，換睡衣，把孩子放上床，就好像夫妻一般。
然后在孩子床邊，他擁她入懷。那一吻幾乎使他難以克制自己。她也要他，他感覺 得到。若非擔(dān)心詩若隨時會回來，人杰想，他說不定今晚會留在云英床上。
“詩若�！痹朴⑤p輕說，用這兩個字就澆了兩人之間燃燒起來的欲焰。她旋即走去 詩若房間。
“詩若不在�！彼犎弧！八龔膩聿粫鋈�，這么晚還不回來的。”
“也許她也去約會了�！彼匦聦⑺龘砘貞阎�。
“英明？”她問。他跟她說過英明和詩若在一起時眼里的火花。
“樓下管理員不是說有個高高帥帥的男人來找丁小姐，還帶了花嗎？”
“可是她隨時會回來�！�
就這樣，人杰不得不走了，他怕再待下去他還要吻她。他似乎永遠吻不夠她，她的 唇瓣是那么柔嫩甜美。但再吻下去，天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
輕輕地脫了鞋，人杰走過玄關(guān)，走進客廳。他驚訝地站住。廳里只留著一盞立燈， 他母親坐在燈旁的藤編躺椅里。
“媽，怎么還沒睡？在等我��？”
方敏芝抬起一張蒼白的憔悴的臉�！澳愀绺缃裉靵磉^了�！�
“英明？”人杰坐在母親旁邊的地板上。“他來看你？”
方敏芝搖搖頭�！拔乙膊恢浪麃碜鍪裁础！�
“你沒跟他說話？”
“他沒進來。他坐在車上，瞪著我們的大門看。我出去的時候還以為是別人的車停 在那。后來感到奇怪，因為車上的人好像一直盯著我�！狈矫糁ネｎD，咬咬唇�！拔铱� 到是他，嚇了一跳。”
“他沒叫你？”
她又搖搖頭。“我要走過去的時候，他很快就把車開走了。”
人杰握住母親緊緊纏在膝上的手。“不要難過，媽。我想他是來看你的，只是他不 曉得該跟你說什么�！�
方敏芝低下頭，兩顆淚珠滴在衣襟上�！八尬遥铱此次业难凵窨梢钥闯鰜�。 ”
“不會的，媽。”人杰柔聲安慰，心里其實知道不是母親多心。
“你不明白，人杰�！睖I水開始像斷了線的珍珠滾滾而落，她哽咽地低語，“我離 開的時候，英明還那么小，正是最需要母親的年紀，我沒法跟他說我必須走的原因，他 太小，他不會了解�！�
“我現(xiàn)在夠大了吧？你可以告訴我嗎？”
“唉。”長嘆一聲，方敏芝接過人杰的手帕擦眼淚，“都是過去的事了，不值一提 �！�
每回他問，得到的答案都相同。
“爸呢？”
她朝里面努努下巴�！八��！�
“他知道英明來過嗎？”
她搖頭，“我沒告訴他�！�
“那你也不要坐在這，一個人胡思亂想了�！�
她看著他�！巴娴瞄_心嗎？”
他咧嘴笑�！皻G�！�
他母親也笑了。“還說有多大，跟小時候一個脾氣，問你話，就答一個字，頂多三 個字�！�
“哪三個字？”
“不知道�！�
母子兩人一起笑著。
“她是個什么樣的女人？”
“好女人�！�
“你瞧，又來了。”
人杰只是笑�！八娴暮芎谩！�
敏芝白他一眼�！安皇前自拞�？不好，我兒子會愛上她？”
“你兒子也愛錯過�！�
“不見得是錯。她一個人只身飄洋過海，寂寞是難免的。你們沒有緣分罷了。怎么 ？還耿耿于懷嗎？”
“沒。早忘了。”
敏芝哼一聲�！昂么踹@次多了一個字�！�
人杰仍是笑�！八性朴�。項云英。有個好聰明可愛的女兒，叫小詩�！�
敏芝眨一下眼。“她結(jié)過婚哪？”
“沒有。她碰上了個不負責(zé)任的男人。”
“嗯�！彼呐乃氖�。“改天帶她們母女回家來。”
人杰欣喜的眼睛一亮�！皨�，你不反對？”
“反對什么？人我都還沒見到呢。我相信你的眼光，不過總要見見，認識認識嘛。 ”
“爸爸……”人杰猶豫。
“有個現(xiàn)成孫女，他高興都會來不及。安心啦�！�
人杰像小時候那樣，一高興就抓著母親的膝蓋搖她。“媽，你真好�！�
“怎么兩個都在這！”他父親走出來，瞪著他們�！斑�不睡覺？都幾點了？”
“人杰才回來�！泵糁フf：“你睡得好好兒的，起來做什么？”
“什么睡得好好兒的？你不在，哪睡得著？”
敏芝頓時臉頰赧紅了一片�！笆裁囱�，一把年紀了，在兒子面前，你害不害臊？”
“是這樣嘛！我都要握著你的手的，幾十年，習(xí)慣啦，不握著，老覺得少樣?xùn)|西。 ”章云風(fēng)對兒子做個鬼臉。
人杰大笑，站起來�！澳銈�?nèi)ノ帐职�，我洗澡去了。�?nbsp;
“餓不餓？”敏芝問。
“不餓�！比私苄χ吡�。
“我餓了！”章云風(fēng)說，摸著微凸的肚子。
敏芝從椅子里站起來，挨向他�！耙詵|西還是要握手啊？”
云風(fēng)凝視愛嬌的妻子�！笆挚偸窃谀堑模瘸詵|西�！�
人杰在房里，聽到他父親發(fā)出夸張的慘叫。他滿臉的笑在突然想到英明時消失， 愉悅遂為歉疚和罪疚取代。他很清楚，他所享有的，英明都沒有，正如他清楚婁克嘉早 年除了做生意，其余時間都花在女人身上，退休后，更是得其所哉的盡興逍遙。
英明今天到底來做什么呢？既然來了，為何不下車？看到母親，又何以招呼也不打 一聲就走了？奇怪，他不是和詩若出去了嗎？怎么又跑到這來了？人杰百思不解。
�。�
“這是什么意思？”英明問。
詩若接過他遞來的文件。是兩份客戶退回來的合約。
“退回來的合約呀。”
“我沒問它是什么東西，我問的是為什么會退回來？”
詩若聳聳肩�！安恢馈！�
“不知道？你經(jīng)辦的Case，你說你不知道？”英明沒有發(fā)火，雖然這兩份合約將使 公司損失數(shù)百萬。
換了別人，他也不會發(fā)火。他也不會問這么多廢話。他會把合約丟給該負責(zé)的人， 說一句：“你看著辦�！�
詩若又聳聳肩�！八麄冋f我們這有人說話態(tài)度很傲慢，有點(沒你的Case，“英明 ” 也不會倒)的意思。他們不高興啦。”
英明高高挑起眉�！罢l替我當起家，說起大話了？”
“我不知道。接到客戶查詢電話的不是我�！�
英明瞇起眼睛�！暗阒朗钦l�！�
她再次聳聳肩�！拔艺娴牟恢馈！�
他盯著她好半晌�！澳闶窃趺椿厥�，詩若？”她的表現(xiàn)和反應(yīng)都不像她。
然后“她”回來了，那個全公司唯一敢對他跳腳，大聲放肆的說話的詩若。
“問你呀！”她的手指幾乎戳上他的鼻子�！澳闶紒y終棄！”
英明的眼睛變成兩粒球�！拔襾y了誰棄了誰啦？”
她的手指一彎一勾，指向她自己的鼻子。“我！”
“你？”
“對！我！”她停頓，想了想，“也許沒那么嚴重啦�！�
英明呻吟�！袄咸欤銊e又來了�！�
“我怎么了？”
“說些教我暈頭轉(zhuǎn)向的話！”
“你才令人莫名其妙呢！你這些日子為什么一副我得了瘟疫的樣子？”
“也許得了傳染病的是我！”他咆哮。
詩若質(zhì)問的表情立刻變關(guān)切�！澳闵±�？你不說我怎么知道呢？”
他和她只要一碰在一起，做得最多的似乎就是呻吟。但是說真的，換個地方，換個 情況，他一點也不介意多呻吟幾聲。他還會確定讓她呻吟得喘不過氣來。
英明甩甩頭，甩開這折磨死人的欲念。“對！我有��！”他吼，“我得了不治之癥 ！”
詩若面孔霎時變白。她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開門走了出去。把個英明愣在座椅中，丈二金 剛摸不著頭腦。她遲早要把他逼瘋，他大聲懊惱地呻吟。
人杰的辦公室沒人，詩若走過走道，經(jīng)過大辦公室，無視十幾雙聽見老板辦公室內(nèi) 傳出來的吼叫聲，等著看“結(jié)局”的眼睛，她探頭看看小會議室，沒人，便進去，反手 關(guān)上門，又拉下百葉窗。
她在會議室里嚎啕大哭。
外面幾個業(yè)務(wù)部和行政部的人頭碰頭的聚在一堆，開始竊竊私語。
“喂，會不會做得太過分了？”
“老板是不是要她賠那幾百萬哪？”
“不會啦，她哪里賠得出來？大不了叫她走路罷了。”
“活該，人家把她當花瓶，她就真自以為是滿天星了。”
“什么呀？這跟滿天星有什么關(guān)系？”
“到處眨她的媚眼呀！”
“?，真是不要臉！一來就先把章副理迷得視線朦朧、頭腦不清，筆試交白卷還讓 她來上班！”
“這算什么？人家兩個星期就跳級升官又加薪，不媚行嗎？”
“你們怎么這樣說？聽洪經(jīng)理說，“花瓶”肚子里真裝了水哪，還是洋墨水哩。她 第二次筆試，寫了一大堆密密麻麻，沒人看得懂的洋文哪！”
某人不屑地撇撇嘴。“笑話！沒人看得懂，隨便鬼畫符，誰不會？找個道士來畫上 幾張，誰能說那不是學(xué)問��？”
人頭堆里一片咭咭咯咯笑聲。
“可是“花瓶”是做了好幾個大Case呀�！币粋�微弱的正義之聲說。
“你肯跟她一樣如法炮“做”，包你明天當上老板娘！”
又一陣咯笑。
“去你的！”正義之聲瞪著白眼。“我可是有老公的良家婦女�！�
“那就怪你嫁人嫁得太早啰。不過也別怨嘆，反正你長得不像“花瓶”�！�
“我看你長得倒像菜瓜！”
一群人爆笑。
人杰這時由外面回來，他們一哄而散，迅速回到自己座位。他當做沒看見那個是非 圈，走進茶水間。
“金鈴？干嘛愁眉苦臉的？”
金鈴瞥外面大辦公室一眼，靠近他，小聲告訴他，“老板剛才罵丁小姐罵得好慘哦 ，全部的人都聽到了。”
人杰倒水的手停住，皺起眉。“罵些什么？”
“不知道，只聽到他吼得好大聲哦。后來丁小姐一個人躲到會議室去，哭得好傷心 �！苯疴徴f得眼睛紅了起來�！袄习迨遣皇情_除丁小姐了，章副理？你幫她說說好話好 不好？丁小姐很好?�！�
“我知道。”人杰拍拍她肩膀�！安挥脫�(dān)心。我去看看怎么回事。丁小姐還在會議 室嗎？”
“大概在吧。沒看見她出來�！�
人杰敲敲會議室的門。“詩若�！彼婚_門鈕。
在他背后，有幾張嘴巴無聲的學(xué)他念“詩若”，然后做出惡心的表情。
“詩若，開門�！彼智昧饲谩�
門開了，他進去，沒看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