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壽王世子,曾經(jīng)。
他的母妃與壽王上官紹是青梅竹馬,相伴長大,成親后夫妻感情甚篤,直到那個事件發(fā)生。
沒人知道事情是怎么起的頭,只曉得謠言傳開的時候,壽王的外室、呂尚書庶女已經(jīng)懷有身孕,事情鬧大,上官紹不得不把人納回家里來,這件事在壽王妃心里劃下傷痕,導(dǎo)致夫妻失和,壽王妃一度請求和離。
但兩人是先皇賜的婚,怎么能夠和離?何況上官紹正深受皇恩,王妃娘家怎么也不肯失去這門親,于是逼著女兒和女婿和好。
后來外人并不知道兩夫妻是怎么解開心結(jié),但在呂側(cè)妃生下庶長子上官肇平的同時,壽王妃也懷上孩子,十月懷胎后上官肇澧出生,從此種種陰謀、樁樁詭計,輪番在壽王妃和上官肇澧身上演出。
上官肇澧八歲那年,一場詭異的病帶走了壽王妃,當(dāng)時上官紹正在邊疆打仗,謠言卻在王府里傳開。
謠言道:呂側(cè)妃是皇帝的女人,上官肇平是皇上的私生子,日后壽王爵位,必定會傳給庶子。
可祖宗禮法一代代傳下,爵位傳嫡不傳庶,除非沒有嫡子,否則庶出子女絕無機會承襲爵位,換言之要周全上官肇平的唯一辦法,就是賜死上官肇澧。
消息傳出,上官肇澧的乳母鄭氏心驚膽顫,旁人不敢加害壽王世子,因為壽王深得皇帝看重,但如果下手的那個人是皇上,如果皇帝想為自己的私生子掃除障礙……
一天,假戰(zhàn)報傳回王府——壽王戰(zhàn)敗身亡。
全心護主的鄭氏聞訊心驚,沒了王爺,再加上呂側(cè)妃以及皇帝的私心,小主子還有命在?于是漏夜催著上官肇澧逃跑。
上官肇澧曾想去投靠上官肇陽,但如果上官肇平真的是皇帝的兒子,此去豈不是自投羅網(wǎng)?
后來呂側(cè)妃發(fā)現(xiàn)上官肇澧失蹤,抓住鄭氏,在她身上施與種種酷刑,企圖逼問上官肇澧去向,鄭氏寧死不屈。
幾天后,王府池塘浮起兩具尸體,在水里浸泡多日,撈出來已是面目全非,鄭氏倒很好認,她曾經(jīng)斷了一截小指,而男童身著世子爺服飾,經(jīng)身邊大丫頭指認腰間佩環(huán),確定這一大一小是失蹤多日的壽王世子以及乳母。
此事上奏朝廷,皇帝深感痛心。
幾個月后,壽王凱旋歸來,皇帝龍心大悅,大肆賞賜,這本來是榮耀門楣的好事,卻不料上官紹聽到妻死子喪的消息,情緒激動,竟然中風(fēng)了,從此臥床不起,長達十二年之久。
另一頭,呂側(cè)妃雖已設(shè)計了壽王世子已死一事,但她仍是不放心出逃在外的上官肇澧,生怕某日他重返京城,一個將要入袋的親王爵位又被人奪去,因此接連派幾撥人尋找暗殺,最后一次,上官肇澧身中數(shù)刀,摔入深谷。
殺手完成任務(wù)返京覆命,鏟除上官肇澧,呂側(cè)妃終于可以高枕無憂。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呂側(cè)妃算不到上官肇澧命不該絕,更算不到他運氣好,竟能遇著隱世高人,教他讀書,傳他一身武藝。
隱世高人姓賀名非,不但文武全才,也擅長命理、術(shù)算,他有個痛失愛子、成日瘋瘋癲癲的妻子喬氏,救了上官肇澧之后,在他身上找到一塊刻著“澧”字的玉佩,便為他取名賀澧。
賀澧的傷是喬氏親手照料的,她自小習(xí)醫(yī),外號醫(yī)仙,在沒有生病之前,醫(yī)術(shù)極其高明,連太醫(yī)院都想招攬。
有賀澧在身邊安慰,喬氏的病一天比一天好,在她痊愈后,賀非帶著妻子和賀澧遷居秀水村。此時的賀澧記不得前塵往事,他認定賀非和喬氏是自己的親生父母,就這樣,一家三口平平靜靜地生活了好幾年。
直到被童年摯友上官肇陽尋獲,賀澧才拾起丟失的過去。
事實禁不起光陰的推敲,多年來上官紹臥病在床,而上官肇平越長越像壽王的庶弟,當(dāng)年壽王養(yǎng)的是誰家的兒子,幾乎水落石出,要不是上官肇陽把賀澧的話給傳回去,到現(xiàn)在皇帝還不曉得自己替上官宇背了個大黑鍋。
呂家以這種方式,想助上官宇、上官肇平奪得爵位,取得壽王的兵權(quán),卻沒想他們料準所有事,獨獨沒算到圣心所向,皇帝與壽王這對堂兄弟自小便情誼深厚,只要他活著的一天,皇帝就不會把爵位給別人。
而呂尚書早就是大皇子的人馬,這些年,因為呂氏、上官宇和上官肇平,壽王府和皇后娘家早已緊緊綁在一起。
“我父王還好嗎?”賀澧問。
這一趟進京本為認親而來,他們計劃一舉將上官宇、呂家給拉下臺,順便讓大皇子吃點癟,但皇帝阻止了,讓他們按兵不動,等待指示。
“知道你還活著,皇叔不知道多高興呢,前兩天聽說還能下床走幾步!
幸虧當(dāng)年父皇震怒,對呂側(cè)妃下旨,若壽王沒辦法恢復(fù)健康,親自走進朝堂請封世子,上官肇平就當(dāng)一輩子的庶民好了。
沒想到,竟是這話救了壽王的命,讓他一路茍活至今,只是哀莫大于心死,妻兒不在,他再不思振作。
“我想回去看看!
“行,下次我去探望皇叔的時候,讓阿五幫你易容,隨我走一趟。不過,你別擔(dān)心王爺,父皇派御醫(yī)在他病榻前守著,聽說那個呂氏和上官肇平倒是作戲的高手,天天請安,在外頗得賢名。”
“是想父親心死之余,對他們生出幾分感情吧?”如果父王不知道發(fā)生在妻兒身上的事,或許呂氏母子幾年下來的溫言軟語、溫良孝敬,能融化一個病人的心志,但如今……
“他們想作戲,就讓他們演吧!辟R澧冷笑。
“天底下怎么就是會有人覺得,別人都分不出虛偽或真心?”
“全當(dāng)旁人是傻子,只有自己最聰明吧!
“說到真心,那丫頭對你娘倒是挺好的!鄙瞎僬仃栂肫鹗裁此频恼f。
“嗯!毕肫痃娏,那個風(fēng)光霽月、再真誠不過的丫頭,賀澧的笑容擴大。
“清風(fēng)說她每次回村里接弟弟回家,都會先繞過去陪你娘聊天說話,還會偷偷塞些銀兩給你娘身邊的丫頭,囑咐她們給你娘抓補藥,你娘可喜歡她了。”
賀澧失笑,他娘是醫(yī)仙喬心,她自己的身子比誰都清楚,哪需要阿芳的叮囑。這次他進京,母親千般不舍,但也清楚他這個兒子非池中物,不可能一輩子隱居在鄉(xiāng)野莽林。臨行,他向母親承諾,待京中局勢明朗、危機盡除,會立刻接她進京!罢l都會喜歡阿芳的。”
“那可不一定,徐伍輝的娘可不太中意她,日后肯定要給丫頭委屈受!
上官肇陽的話勾得他的眉頭皺上川字!拔檩x是個聰明的,他自會周旋!彼囍f服自己。
“你確定?我要是你,不會輕易放手!
賀澧苦笑,不放手又如何,他連自己的生死都不能確定,憑什么不放手?
看著他那號表情,上官肇陽悶壞了!澳氵@家伙怎么就這么悲觀,好歹你有我、有父皇護著。”
早些年他還不敢說大話,但這幾年,父皇漸漸看清莊家的真面目,他們的勝算較過去大上好幾倍了,真不曉得他在害怕什么?
肇澧苦笑,他不是怕,只是知道……知道那丫頭的夢不只是夢。
過了盛暑,時序進入八月,唐軒的生意又慢慢好轉(zhuǎn)。
過去幾個月,鐘凌常和劉星堂送貨到港縣的鋪子上賣,現(xiàn)在不必了,閑下來的時間,她一頭鉆進廚房里鼓搗,想在過年前再大撈一筆,只是……去年的貴氣男還會出現(xiàn)嗎?
她不喜歡他,總覺得在他身上嗅到危險,可現(xiàn)在她又希望他能出現(xiàn),因為貴氣男的另一端牽系的是賀澧,是那個說話不算話,說要寄信卻杳無音信,又處處替她著想的賀大哥。
他還好嗎?只身在外,有沒有人在乎他吃飽穿暖?有沒有人在他辛苦的時候為他送上幾顆甜心甜嘴的糖果?有沒有人嘲笑他的瘸腿?有沒有人欺負他沒背景、沒支柱?
她是老二哲學(xué)的崇尚者,無論如何都想不出為什么他非要出門闖蕩,這天底下還有什么比安全更重要?
上次去先生家里接弟弟,猶豫多時,她再也憋不住,當(dāng)著弟弟的面問:“先生,真是周大人將阿靜舉薦給您的嗎?”
許吉泰沒回答,只有一臉顏面神經(jīng)受損似的愛笑不笑。
她沖動了,又問:“如果不是周大人,更不可能是徐大哥,所以是賀大哥,還是那位不知道打哪里來的上官公子對嗎?”
話問出同時,她瞠大雙眼仔細觀察對方的表情。
他受到驚嚇了,瞳孔快速收縮,雖然片刻便恢復(fù)過來,卻欲蓋彌彰地刻意問一句,“賀大哥是誰?”
他不問上官公子卻問賀大哥,所以答案呼之欲出。
那天回家,想跟賀澧說話的念頭越來越盛,鐘凌猜想,自己一定有強迫癥,非要他同意自己“平安就是福”的理念。
她決定不等待,他不寫信回來,難道她就不能寫過去?
于是她提筆,于是長篇大論,寫下一張又一張的信紙,寫了想法、寫了態(tài)度、寫出這些日子生活中的瑣瑣碎碎,但每個瑣碎之后的延伸都是要提醒他,世間再美好的事物,沒有命就無?上。
她是個有控制欲的女人。
鐘凌讓四哥哥回秀水村時,把信送到賀大娘家里,她猜想,賀澧不給自己寫信,總不會不給自己的娘親寫信吧!
那么,他會回信嗎?就算只是簡短回一句“我收到信了,對不起,人各有志!倍己。
至少代表他看過她的信。
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她三聲無奈,不知道要怎樣才能說服得了他?
沒錯,她是有點矛盾,一方面對弟弟說:“有夢就去追,才不枉少年青春!绷硪环矫鎱s企圖阻止賀澧去追逐自己的夢想。
如果有哪路神仙肯跳出來向她保證,他會平平安安,她舉雙手發(fā)誓,絕對不對他多說半句廢話。
“阿芳,你好了嗎?”
盧氏在屋外喚她,她們要一起回秀水村,因為徐伍輝將進京趕考,今天是去送行的。
不管周大人或潛山先生都看好他,認為他此行必中,中舉后,他將會留在京里,等待明年三月的會試及四月的殿試,再見面恐怕是明年五月過后的事了。
知道她女紅不精,母親幫著縫了幾套衣服、納幾雙鞋,準備用她的名義送出去,舍不得吃穿的母親還拿出一百兩銀子紅封,打算交給徐大哥。
鐘凌沒有阻止,徐家家境雖然不差,但依徐大娘儉吝的性情,舍得拿出幾十兩就很了不起了,但出門在外,沒人幫著,只能靠銀錢為膽,多帶些,總沒錯。
“我好了!辩娏枳叱鲩T外,笑盈盈地看著母親。
盧氏對女兒很滿意,阿芳是越長越標致了,不只容顏五官,便是氣度也不是旁人可以媲美的,她是天生的大家閨秀,什么都不必做,光是站著,那份氣韻便是任誰也遮掩不去。
“快走吧,要是晚了見不著人,阿芳心里不知道要怎樣懊惱呢!北R氏取笑她。
鐘凌大大方方地接過母親手上的包袱,勾起她的手,母女倆一路往外走,她邊走便說道:“瞧娘說的,最晚明年五月就能見到面了,咱們生意忙,時間一眨眼就過去,哪有那么多的懊惱?”
盧氏笑而不語。這孩子是不開竅呢,還是把心事藏得好?
前些天聽阿文說:“阿薇丫頭為著伍輝要進京,熬夜縫衣納鞋,還哭紅了一雙眼睛!
唉,那丫頭怎么就認定了呢?是徐家大娘應(yīng)承她什么嗎?
劉星堂已經(jīng)趕著馬車等在鋪子前,鐘凌扶盧氏上馬車后,自己也跟著進去,兩人坐穩(wěn),劉星堂“吁”的一聲,馬車慢慢前行。
“阿芳,你真的喜歡伍輝嗎?”
“嗯,喜歡!辩娏椟c頭,她想自己大概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合適的男人了。
“如果他當(dāng)官之后,想娶三妻四妾呢?”
見母親這般憂心忡忡,她想,娘知道鐘子薇的事了,但她并不擔(dān)心,徐大哥的承諾她還收著呢。
因此她的口氣無限大,笑咪咪回道:“天底下哪有這么便宜的事,行!他三妻四妾,我便五夫六郎,看誰硬得過誰?”
“聽聽這丫頭說什么傻話,男人三妻四妾天經(jīng)地義,那是肩負著開枝散葉的大道理,女子只能從一而終,恪守婦道。”盧氏擰了女兒的臉頰一把,瞪她亂說話。
“娘,這話不對。您想想,本來徐伯父和徐大娘在爹過世時,便斷了與咱們家的關(guān)系,只差沒敲鑼打鼓到處提醒,當(dāng)年兩家的口頭約定不算數(shù),可后來怎么又尋上門,重提當(dāng)年婚事,不就是知道我挺會掙錢的嗎?
“徐大娘可是好盤算呢,就算徐大哥考上進士,當(dāng)個七品縣令,一個月俸給有多少?了不起十兩銀子,比咱們給四哥哥的可多不到哪里。如果娶我進門,鋪子多開上幾間,穿金戴銀的日子指日可待,徐大哥當(dāng)官是贏在面子上,娶我進門才是贏在骨子里!
“說大話!北R氏被女兒逗笑了,可……贏在骨子里?!不是再真確不過的話嗎?
“哪是大話,是真真確確的事兒,那些王公大臣,人家有本事,打出生就銜了根金湯匙,愛娶幾個就娶幾個,反正養(yǎng)得起嘛!但徐大哥可養(yǎng)不起,要我賺錢幫他養(yǎng)小妾?那是想也別想的事,自己的玩物自己養(yǎng),到時,徐大娘可舍得拿銀兩出來幫著養(yǎng)?既然舍不得,那些有的沒的主意就甭打了。”
“這是你的打算,難不成徐家就沒有他們的想法?出嫁從夫,你賺的自然全歸夫家。”
“那我不賺了,行不!唐軒是用阿靜的名字開的,日后弟弟肯‘接濟’我多少銀兩,還得看他姐夫?qū)憬闶鞘裁磻B(tài)度。”
“滿口胡話,唐軒要是沒陪嫁過去,徐家肯讓你進門才怪!
“如果少了這筆嫁妝便不讓我進門,那還結(jié)這門親事,我就真是個傻子了。娘,你女兒好歹眉是眉、眼是眼,站出去也還算出挑,怎么可能搞到?jīng)]嫁妝就沒人要的地步?”
“若真有那么一天呢?”
“那就甭嫁了。”
“嫁不成伍輝,阿芳不傷心嗎?”
認識徐家十幾年,徐家長輩是什么模樣,她能不知道?只是丈夫太看重伍輝這孩子,相信他的心志品性,認定他會是女兒的好歸宿,當(dāng)初她不曾多想,相信有丈夫在的娘家可以替女兒撐腰,如今,她不確定了……
見盧氏這模樣,鐘凌撒嬌地抱住她,低聲道:“娘,我喜歡徐大哥,他聰明能干,真心對女兒好,他說過的,只要女兒一個就夠了,我信他的,相信他是說到做到、重視承諾的男子漢。
“但如果真有那天,我會傷心難受,會想盡辦法離開他,或許會忿忿不平,質(zhì)疑天底下男子有沒有真感情,或許會鬧上幾天,哭天搶地,但不至于去死,因為我做不出親者痛、仇者快的事,他不重視我,我還有娘、阿靜、爺爺、堂哥……一堆看重我、疼愛我的人,于我而言,他重要,你們也一樣重要。
“總之娘別為我擔(dān)心,我真的相信,我不會讓自己活得委屈!
這番話說得透澈,把盧氏所有的擔(dān)憂懷疑消弭了,摟過女兒,輕拍她的背,像她小時候那樣。
嘴角一抹笑,盧氏說:“是娘多慮了,娘信你,也相信伍輝。”