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喝得醉醺醺的船員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不意踢翻了水桶,臟水漫了一地,濕了船員的鞋。
“你這蠢貨!”船員一腳踢飛那跪著刷地的孩子——阿良。
瘦弱的阿良被踢飛,撞到一只箱子才停住,疼得抱著肚子直發(fā)抖,連聲音都發(fā)不出來。
“給我爬過來!”船員兇惡吼著,“把老子的鞋舔干凈!”
見阿良動也不動,蜷縮在那兒,船員氣沖沖地跑過去,朝著他瘦小的身軀一陣狂踢。
孩子們害怕地看著這一切,沒人敢發(fā)出聲音。
在這艘黑船上,他們都是可能看不見明天太陽的童奴,每個人都得學(xué)著自求多福。
孩子們蜷縮在一起,臉上布滿恐懼,他們緊緊捱著,像是冬夜里取暖的溝鼠。
其中一個孩子約莫十歲左右,身形清瘦,但比同齡的孩子都高些。他神情堅毅,勇敢地看著眼前正發(fā)生的慘案,已幾乎按捺不住地想挺身而出。
見狀,旁邊另一個皮膚黝黑的孩子拉住他,低聲道:“安海,不要!
馬安海握緊拳頭,神情掙扎,這是地獄,猶如惡夢,但這不是惡夢,惡夢會醒,這地獄卻是無邊無際。
“安海,你先離開避難,等事情過了,表舅會接你回來的。”
就這樣,他被表舅高福生塞進(jìn)一個醬缸里,送上了船。
沒想到他卻從一個地獄跌進(jìn)了另一個地獄,表舅讓他上的船竟是艘黑船,船上有許多跟他差不多年紀(jì)的孩子,男女都有。長得漂亮的女孩被如牲畜般賣了,長得一般的則成了無良船員們泄欲的工具。
一個月不到的時間,有些孩子就這樣被折騰死了,或是傷了病了。他們將死掉的孩子隨意扔下海,那些奄奄一息的則被丟在甲板上自生自滅,不給水也不給食物,直到他們斷氣。
為了活下去,他拼命地勤快做事,然而即便如此,船員只要稍有不快,就隨意拿他們當(dāng)沙包打,不是用極其低俗的話語謾罵,便是拳打腳踢,暴力相向。
夜里,船艙不時傳來啜泣聲,船員們?nèi)魶]了女孩可狎戲,就開始動起歪腦筋,侵犯那些看來特別秀氣清瘦的男孩——阿良便是其中之一。
他們總得互相鼓勵打氣,才能有活下去的勇氣。
這時,船員像拎小雞般將阿良提了起來,接著再用力拋下,阿良躺在地上不動了,他蒼白臉上的口鼻全是鮮血。
“裝死?”船員看他不動,又抬起腳狠踹。
馬安海終于忍無可忍,他的良心驅(qū)使他去做了危險的事情——他霍地站起,拿起一旁的棍子沖向船員,一棒子往他后腦杓敲……
等馬安海再醒來,是因為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那船員正用鞭子鞭笞他。原來他敲了那船員一頭血,船員便惱怒地揍昏了他,并將他吊在桅桿上。
他們不斷鞭打他,用利器劃破他的皮膚,并讓其他孩子們看著他渾身是血的可怕模樣,他們甚至用燒紅了的鐵條烙燙他的皮膚。
那船員是黑船船長的族兄弟兼大副,在黑船上的權(quán)力僅次于船長,之后他將死去的阿良丟在馬安海面前,讓他日日夜夜對著那具腐爛發(fā)臭的瘦小身軀。
他很痛,他想哭,可是卻流不出半滴眼淚。
就這樣,他被折騰了三天,船長認(rèn)為他比其他孩子都堪用,決定饒他一命。
他被放下來的那天,大副掐著他的脖子恐嚇,“你最好給我老實點(diǎn),不然我就丟你下海喂魚!”
性子傲,脾氣也硬的他恨恨瞪著大副,虛弱又勇敢地說:“要是我表舅知道你們這樣對我,絕對饒不了你們!”
大副聽完,放聲大笑,“你這蠢貨,就是你那好表舅賣了你,他還吩咐永遠(yuǎn)都不要讓你回到刺桐,哈哈哈哈哈……”
聞言,他瞪大了布滿血絲的眼睛,“你、你騙人!”
“我騙你做什么?”大副哼笑出聲,“高福生是人口販子,是負(fù)責(zé)提供『貨源』的人,你這個蠢貨!”
“你胡說!”他不知是哪來的力氣,兩腳一蹬踢開了大副。
大副惱怒地將他從地上抓了起來,將他的頭壓進(jìn)蓄水的大木桶里。
他不能呼吸,肺部的空氣慢慢稀薄,胸腔像是被一顆大石頭壓著,越來越重,越來越緊,他開口想求救,水卻灌進(jìn)了他口中,他奮力掙扎,力氣卻一點(diǎn)一滴的流失,又根本敵不過壓制他的大人,他感覺到自己在下沉,四周一片黑暗。
“唔……不……”他不想死,他要回刺桐,他要替他爹娘報仇!
突然,一雙手緊緊抓住了他,黑暗中,他看見遠(yuǎn)處的一點(diǎn)光暈,那光點(diǎn)慢慢地擴(kuò)大再擴(kuò)大……
他猛地吸到一大口氣,睜開了眼睛——
明明是在幽暗的內(nèi)室里,馬鎮(zhèn)方卻清楚看見了趙宇慶的臉。她緊緊抓著他的手,臉上有著憂心又關(guān)懷的表情。他一時回不過神,只是兩眼發(fā)直地望著她。
趙宇慶用力抓著他的手,而他也緊緊抓著她的,像是個快要滅頂?shù)娜恕?br />
她騰出一只手輕輕抹著他臉上的汗水及……淚水,心疼地輕聲安撫,“你作惡夢了,一直在申吟……”說著,她也忍不住掉下眼淚。
他們已經(jīng)同室,甚至同床好幾個月了,她從沒見他或聽他在夢里申吟及呢喃。
可他從八月會的宴上回來后,突然變得沉默,雖然他平素也不是個聒噪絮叨的人,但她感覺到他的不對勁,偏偏又不知道他發(fā)生了什么事。
是跟高濱松有關(guān)嗎?是不是高濱松想替謝家一吐怨氣,公報私仇,在海務(wù)上諸多刁難呢?他的事向來不容她過問,就算她問了也得不到答案,她只能將這些擔(dān)憂和疑惑深深的藏在心里。
他就寢后,她起身到花廳想新款式,不到兩刻鐘的時間,卻聽見內(nèi)室傳來他的囈語。
一開始她沒在意,直到聽見他發(fā)出像在哭泣的聲音,她立刻跑回到床邊。
他像是陷在很深很深的漆黑惡夢中,她試著想喚醒他,他卻始終醒不過來。他的身子在顫抖,他的雙手在無助地掙扎……看著,她的心都揪住了。
她不知道他夢見什么,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傷痕累累的身心靈都是因為那個黑暗深淵……不,她想那是地獄。
緩了過來,馬鎮(zhèn)方看著眼底漫著不舍及心疼,靜靜流著兩行眼淚的她,他緩緩深呼吸了幾下,讓自己彷佛快窒息的胸腔慢慢感受空氣。
“你回家了!彼龑λf,唇角微微上揚(yáng)。
他微頓。回家?他已經(jīng)很久都感受不到“家”這個字對他的意義了。
哪里是家?對他來說,刺桐是個傷心地,不是家。
可是當(dāng)聽到她說出這句“你回家了”的時候,他竟歡喜到想哭。
“不管夢里發(fā)生什么事,都再也傷害不了你。”
他伸出手,溫柔撫著她淚濕的臉頰,聲線低啞地道:“為什么哭?”
“我不知道……”她搖搖頭,“看見你這么痛苦,我……我就覺得很難過!
聽著,他的胸口暖了起來。
這個女人是真的疼惜著他,也悲憫著他的過去。她是如此良善美好,任何男人擁有了她,都會像是擁有了全世界一般。如今,他便是那個擁有了全世界的男人。
他將她扣入懷中,她趴在他胸口繼續(xù)流著眼淚,軟軟地說:“你已經(jīng)安全了,再也沒有人可以傷害你……”
他輕輕揉著她的肩膀,再度深呼吸。
他一直沒占有她,是因為對她生了愛及憐惜,他本想毀了她以報復(fù)她的父親,到頭來卻費(fèi)盡心思地在保護(hù)著她、幫助著她。
他慢慢憶起被仇恨掩蓋的過去,馬趙兩家曾經(jīng)是多么的要好,甚至讓相差十歲的他們結(jié)了娃娃親。這么多年來,那塊白玉同心結(jié)一直陪在他身邊,即使身處地獄之中,他也沒有讓它離身過。
他以為自己是為了記住馬家的滅門之仇,但也許他是為了記住馬趙兩家曾經(jīng)的情深義重,這樣的趙家,真的是害了馬家的兇手嗎?
他想起那年趙家擺滿月酒時,襁褓中的她哇哇大哭,卻在抓著他的手指頭時安靜了下來的場景……當(dāng)時,他是什么心情呢?
小宇慶,別哭,我會保護(hù)你喔!對了,當(dāng)時他是這么想的。
他想起來了,都想起來了。
就在他情緒激動的此刻,趙宇慶突然自他胸口離開,雙手捧著他的臉。
“馬鎮(zhèn)方,我會趕走你的惡夢,我會保護(hù)你!彼荒槇砸愕卣f。
迎上她那澄凈又堅定的眸子,他不再猶豫,不再旁徨,甚至不再……害怕。
不管未來會怎樣,他都決定擁有她。
他一個翻身,將她輕壓在身下,她先是一驚,然后嬌羞地望著他。
發(fā)現(xiàn)他眼中閃得跟火光一樣的異采,她意識到他想做什么,可她心中沒有恐懼及抗拒,身體也沒有。
“可以了嗎?”他聲線低沉又迷人。
她羞怯地、不明顯地點(diǎn)了點(diǎn)下巴。
他的大手立即覆上了她起伏急促的酥胸,她微頓,抓著他的手,“慢著。”
他微微皺起濃眉,“還不成?”
她搖搖頭,有點(diǎn)害羞地道:“你……你不需要什么特別的嗎?”
“嗯?”他微怔,“特別的?”
“你不是有什么奇怪的渴望或怪癖需要被滿足嗎?”她羞澀的問:“難道不需要特別的,只要跟一般人一樣就行?”
他幾乎快笑出來,“你想了幾個月,有想出什么特別的嗎?”
她有些難為情地?fù)u頭,“其實我也沒認(rèn)真想……”
“就知道你是在敷衍我。”他笑出聲。
她一臉抱歉,然后開始給建議,“不然……你把我綁起來,或是蒙住我的眼睛?”
他勾唇一笑,“這些……以后倒是可以試試,今天就不用了。”說著,他輕捏了她的鼻尖,“今晚……我們就像一般人那樣吧!闭Z罷,他吻上了她。
趙宇慶幽幽轉(zhuǎn)醒,聽見他在身旁那沉穩(wěn)的呼吸聲,她抬起眼看著他的睡臉,胸口一陣甜暖,她悄悄伸出手,用手指頭輕輕地?fù)嶂臐饷肌?br />
雖是如此青澀的身軀,可被他擁抱及占有的時候,她卻一點(diǎn)都不覺得痛苦。
昨晚的他,是那么的溫柔又有耐心,他不急著攻城掠地,而是循序漸進(jìn)、一點(diǎn)點(diǎn)突破她的防線,讓她在身心靈都渴望著他的時刻,才進(jìn)入了她。
現(xiàn)在想起昨晚的纏綿,她還會忍不住全身顫抖且發(fā)熱。
她輕輕將手放在他心臟的地方,它跳得有力又規(guī)律,感覺著他的心跳及溫度,她覺得很安心很放松。
“唔……”突然,他發(fā)出聲音,沙啞且低沉,“再亂摸,我可讓你下不了床……”
聽著,她臉兒一熱,急忙想抽回手,他卻一把攫住她的手往下帶,她以為他要拉著自己的手去碰什么,嚇得嬌呼一聲,“呀!”
就在她嬌呼的同時,他將她的手拉到自己腰上擱著,然后睜開眼睛看著她,眼底有著一抹狡黠,“你以為要放哪里?”
她羞紅著臉,嗔著,“干么捉弄人?”
他寵溺一笑,將她攬在懷里,“抱緊!彼袷敲钏频恼f。
她抱著他的腰,稍稍用力。兩人都沒有說話,卻一點(diǎn)都不覺得這段沉默會尷尬。
天快亮了,已經(jīng)隱約可以聽見院子里有人走動的聲音,想是那些仆婢們起身在忙活了。
突然,她想起一事,雖然這時候問好像有點(diǎn)煞風(fēng)景,不過她實在太在意了。
“有件事問你……”她試探開口,“昨晚你回來時怪怪的,發(fā)生什么事了?高大人找你做什么?”
他沉默了一下,若有所思。
“他是不是為了趙家跟謝家毀婚之事找你麻煩?”說著,她一臉歉疚。
看著她的臉龐,馬鎮(zhèn)方想,她是養(yǎng)在深閨里的花朵,對于她爹在生意上的事情自然是不清楚的,除了知道高濱松是謝明潔的親舅舅,除此之外恐怕什么都不知道。
當(dāng)年高濱松說趙毓秀違法走私被他爹發(fā)現(xiàn),為怕他爹舉發(fā),便殺害了他爹并縱火燒船,可高濱松離開沒多久馬家就遭人縱火,將近二十口人在那場大火死去……
而這個他原以為唯一能信任且可靠的表舅,卻是將他賣入黑船的人。
前些年他開始派人調(diào)查趙毓秀跟高濱松的事情,發(fā)現(xiàn)趙毓秀跟高濱松的妹婿謝家結(jié)了親,而且這些年來因著高濱松的幫忙及打點(diǎn),趙家在海務(wù)方面得到許多的方便,由此可見,兩家的關(guān)系是十分緊密的。
也因為如此,他深信當(dāng)初就是趙毓秀勾串了高濱松謀財害命。他們一個是他爹的至交,一個是他娘的親戚,卻合力讓他家破人亡。
直至昨天,他一直都是這樣認(rèn)定的,那也是他當(dāng)初多方用計將趙宇慶自謝家手里搶來的主因之一。
知道高濱松回到刺桐后,他一直在等一個碰頭的機(jī)會。高濱松在刺桐人面廣,在會館里也認(rèn)識不少有力的大老爺,可突然出現(xiàn)在刺桐的他,卻是高濱松未能拿捏的人。
他搶了謝家的親不說,還叱吒刺桐,無人匹敵,這樣的他對高濱松這種人來說,是極富吸引力的。
他知道高濱松也想會會他,所以他給高濱松制造了一個機(jī)會。他故意遲到早退,甚至挑釁新任總兵,是為了讓高濱松對他更加好奇并以為他對新任總兵有所不滿,也是為了給高濱松一個與他私下談話的機(jī)會。
只要高濱松跟他碰頭,很多事都會慢慢明朗,包括高濱松跟趙毓秀之間的牽扯。他一直以為他們倆是同謀,但在昨天高濱松找上他之后,他有了疑慮。
先不說高濱松回到刺桐后從未與趙家有過接觸,就說高濱松昨天松一口氣并且信誓旦旦地說會幫忙復(fù)仇,提供他所有的援助,就讓他不由得起疑。
若他跟趙毓秀當(dāng)年是合謀的伙伴,如今為何又反過來咬趙毓秀一口?
就算趙毓秀落難,可難道高濱松不怕趙毓秀把當(dāng)年的事情供出來?還是他打著滅口的主意,想甩脫趙毓秀?
“你這樣……”見他不說話,不知在思索著什么,趙宇慶不安地開口,“我覺得有點(diǎn)害怕!
他回過神來,淡然一笑!芭率裁?”
“當(dāng)然是怕高濱松利用職權(quán),背地里捅你一刀呀!”說著,她回想著高濱松的樣子,有點(diǎn)生氣的說:“他看起來就是個口蜜腹劍的狗官!”
聽見她這么形容高濱松,他先是一怔,然后展眉一笑!澳阒豢此谎劬蛿喽ㄋ强诿鄹箘Φ墓饭?”
“嗯。”她肯定地道:“狗官我可看了不少!
“噢?”他微微一怔,她哪里看的狗官?
“你得小心提防他,我覺得他不是個正派之人!彼荒槆(yán)肅慎重地勸告。
“他可是謝明潔的親舅舅呢。”他開玩笑地說:“要不是我把你搶來,你也得喊他一聲舅舅!
她一本正經(jīng)地看著他,“所以我很高興你把我搶走了!
他還是第一次知道這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望著她,“你很高興?”
“嗯!彼J(rèn)真地說:“謝家除了老爺夫人,還有老太爺跟老夫人呢,一家子四尊大佛,我光想都覺得頭皮發(fā)麻,而且那位謝夫人看著就知道不是好相與的,我這脾氣要是進(jìn)了謝家的門,那肯定是要雞飛狗跳,雞犬不寧的!
聽著她這些話,馬鎮(zhèn)方既驚又喜!拔乙詾槟銡夂尬野涯銚寔怼
“你初時那樣對我,我當(dāng)然有點(diǎn)氣,可恨……倒是沒有!彼,“要不是你,我現(xiàn)在或許只能待在后院繡花,天天跟婆母、妯娌還有小叔小姑周旋……想著我都覺得發(fā)抖!闭f著,她故意全身發(fā)起抖來。
看著她那可愛逗人的樣子,馬鎮(zhèn)方情難自禁地將她抱進(jìn)懷里,重重在她唇上吻了一記。
她既驚且羞的看著他,“這是做什么?”
“高興!彼掍h一轉(zhuǎn),“你放心,高濱松不會動我也動不了我!
她凝望著他,沉吟了須臾!班牛茨氵@么有信心,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